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去年,我听说了郁泽卿留遗嘱要孙子娶你为妻的事儿。我对郁老头没什么好印象,早年他卖军火给洋人,落个叛国汉奸的罪名。我以为郁家几个公子也会卖国求荣,但郁少改变了我对郁家的印象。钱虽来得不正,但总归是用来杀鬼子的!我现在怀疑你跟日本人勾搭!”
果然如此。尹媛虽有准备,身子不禁一震,她羞怒,反驳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跟日本人勾结?”
“郁家几少爷,郁川、郁修明,现在都投奔在日本人手下。只有郁家二少爷郁枫飞,因得罪了日本人,投身监牢。你却无所谓他的安危,还要到北平去,现在北平是谁的天下!”
赵元宗变了脸,一敛适才温和气度,变得咄咄逼人。
“北平是谁的天下……”尹媛喃喃自语。
“是日本人的天下!”赵元宗截断她的话,他踱了几步,“早听说你的身世,醇亲王府的遗女。宫里、王府里的那些前朝蛀虫,纷纷卖国求荣,巴不得舔那些东洋人的脚丫子,幻想着能替他们复国,再登上皇帝老子的龙椅!”
末了,再加一句,“要不是你是郁枫飞的女人,老子早一枪崩了你!”
虽惧,尹媛亦容不得赵元宗无据侮辱自己,她镇定,清冷:“赵将领如能拿出我通敌的证据,你杀了我我也敬佩你。如不能,我只能想,你在欺负我这个女人。”
抓着包裹的手臂又紧了一紧。
赵元宗瞥过,问:“这是什么?”
“一些私物。”
赵元宗粗鲁抢过,抖开,原是女子衣物和一叠纸张。他摊开纸,映入眼帘的是男女交媾的春宫图。他不禁愣住。
尹媛面红耳赤,这比赤身裸体更令她难堪,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夺过春画:“还给我。”
一滴泪静湿滑落面颊。窗留有缝,她的发被风披乱,一个女人,一叠春画,一双小脚,昏冥不灭的灯,还有暖湿的草气。赵元宗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在对一个弱女子施暴,而她是无辜的。他哑然,半晌,才道:“对不住。”
静静地坐了会儿,赵元宗离去。旅舍是座旧宅,春末落花频频,尹媛一个人坐了很久,她想继续北上,寻得父母家人,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夜越滑越深,她寝下了,听得门外叩响几记轻敲,刚开始是悄然有致的,继而变得不耐烦,叩门声放肆起来。
门外是白天来过的女人,赵元宗的一房妻妾。
女人穿着油绿短袄,颇有几分姿色,见到尹媛,醋意翻了:“赵爷是在这里过夜?”
尹媛回她:“你看见了,只有我一人。”
“还真别说,长得端正秀致,怪不得赵爷神魂颠倒,一时迷了心窍娶了你。”女人看到她的小脚,笑,“乡下来的吧,我说呢,见了谁都像财神爷,巴不得连命都贴上去。”
尹媛不与她多说:“我有事求你。帮我离开这地方。”
此事正中女人心意,她多疑,不敢轻易相信:“为什么要离开?”
“我已有相好。”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虽巴不得尹媛走,也不肯轻易放过她。她看到了摊开的春画,眼里划过丝缕复杂的光:“你对付男人还真有一套!”
尹媛坚持:“你答不答应?”
“我答应。”女人笑得诡谲。
连夜,女人差了下人,将尹媛送至车站,装模作样嘱咐几句便赶回去了。
天色转亮,朝霞映水摇着空落的城,尹媛重新踏上北上的列车。她换了套朴素的旗袍,头发也挽得像个女学生。车轮轰隆隆向前滚去,把风景甩向身后,清晨的车厢里乘客不多,尹媛恍然寻得了一丝安全感,她无意捏了捏随身包袱。
母亲留给她的春宫图不见了。
她想到了女人诡异的笑容。
火车急速向前冲去,穿山越岭,风景皆殊。尹媛勉强拉拢了单薄的衣衫,手颤着,竟无力再抬起。
江南春意空阔,北平寒气犹未尽。完全陌生的地方,连路人口音都觉怪异。尹媛走不了多长的路,差了辆马车,直奔醇亲王府。没有任何信物贴身,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散的散,偷的偷,只留身上一袭旧式旗袍。她叩向王府大门的手蓦然停住,有时候,人还不如信物。
门开了,老管家眯起眼打量半天,拉了京腔问:“您哪位?”
尹媛想起母亲姓氏,遂答:“我是福晋族人。”
“哪位福晋?”
