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媛离他远点,投过一个厌恶的眼神:“你想要什么?”
郁枫飞说得没错,郁修明早就跟日本人混在一起了。
“我没想要什么,你用不着这么看我。我只不过是想拿回理应属于我的那份,我可没忘记,你是我爷爷千方百计想娶进门的孙媳妇。我只是没想到,我二哥还在牢里,嫂子你就跑到北平了。都说我二哥喜新厌旧,不拿女人当回事,这次倒被自己的女人撬了墙角,郁家二少奶奶跟着个戏子,到北平。传出去该多好听?”
“你一直在跟踪我?”
“这事儿还不明显吗?”郁修明哼笑了声,“你是我爷爷遗嘱上的一个谜,我就是好奇。”
“我也想知道,”尹媛讥讽地掷了眼,“不过,郁老太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孙子会跟日本人搅和在一起,这事传出去会更好听。”
郁修明的脸扭曲了下,他兀地攥住她的手,咧牙:“现在,咱们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放手!”
“你想让谁来帮你?那个小皇帝?哼,他不过是被人牵着走的木偶,自身难保。”
溥仪已经走远了,脚步声零碎,无力地散在夜风之中。心底一阵悲凉,尹媛蜷了身子。
郁修明得意:“嫂子,你跟着我吧,用不了多久,我可以安排二哥来这里跟你见面,让你们夫妻团聚。”
明明冬逝春来,寒气不断抹散,北方真冷,冷得远超她想象。尹媛回头,她看清他眉眼间的狠辣,心有余悸,连声音都发颤:“他是你二哥,你想怎么样?”
“你果真是余情未了,这事情就更好办了!”
“我跟他已经断了!”
“我二哥可不这么认为。”郁修明阴阴的,“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他,自小就不受我父母待见,甚至连爷爷都偏袒他!军工厂是他的,往后爬得高的人也会是他。可我不甘心,我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郁家最有魄力的人!”
空中翻过细小的羽毛,下雪了吗?怪异的天气。尹媛恍惚回到了那个翻卷着鹅毛大雪的夜晚,江南阴湿的夜,他的臂弯虽陌生仍温暖。不过隔月,恍然已隔年。
想他做什么?
尹媛挂上一丝自嘲的笑,狠狠地,她更像是与自己赌气:“他说不定此时正与谁欢好,怎么可能记得我?他是不会来的。”
“嫂子忘了二哥的情?他来还是不来,我都想试一试。”
“你哪里都好,就是不如你二哥聪明。”
这话激到郁修明,他拽了她一下,尹媛脚步不稳,整个人跌落地上。
什么时候人都散尽了,她的父亲和兄弟在哪里?
尹媛大喊一声,厚厚的城墙弹回孤单而遥远的回音,散在风中,化无、消尽。
“我说过了,他们自身难保,谁还记得你这个半路认亲的女人?”郁修明拉了她一把,“嫂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身份能藏则藏,现在的皇城不是满人的天下,你的父母兄弟看东洋人脸色行事,这事传出去,我二哥脸上也无光啊!”
他凑近她,低低地:“想杀他的人太多了,你这么一闹腾,再多几个倒也无妨。”
雪飘了一阵,化进灯火里。初升的晨阳如火如荼,照得玻璃透亮。下人将洗漱用品送到房内,静静退下,半晌不见郁修明的动静。尹媛推了窗子,见园子里站着一个人,戏服戏妆,在晨阳里格外鲜艳。
“落白!”尹媛心一紧。
那双炯亮的眼攫住她,又收紧了几分,柳落白款声道来:“那封信我送到了。”
“落白,你走啊,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快走啊!”
“我以为你有事……你没事就好。”
那双眼,就这样看着她,如一女子,楚楚可怜。尹媛的心都碎了,愤怒在心壁擦生,才明白郁修明的伎俩,他到底是利用自己骗了柳落白!
“要走一起走。”柳落白执意。
“你们哪儿也去不了,落白,去备戏,今晚有贵客,还得唱一出。”
郁修明端着鸟笼而来,意气风发。
柳落白没看他:“我与媛儿有话要说,你走开。”
郁修明一怔,打了笑脸:“那你们慢聊。”
这宅子是郁老太爷早年在北平所居之处,格局与江南洋场新居极为相似,若不是草长已敛目,她怀疑就在洋场,她初次见他登上戏台,娉娉袅袅,与自己相似的身段,以及,彼此相似的命运。她已预知他所说。
“媛儿,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找一个地方,没有战争,好好过下去。”
尹媛惊惧,她视他如友,愿他过得好,未想两人有何交集。
“连你也把我当成女人,是不是?”柳落白秀目含泪。
他唱的是女儿戏,但是个男儿身,他一直都想做个男人,但没有人给过他机会,包括尹媛。她把他当朋友,或许只是一段两个女人之间的浅薄的友谊。
“我从来没有怪你,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梦,像这样,能呆在你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柳落白清浅地说着,尹媛心如刀绞。
晚膳时分,园子里搭起了戏台,唱腔拉得长长的,柳落白演得比任何时候都卖力,像绝望前的自我放纵。水袖挥动,模糊了青粉翠红的戏衣。台下坐着很多人,很多相识不相认的面孔,尹媛看见了郁川,身边是菊枝小姐;金忠义,一个日本老头,和正在摇头晃脑,陶醉在戏曲里的郁修明。
尹媛感到恐慌,她想逃离这里。
有人看着她,青衣黑裙的女子,透着英气。是郁姝君。不过视线一触,郁姝君转身隐去,晚风霍霍,仿佛尹媛看到的只是假象。
尹媛恍过神来,她怎么可能在这里?自被抓进三十四号以后,郁姝君性情大变,再怎么怪异,也绝不会与日本人在一起。
这个清寒的夜晚开始变得诡异。
黑裙再次闪现,尹媛抓得一丝希望,喊了声:“姝君!”
