郁修明心狠嘴阴,岂能饶过她:“你别冲我嚷,要不是我二哥娶了你,那些东洋人见你有几分姿色,怕是早要了你做小老婆。”
郁枫飞岂容得他羞辱妻子,照着郁修明的脸,抡圆了就是一拳。两兄弟扭打在一起,家具器什乒乓乱响。
天还是黑了,通常亮着的巷子,今夜灯光弱如丢失的雾气。马路上有枪响和重物坠地的闷声,马车碾过卵石,辚辚淡远。有什么声音越逼越近,尹媛直觉到会发生什么。
来的不是日本人,是市政里的人。
提篮桥阴冷的水狱,郁枫飞被关在这里。他临行前的话一直飘在尹媛耳边。
“别离开这个家,等我出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告诉你一切。”
他以卑屈的神情求她,直到黑暗吞没了他的脸。车轮远了,一切恢复宁静。
有人告发,说在荒野发现了一具尸首,是接收郁家遗嘱事宜的李律师,凶手是郁家二少爷郁枫飞。
消息来得突然,尹媛手足无措,郁家几兄弟貌合神离,求谁都不妥,心一横,索性自己亲自去提篮桥走一趟。天还未足亮,尹媛让下人买通了几个看守,她穿得简素,裙袍曳地,走的时候无声无息。尹媛打了把伞,避开浓郁的露气。
监狱很冷,大约入夜,牢狱里静得可怕,只闻鼻息扇动,和一些若近若远的痛苦呻吟。她走得很慢,牢狱突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攥住她的脚踝,未等尹媛惊叫,那人沉稳的嗓音已入耳:“夫人莫怕,我们见过一面。”
微光足够辨清他的脸,是觉弥和尚。
“你也在这……”
话出口,尹媛才觉多余,他本是死刑犯。心漏跳了一下,郁枫飞如果关在这里,是不是等同判了死刑?
觉弥揣得她疑虑,说:“夫人不必忧心,郁少爷是尊贵之躯,他不在这里。既然夫人到此,觉弥斗胆认为是缘分,有话托夫人。”
尹媛转过头。
“觉弥明日去刑场,花园草图已拟,心里无其他俗事。只是郁少爷说要厚待我家人,现少爷深陷牢狱,在外面战火纷飞,家人急需钱财,此事还望夫人周全。”
“这个你放心,我会托人送钱过去的。”
“觉弥谢过夫人。”
将死的人,神情灰败。尹媛心生同情,料世事万物,因果有报,怜悯不过是一时情绪。她的忧伤被觉弥发觉,觉弥迟疑片刻,便低道:“夫人不必担心,郁少爷有惊无险,一旦平安过了此劫,今后前程无量。”
尹媛虽觉温暖,亦不放心上。想着这和尚因她善待其家人,说些好话安慰安慰她罢了。不料觉弥仍有话说:“夫人,如仇恨缠身,遭人报复,最安全的地方是牢狱。”
尹媛走了几步,恍然大悟,“你说,枫飞他是……”
“是少爷托付我的,否则觉弥不会干此等下事。”
“你举报的?”
觉弥点点头:“风声过后,郁少自会安全出狱。”
郁枫飞还有多少秘密隐瞒她……每每半夜,他带着原野的清香和一身凉薄的水汽,用强有力的臂膀搂她入怀时,她怎知那双温暖的手沾了人血,他杀过人。
郁枫飞所在牢狱并不阴冷,这多多少少印证了觉弥的话。将死的人,不会刻意说谎。在心承受最后一丝重量之时,尹媛期望丈夫能够对她坦白。
郁枫飞送过一个深长的吻,尹媛还在阿珍的阴影里未走出,她微微挣脱,说些家常话:“家里的事我都托顾嫂了,姝君去了修明那里。如果你需要什么,我明天再送来。”
当她把御寒的衣物交于郁枫飞时,她见到丈夫眼里狡黠的光。
“你是要走吗?”
“枫,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横心问话,不料他并不上心,眼角眉梢挂着慵懒:“你觉得这是个说话的地方?”
是啊,她再次妥协了,他岂会珍视她的尊严。
“我见到了觉弥和尚。”尹媛低首,一点无奈的笑,“他说你会安全出狱,我放心了。”
他才露出一点紧张。尹媛心酸,心里有话不吐不快,终只说了句:“枫,我希望你好。”
他攥住她的手:“你不会走的,是不是?”
“媛儿,我们以后会好的。”
尹媛抽回她的手,转身,没入冥冥黑暗里。
“媛儿!”