“嫡福晋瓜尔佳氏。”
老管家露出疑色:“没听过嫡福晋有什么姓尹的族人……福晋薨逝十多年了。”
希望像跌落地上临死的火种,火光大乍后,灭得彻底。绝望清清楚楚。尹媛按捺不住汹涌而出的泪。庞大的府门口站着她小小的身子,春意未至,路风萧瑟。站在她面前的是洞悉府里所有秘密的年长的管家,年华似水,在他们之间划过微妙的痕迹。
老管家动了恻隐之心,身子往后让了让:“您还是先进府吧,待我向主子报一下。”
紫檀沉椅,雕花的屏风,几株花草朱翠喜人,只是灌进来的风还是冷的。尹媛挨近暖炉,在厅里候了许久。天色沉了下去,开始下雨,雨水滴滴答答,像一张越织越密的网,网住整个王府,婴儿清亮的哭声,若断若续,随着雨帘荡漾进耳朵。
尹媛抓紧了衣袖,有丝紧张。
几个女人结伴走过,嘻嘻哈哈地,飘起的裙摆像艳丽的花。
“福晋又生了个格格,七格格,七仙女,这下子齐全了。”
“应该是排行老八吧?早年听说前福晋也诞下一女,但不知所踪。”
“那个短命的怎么能和七格格比?小心福晋掌你的嘴!”
“下贱的碎嘴子!格格的事是你们能说的?乱嚼舌根,剐了你们也抵不了这罪!”老管家三两步上前,轰走了这群闹腾的年轻宫女。他往尹媛这边掷了眼,微佝的身已换了副恭敬的姿势,他微微作福:“请您在这里稍候,王爷马上过来。”
尹媛看着他,不卑不亢:“你不问我是谁?”
老管家现了丝笑:“您手中玩着的镶红豆的玲珑骰子,府里也有一个。当年是一对儿,十七年来一直找不到另一个,不过今天您来了,骰子又成了一对儿。这是当年瓜尔佳福晋的陪嫁物,我还能认得。”
这是唯一的信物,孤独的行程,她一直把骰子紧紧攥在掌心。
“现在,谁是嫡福晋?”
“邓佳氏。”
尹媛明白三四分:“管家,你说实话,王爷是不是不准备来见我?”
“王爷日理万机,公务繁重。您瞧,连新生女儿都来不及看一眼。不过您莫急,谁都不见,他也会来见您的。”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是谁……你在安慰我。”尹媛有丝恍惚。
“前两日,有人送来了一封信,我想,这两天必有贵客临门。”管家欲言又止。
尹媛想到柳落白,忙问:“那个送信的人呢?”
“走了,没多问。您就在这儿多候一会儿,您要是饿了渴了,我让下人送膳食过来。”
细听之下,竟有哀求之意。尹媛分神之际,听雨声加急,清脆如珠玉委地,滴滴答答圆滚滚的清音。她看过去,只见近处的一幅珠帘被人扯落,满地冰凉的珠子,散落着滚远。纷跳的残帘后,她见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满地晶莹,帘上余珠摇曳厉害。她知道那人是谁,他是她的父亲。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载沣第一次见她。他未来得及谋面的婴孩已长大成人,站在他面前,出落的身段样貌,像她母亲。他有刹那的怔忡,被人撩拨起的怒气也散去了。
尹媛惊惧的眼神,断了他层缕不清的思绪,载沣指指椅子:“坐吧。”
这个年近中年的男人,把头发整齐地梳往脑后,一身西装,很难把他与朱墙碧瓦的王府联系起来。他是温顺的,带点无奈的谦和,仿佛他能改变的只有自己,对他人无能为力。
“你今年十七了吧……嫁人了没?”
“他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谁?”
“南方天气潮湿,冬天阴冷,我让管家给你准备点厚裘子。”
“我本来是要到天津去的,前天收到了你的信,刚巧七女出生,我就留在这里,不过很快就要走了,呆不了几天。”
“我走了后,这个王府就空了,一打战,谁都可以进来,所以还是决定搬了……北平不再属于天子,是乱世枭雄们的天下,乾坤逆转,末世哪!”
他絮絮叨叨的,仿佛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话。关于她的母亲,他只字未提。末了,载沣问:“你还没用晚膳吧?我让管家送过来。”
“父亲。”尹媛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她乞求,“能跟我说说母亲的事吗?”
载沣回头看她,视线有点躲闪,半晌,说:“她生下你之后,就自杀了。她个性太强,一点小事都能逼她走投无路。当时,端康皇贵妃指责她好管事,说妇人不宜参政事,你母亲受不了这个刺激,说我无用,不配做你的父亲……我现在想想,她是对的,她比我强……”
载沣有点哽咽:“如果她现在还在,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模样。摄政王,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拿枪顶着脑袋,四处躲闪过日子。”
一抹声音流了进来,阉人特有的、尖锐的声音。
“王爷,那边等话呢,在问王爷什么时候起程,怕是不能耽搁了!”
载沣发怒:“我的孩子刚出生,我就不能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吗!一副奴才样!日本人那边我已经很清楚地回了,我不会去天津的!”
阉人不急不躁:“王爷,皇上还在他们手里呢。”
“知道,我这就去准备。”
刚才的抗议不过是发泄,一时情境逆转,载沣低低地答,他累极了,眼光转向尹媛时,他给她一个无奈的笑。
她见父亲眼里泪水涌动,一切都成定局,心知肚明,不过是,他不愿承认。
心就像被撕扯成碎片,尹媛闭上眼。她没忘,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载沣忽然回头问:“他对你好吗?”