是郁姝君,她躲着她。
戏台上的柳落白停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失措的尹媛。所有人的视线都反过来,郁修明已大步朝这里走来,低道:“你再玩什么花招,别怪我不客气。”
岛三栖夫一起,所有人都毕恭毕敬。柳落白知事情不妙,连忙重开唱腔,无人再有心听戏。
“这位就是郁老太爷花尽心思要娶进门当孙媳妇的尹小姐?”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包括这个老得发肤惧憎的东洋人。岛三栖夫上下打量起她,眼里流过一尾笑意。
尹媛决绝地回身,甚至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留,她走得稳当,入屋,门在她身后带上了。
门外有暗潮般的不安。尹媛点了根烛,光幽幽冥冥浮起,浸泡着她苍白的脸。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这里?
柳落白咿咿呀呀唱着,尹媛有点莫名的悲哀,他不过是个戏子……
时针划过一格,忽有人叩门,敲门的是个婆子,唯唯诺诺:“夫人,让我给您打扮打扮,过会儿要赴宴。”
尹媛回绝:“我哪儿也不去。”
“三少爷吩咐了,您必须去。”
“什么宴会?”
“岛三先生设的宴会,您必须去。”
她捧着的旗袍和绣鞋,艳丽得能让人联想到某种邪恶。尹媛蓦地明白了,她有股冲动想施展暴力,撕了艳服,却突然心生恐惧。
“你们勉强不了我的,让郁修明来见我!”
待郁修明赶来,尹媛忍无可忍,照着他的脸,抡圆了就是一巴掌。郁修明岂是好惹的,这巴掌掴走了他所有的歉意,他攥住尹媛手腕,使她动弹不得。
“都愿意跟戏子私奔了,就别在我面前跟我装什么烈女贞妇!岛三先生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今晚的宴会,你不想去也得去!”
“我是你嫂子!”
“刚才是谁跟我说已经跟我二哥恩断义绝了?”郁修明心有嫌隙,没有十足底气,他掩饰,“你别拿二哥来压我。别忘了,他还在牢里。如果你愿意在岛三先生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我二哥也会早日得安宁。”
他匆忙离去。
婆子得了允许便放肆起来,利落剥除了尹媛的衣裳,给她套上新装。
长裙委地,微露鞋尖,娼妓般时髦。仿佛她从画里走了出来,是个轻浮的引诱者,娉娉袅袅走进每个中意她的男子府邸。
原来,她真是郁家一枚棋子,谁都可以乱点棋盘,视她如卒。
可她不认命。
门和窗都锁死了,室内连个防身的利器都找不着。过不了多久,岛三栖夫就会过来,满嘴酒气,发红的眼……尹媛不敢多想,她宁愿干净地死去。
在抽屉深处有个药箱,整瓶整瓶的西药片,标注的是洋文,她不懂,但觉得有了一丝希望。尹媛把所有的药都混在一起,塞进嘴里,药片干苦麻涩地滑向喉咙……
她躺在床上。看窗缝里光线顽皮跳跃。隐约有孩子欢泼的笑声和她母亲温柔的嗓音。窗外蒙蒙一片,飞卷过细小的羽毛……下雪了吗?应该是漫天杨絮,飞入闲庭,蜷成球团逐人衣襟,一场细雨飘过,深巷有卖花声。
这里不是江南,她想念她未曾谋面的母亲。
极深的倦意袭来,尹媛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眼帘仍能感应到刺白的强光。胃里火烧火燎的痛,她知道自己死不了,却没有多少求生的欲望。啜泣声传来,她看,原是郁姝君。
尹媛报以虚弱的笑:“你果真在这里,我以为我认错了人。”
“嫂子,对不住。”郁姝君哭得眼目通红。
“叫我名字。”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成为郁家的人。
“你不会有事的,这里是医院,医生刚刚来过。”
“我要见我父亲。”
郁姝君噙泪:“他们不在北平,昨晚就去了关外。”
尹媛扭头看向窗外,素白一片,空,比死难受。
医院临近街巷,外面有报童叫卖声,尖尖细细,线一般纠葛不断。
“……头条!头条!前朝王爷遗女千里迢迢认亲不成吞药自杀!大家快来看哪!三文一版,特大新闻……”
她还没死,外面的人已经登报,巴不得她早亡,成为市井小民茶余饭后的闲料。这世界如此急切地希望她死,她顿悟,求生的欲望涌上心头,尹媛拉住郁姝君:“叫医生过来。”
她要活下去。她要报复。
一场晴雨溅湿了窗台上静静的日光,屋瓦上风声摇撼,天亮了又暗,如水如雾的月光披挂下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郁姝君,这个日趋沉默的女人,和她一样孤独。
“你是不是见到他了?”