昏沉中,只听得脚步声远去。一点艳丽在黑暗里轻飞。她送的衣物很厚很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可现在春末夏初,离相遇的那个雪天是越来越远了。
清脆如珠玉相碰的雨滴叩坠耳边,什么时候下雨了?郁枫飞恍惚了下。
行李都收拾好了,车在外面候着。园里的草疯长着,挡了遥远的风景。没有人来送她,如当初嫁入郁家时,孤身一人,顶着红绸将自己托付给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
尹媛让车夫将行李放好,上车时,见浓荫下站着一个人。
竟是许久不见的郁天奇。
郁家小公子生性胆小惊事,连到手的家产都是郁枫飞在替他打理。平时郁天奇鲜少出门,偶见了二哥二嫂也是低头而过,尹媛自然对他不太上心,郁家早已四分五裂,想了想,到底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兄弟还能说上几句话。
见尹媛要走,郁天奇上前抓了她的袖子:“你真的要走吗?你走了就没人管我了,二哥被关起来了,这个家里没什么人,我很怕!”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尹媛只好安慰他:“你二哥很快就会出来,你可以在这里等他回来。”
“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我的父母。你有事可以找大哥和三哥,还有姐姐。”
“大哥和日本人走得很近,同学都瞧不起我,甚至说要杀了他!三哥根本不会管我的!”
“你是男子汉,你应该学会自立。”
“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二哥的情人杀了我的父母,我看到了,满地的血!我不知道哪天又有谁会杀了我!我每天担惊受怕,害怕走在路上被人打了,睡觉的时候被人杀了……我不想你们一个个离我远去,二嫂,我真的很害怕……”
尹媛无奈,陪他进去。郁天奇很高很瘦,脸色出奇得白,沉默的他极少能说上几句话,人被恐惧逼到尽头,慌不择木,他到底受过什么惊吓?
静怡的事,尹媛根本不敢跟郁枫飞提起,她知道的仅仅限于表面。郁枫飞如要复仇,找到那个女人即可,纵有情丝未断,男女欢情怎敌弑亲之仇?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亲生父母,这样,或许可以解开郁泽卿要她嫁入郁家的谜。
尹媛托顾嫂好好照顾郁天奇,转身之际,见柳落白跟了上来。柳落白卸了戏服,换上利落男装,更像个读书小生,只是一丝妖媚未掩,透点女气。
“媛儿,你要去北平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北平我很熟悉,你不至于迷路。”
路上有个伴也好。她只问:“离了郁家,以后你怎么求生?”
“有技在身,不怕没饭吃。离开这里,我求得清静,满足了。”
车没行远,郁天奇已追了上来,他又恨又怕,指着车骂道:“都是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有事先溜,算什么……”
柳落白毫不客气地回了句:“你有什么事可以找亲兄弟姐妹,别看媛儿好欺负,就把责任往她头上扣!郁家几个大老爷们儿不扛事,你倒怪起一个弱女子来了!我跟你说,你们当初唆使你二哥娶了她纯粹是为了家产,现在家产到手,见不得别人自由了?”
“落白,别说那么多。”
“在他们眼里,我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多几句话,还怕这些身份高贵的人跟我计较不成?”柳落白显然憋屈已久,“说郁家几个公子,真是各有特色……”
“我不想听。”
“那我不说便是。”
尹媛不想多事,北上只为寻亲,不论结果如何,她要对自己有个交代。与郁枫飞的婚约未解除,她还是郁家的人……
火车蜿蜒着爬向北方,身后,晚霞漠漠散开轻丝,日光闪烁忽成空。
有些事,真不能细想。
尹媛第一次远离家门,对洋场外的凶险一无所知。待远处奇异的霞光消散在车窗里,满天的星子,梦般缀着。火车停了下来,尹媛扶着车窗,帘子蕴了夕阳,还是暖的,未等她缓过心绪,车上多了一伙蒙面贼。
为首的满面横肉,一把刀铡入案几,叫嚣:“有钱的赶紧给爷送过来,麻利点儿!晚了爷这大刀不长眼,舍不得钱的到时爷亲自给您分尸车外,做他妈的孤魂野鬼去!”
柳落白把尹媛往里挡了挡,这没能逃脱匪徒的贼眼,那人已拎着刀走近,嬉皮笑脸:“一对儿小夫妻,看身上披的皮还挺高档,洋场里出来的吧?把爷的钱袋装满,否则要了你这小娘子给爷当暖脚的货!”
尹媛觉得身体发紧,虽自小不得自由,但没遇过匪徒莽汉,她无以应付。柳落白见得些世面,陪个笑脸,把钱袋递上去,并说:“爷,钱都在这里了,你放过我们。”
匪徒抓了钱,余光往尹媛身上扫了扫,一双眼落在她的小脚上。尹媛大骇,忙抚了裙尾盖住。匪徒哈哈大笑:“原是小脚娘。现在绑小脚的都是些村姑,爷没兴趣。没想到今儿还能遇到这样秀落的女人。早闻小脚女人床上功夫与众不同,爷今儿想见识见识。”
一双糙手往尹媛身来摸来,柳落白会些功夫,擒得那贼手,匪徒吃痛大叫。此时,车厢里响起一记枪声,有人大叫:“有军爷!今儿小鬼们遇到阎王了!”