尹媛一滞,正想着,载沣已回头:“如果真对你好,怕是你再也不会想到北平来找我。唉,我问这个干什么呢……”
尹媛下定决心:“父亲,我想跟你去天津。”
“你到底是出嫁的女子,不能跟我一辈子。如果郁家公子对你不好,你就离婚!父亲支持你。趁年轻,找个待你好的人。”载沣很开明,“只是不明白,你怎么嫁入了郁家,郁泽卿当年的名声可不好啊,不知他的后辈品行如何。”他摇摇头。
“是郁泽卿的一纸遗嘱,让我嫁进了郁家。”在父亲面前,尹媛无需隐瞒。
载沣听后,甚诧,“说来,你母亲的死也与郁泽卿有关。”
尹媛大惊。
“郁泽卿早年在江南私卖军火,因端康皇太妃是他的姐姐,他更肆无忌惮,甚至贩卖军火给洋人,唯利是图。我曾好言相劝,无奈无济于事。你母亲嘲笑我这个摄政王形同虚设,她一个妇人,选择了强硬的对抗,四处搜罗证据。因此得罪了端康皇太妃。”
尹媛无限酸楚:“可她为什么不要我?”
“可能是对我的怨恨吧,拿孩子惩罚我……”
往事轻如云烟,他有愧疚,也会淡忘。
下人们把行李都备好了,一帮子女眷男佣,连同刚出生的孩子,都坐上了远行的车。尹媛的出现,对偌大的王府来说,不过是古旧往事泛起的一片涟漪,溅不到任何人心里去。
车队徐徐前行,碾过石子路,磕落的声音单调而固执。
醇亲王府越来越远,灯火似故宫优雅,尹媛看着父亲时兴的发服,想象他当年长辫官袍的模样……这个平庸和蔼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带给她多少惊喜与失落。
郁泽卿与瓜尔佳氏有宿仇,为何临终前要瓜尔佳氏的小女儿嫁入郁家,甚至以整个家产为赌注?没人知道郁泽卿遗嘱背后的意图。
她因此嫁了郁家二公子郁枫飞。
她偏在此时想他,思念如药物浇身,把孤独的身影浸泡得凄凉。
有女眷低声议论她的小脚,尹媛不适,悄悄用裙摆把鞋盖住了。
车队在某公馆前停下,牌子上写的字是日文,听同车人说起,这里是日本公馆。尹媛的心漏跳了一下,外界传言,前朝皇家与日本人走得很近,看来是真的。她虽久居深闺,也识得大体,国仇家恨岂能随意抹去?可她的亲哥哥在日本人手里。
尹媛不由为父亲捏了把汗。
马车分为两队,一队直奔天津,尹媛随父亲留下。她小心下车,听见铁门内狼狗狂吠,一男子匆匆行过,熟悉的背影差点让尹媛脱口而出。
“枫……”
满园的花枝暗影,她承认自己认错了人。
父亲已随人进去,尹媛有点惧意,返身上了车,马忽然惊蹄,车子失控地朝前冲去。几乎同时,有人翻身上马,拉住缰绳。马蹄逐渐逐渐安稳,看样子是个技术熟稔的马夫。那人栓了马,说了句:“皇上,亲王在公馆里,咱们怎么办?”
尹媛才知道还有个人,她撩开帘子,见夜幕黑沉,那个男人的背影出奇清瘦。
男人回头看,亲切地问:“车上是二妹?还是三妹?”
尹媛忘了自己排行第几。她索性借着路上昏冥不亮的光,让同行的男人看清自己。她也可以借此打量这个曾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她同父同母的兄弟。
溥仪盯着她:“你是谁?”
他当然不记得她。
“你长得跟三妹好像。”他若有所思,“是姨母的女儿,我表妹?父亲没告诉我府上来了亲戚。”
“我第一次来北平。”
“真是太好了,我可以带你去逛逛。我在公馆呆得太久,快憋死了。”
“这么晚了,能去哪里?”
“不去哪里,随便走走。我是皇帝,以后还会是皇帝。谁都管不着我。”
他做着他的皇帝梦,梦境渐渐清晰,江山却一点一点沦陷了。溥仪很兴奋,对这个初次见面的亲戚有点儿好感,他便毫无掩饰:“他们说能让我继续做皇帝,而且已经替我安排好一切。我在宫里憋了太久,这次终于可以重见天日。我要让他们见识下天子的威严……”
他到底像父亲多一些。尹媛想着,见一队人包围了马车,用铁镣栓着的狗乱叫,眼睛闪着幽绿的光。有人用不熟稔的汉语说着:“皇上请回。”
溥仪跟着那些人,无声无息地走着,脚步落地无音,像个幽魂。
帘子撩起,探进一张熟悉的脸。
尹媛惊得说不出话,下意识想下车,不料郁修明先坐了进来,抵着她。
“嫂子怎么也在这里?”不待她回答,郁修明大惊小怪起来,“我忘了,你本是醇亲王府里的格格,理应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