尹媛指的是赵元宗。郁姝君一紧张,忙说:“我跟你说,你可不许告诉其他人。”
尹媛笑:“我还有谁可以说些知心话?”
郁姝君放下心,才说:“我知道赵将领要北上,恰巧三哥也要北上,就跟来了。我知道谁绑架我,不过我知道该怎么做。”
“为什么他们都在这里?”
“我也是听说,日本人要挟持那个皇帝,建立一个……”郁姝君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确定,只是听说。”
她的眼里分明有成熟的狡黠之色。
尹媛明白几分:“你还会见到赵将领的,是不?下次见到他,替我要回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私物,一些画。”
夜来风雨,摇得杨柳黄深。歌女起歌起舞,向金主们讨一点虚恩爱。外面的风很大,舞厅里依旧衣香鬓影、灯红酒绿。掐出的歌声像落珠,玲玲珑珑、谄谄媚媚,和着雨声一起叩坠。女人扭动蛇一样的腰肢,她们爱恋自己的青春,极尽轻佻地向落座的公子哥儿投过妩媚秋波。
郁枫飞轻快地一瞥,见歌女裙底一点鞋尖隐露。
相似的姿势,足以使他疯狂。
歌女结了曲,一摇一摆款款而来。
“郁少,一起喝杯酒?”
她拉着郁枫飞的领带,将他带到暗处。歌女褪了高跟鞋,抬腿,旗袍滑落,裸到大腿根部。她娇嗔:“我站了很久,累坏了,你帮我揉揉脚。”
那个女人从来不会要求他这么做。尽管他是她的丈夫。
那天,她衣裳不整,披头散发,瞪着一双惊恐的眼,有什么敛尽了,眼里一片空茫。
苍白的唇,薄得像片零落的白花。
那双脚,是她的禁地。
她走了。然后街头小报说她死于自杀。
他不信,没人值得她轻视生命。
酒喝多了,连路都走不稳。郁枫飞拉近歌女,把钱塞进她的胸膛,再一把推开。
靡靡之音再次浮起,风声零落树间。几更的天?他不知道,但确实已晚了。
喝了顾嫂送来的醒酒汤,始觉夜气深重。睡房里不惯用电灯,郁枫飞让人点了只小烛,烛光轻散如雾,他看向空空的梳妆镜,总觉得她还在。
“枫,这幅画怎么样?”
每一夜或隔几夜,她摊开一幅春宫图。蝶飞蜂舞,花香与春艳相溶,画中男女绞在一起,他们是快乐的。这时候,他就会笑话她,故意问她春画边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什么意思,朦胧的烛火里,她似花娇艳,他眼里再无他物。
“少爷。”
轻唤使郁枫飞从梦中惊醒,他回头,阿珍站在门口,红绿夹袄,她穿得很艳。
“今晚让阿珍陪你。”
“原来你还在这里,”郁枫飞低头笑,“进来,把门窗都关好,把帘子也拉上。”
阿珍欣喜万分,连忙照办。
“你站在那。”郁枫飞指着墙角。
阿珍不解,还是照他说的去做。
郁枫飞现出一抹邪邪的笑:“你最好别动,一动可能会毙命。”
他掏出新式手枪,咔哒推上弹膛,流水般伸直手臂、射发。一记枪响,子弹偏到了阿珍的左侧,墙壁现了弹洞。
“真是把好枪,可以多生产一些。”郁枫飞很满意。
阿珍还站在那,她开始觉得冷,不甘心,还想抓住什么。那个雪夜的怀抱太温暖,她活在梦里,她太需要爱了!
郁枫飞把门打开:“你明早离开这里,工钱顾嫂自会跟你算清。”
顾嫂送了热水过来,郁枫飞吩咐一句:“明天记得买去北平的火车票。我要北上。”
阿珍默不作声地走了,心里装着事,她的步伐有点急。
次日清晨,裁缝送来新做的旗袍,洋红、桃青,缎边用金丝销好,或者用绿线锁。袍身有浅淡的莲花和蝴蝶。这是他很早就替她选好的样式,她母亲留下的,他嫌有点古旧。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想必她会喜欢。
如果她还在世。
临行前,来送他的只有沙同。这个在大洋里偶遇的异乡人,倒成了郁枫飞最亲近的朋友。
“少爷。”沙同耿直,“我会照顾好生意的,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照顾好我弟弟。”他拍拍沙同的肩。
火车很快启动,长鸣一记,轰隆隆驶向北方。郁枫飞没发觉,一个女人跟着他上了车,头巾裹了她大部分的脸,长裤下是一双三寸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