开枪的是赵元宗。这节火车秘密驮运士兵和军火,准备北上与鬼子接火,他是将领,混在士兵之中。乔家几千万银两得手,整支队伍的装备都换了新貌,他心情大悦,遇见尹媛自然如见恩人,礼数周全。
劫匪们被士兵抛下火车,干净利落了事。尹媛心神未定,不知赵宗元还有何打算,常年征战的人,很轻易就漠视人命。她哪里经得这场面,直往柳落白身上靠去。
赵宗元不待见郁家戏子,直问:“弟妹,这位是?”
“我朋友。”
“弟妹不必见外,这车厢里的人都是我战场上的兄弟,有话直说。”
赵宗元视郁枫飞为兄弟,尹媛与戏子同坐车北上,他不免怀疑,乐得管管闲事。他是真不把郁枫飞当外人。尹媛与他有隔阂,自然不会坦露心事,问:“火车下站停在何处?”
赵宗元哈哈大笑:“女人果然麻烦,不过我能体谅。待下站停车后再说也好。”
途经乡野,灯火早收,无边的黑暗让尹媛极度不适。车徐缓停稳,尹媛掏出早备好的书信,塞给柳落白:“如能见我家人,将信交付给他们。如不能,我也不会怪你。祝你一路平安,早日有个安身之处。”
乱世兵将如悍匪,谁都不能轻易信任。如北上是个梦,她也要让梦中人知道她是谁。
柳落白深有离别伤感之意,尹媛见势推他下车:“去坐另一班车,在北平等我。走啊!”
赵元宗是抗日名将,她的身世是醇亲王府遗忘的格格,道听途说家人跟日本人走得近,她怎脱得了干系?洋场流言纷纷,尹媛不能担保赵元宗毫不知情。在这情形下,她不想连累无辜的柳落白。
赵元宗对尹媛的成见来自别处。他说:“我那兄弟因为得罪了日本人,进了提篮桥。按理说,弟妹应该在家等他归来,怎么上了去北平的火车?”见其不语,猜道,“难道郁家真落难到这地步,连弟妹都要逃亡?”
尹媛微礼:“洋场风声叠起,枫飞身陷牢狱,我无奈北上投亲避风声。请赵将领守得这个秘密。”
“弟妹放心,我赵元宗虽胆大心粗,但嘴巴还是严实的,郁少待我有恩,我绝不会背信弃义。如弟妹信任我,我愿亲自送弟妹北上寻亲。”
火车并没有继续北上,在某个小城停了下来,赵元宗吩咐下人将尹媛带进一间小旅馆。天边是弯弯的一丛星月,遇暖盛放的花草疏影斑驳。
天又暗了些。
“弟妹,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尹媛知他会这么说,流言碎语向来无孔不入,她是前朝王爷的遗女,身后故事太多。所有人都在探讨她的过往,唯独她对自己一无所知。
“赵将领想知道什么?”
“去年年底,郁少娶了你,是因为郁老太爷生前的吩咐。所有人都在猜测,尹家养女的真正身世。没想到今天在火车上遇见你,竟然是去寻亲。”
快人快语,赵元宗根本不隐瞒疑问。
尹媛警觉:“你怀疑什么?”
“你清楚自己的身世,故意隐瞒郁少。”赵宗元不耐与她打哑谜,直说,“这么说吧,我是怕郁枫飞那家伙稀里糊涂地跟鬼子有什么过结。”
尹媛冷笑:“你放心,他聪明得很,懂得自保。”
她只不过是枚棋子,郁老太爷摆的棋盘,郁枫飞在下。她却是唯一蒙在鼓里的人。
“你去北平找你的家人,你的家人是谁?”
赵宗元关了门,在她身边坐下。尹媛稍有尴尬,听得门外有女人大声问:“赵爷今晚住这间房?房内还有谁?”
一个明艳女子,无视地推门而入。
尹媛知她是谁,赵宗元出门在外,总会带着几房姨太太。
女人杏眼圆睁,怒道:“元宗,她是谁?”
尹媛如坐针毡。赵元宗见惯这场面,回答出乎意料:“她是我在路上新娶的妾。”
尹媛吃了一惊,心稍定又不安,她应感谢赵元宗替她隐瞒了身份,异乡乱世,漏点风声就能招致杀身之祸。但她不想干扰别人夫妻的感情。
女人虽怒,但不敢造次,恨恨地离去。
风紧,拍得窗户啪啪响,几条柳花迎面,尹媛捋了把披散的额发,把装着春宫图的包裹往里挪了挪。赵元宗就在旁边坐着,笔挺的军装,拂尘的军靴,尹媛知道他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她仍有莫名的惧意。
她婉谢:“谢谢你,我想休息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家人是谁?”
“我的家人是谁,一定要告诉你吗?”尹媛抬头看他,隐含怒意,“如你感兴趣,可以问你的兄弟,别为难我这个女人。”
“现在兵荒马乱,你一个人北上,郁少怎么放心?我想你是编了个借口逃出来的。正巧被我遇见,我不能不管这闲事。这样,你在这儿休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问下人即可,我明日让人送来回程的车票。”赵元宗回头含笑,“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儿,弟妹不可在这紧要关头赌气出门,郁少还在牢里。”
这又是另一出。尹媛划过一纹笑:“赵将领究竟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