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婢女侍奉她穿上一套和服。
非常艳的颜色,仿佛她本应如此,插上浮丽的翎羽,走进每一个中意她的男人的房中。
尹媛把房间里的瓷器物件全部砸碎!能拿到的都往地上扔,扔到她全然没有一丝力气,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眼睛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
“滚。”她朝所有人低吼。
门开了,溥仪晃进来:“妹妹别生气,要是不喜欢这衣服,我可以让人换一套。”
“你把我当谁!”
她大吼大叫。没有疼痛,本是异路重逢的人,何来感情?是她孤独了,寂寞了,才想着找回一个家,可他们的生活从来不缺什么,有没有她都一样,从不会改变。
“妹妹应该知道,今晚的贵人是岛三先生。”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不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我是谁扶上皇位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来见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哥哥,我们有着同一个母亲,而她被人害死了!”
“岛三先生见过你,很欣赏你。我这做哥哥的当然愿意为你们牵线,我了解他,他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可以过得比以前更好。还有,你是我妹妹,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早日完成统一大业,这不是很好吗?”
这个男人自私得可怕。温和的面具一撕下,狰狞毕露。
尹媛“哼”了声,轻轻的笑声,凉薄。
“这就是你要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被人关了十六年,最近才识得字。我不懂什么礼义廉耻,忠孝信悌,但我辨得清是非曲直,懂得做人起码的道理!无论如何,有些事,我不会去做,有些人,我不会去见。”
“我能理解妹妹,因为我被人关在紫禁城里,关了很多年!所以我更加珍惜今天的自由……”
“你自由吗?”
溥仪无语以对,半天,才道:“是的,比以前自由很多。”
她彻底冷了心。想来言语亦是多余,尹媛想着离开,被他拦下,“岛三先生想见你,你必须要去见他。算我求你。”
她见到兄长眼里的泪花,忽觉可笑。她死过一次,不会再漠视性命,可她不甘心,真不甘心!
溥仪还在说:“岛三先生不是谁都可以接近的。他常年在南方,如果你不习惯这里,也可以跟他回去。今天,还有个女人想巴结他……”
“让那个女人去。我不是妓。”
“那个女人也不是妓。妹妹,就当为了我。”他几乎求她。
尹媛能见他眼里的无助,这个世界太疯狂了,疯狂得令她想离去。身子缓缓下垂,尹媛挤出一丝苦笑:“你去求那个女人帮你吧,你送给他的女人还少吗?有些事,我不会做。你让我走吧。”
“你是我妹妹,跟其他人不一样。”
“就因为我是你妹妹,你就可以随便设置我的生活?”她怒极,“不,哥哥。你考虑的永远是你自己,你根本没有替我想过!”
溥仪有点无措,辩解:“我提那个女人,是因为你们曾是亲戚,这样你在那里有个伴。好吧,这事你再考虑下,反正也急不来。”
“她是谁?”
一婢上前:“叫什么顺音。”
尹媛直了身子。昏沉中,一点冰凉的东西溅到她的脸上,周围响起细雨委地的滴滴答答声,她看去,一帘荡漾的雨幕。什么时候又下雨了?还是雨从来没有停过……
“我去。”尹媛转了脸色,仍然极冷淡,“不过我有个条件,秘密送我去见岛三先生,别让任何人知道。”
溥仪大喜过望。
尹媛转身对着窗外,雨雾渐渐薄了,投过来的阳光涂染着她的脸,她双颊苍白,眉眼依旧美丽。落在玻璃上的阳光像雪,只见满地透白。那年大雪肆虐,他把她从尹氏的囚室中救出,在很多个寒冷的夜里,她留恋他温暖而飘忽的怀抱,轻易将心托付。
敲碎美丽的梦只需一击,留下的只有恨。郁泽卿死了,还有郁家子孙,尹媛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当利刃刺入他们胸膛的时候,会有怎样的快感!
母亲的仇她一定要报。
她闭上眼。
眼里还残存着郁枫飞的影像,纠缠在她身上的他年轻的身体。如果她拿刀刺过去,流出的血,深厚殷红,会不会映得她薄色的唇更加苍白?
尹媛禁不住颤抖,落下泪无声无息。没有留恋,她竭力避开残留的肮脏感觉。
她坐到车里,车外春秋不知,待一盏日式灯笼飘出夜色,有人接她下车。这时卷过衣袖领口的风,已有些冷了。
下人道了声:“岛三先生今晚有客,请您稍等。”
日式厢房不大,能清晰听到女人放浪的笑声,那笑声太熟悉了,浮里浮气,得意至极。顺音也曾在她面前这样笑过。
“就住这间吧,我觉得挺好。”尹媛对下人微微一笑。
下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溥仪“住哪间是有安排的,随我来吧。”
“那个叫顺音的女人,她住哪个房间?我们认识。”
顺音在这里,春宫图必然也在此,尹媛的心稍稍放下。拿到春宫图就走,至今往后只听自己的心处世,为自己而活。
她开始找顺音的房间。园里芬芳暗持,带着泥土的潮气。尹媛换了婢女的衣裳,持着灯笼,闪进顺音所在的地方。她有备而来。
虽有备,亦无措,尹媛不知从哪里搜起,满地女人凌乱的旗袍,歪着三两酒盏,几十张春宫图不可能带在身上,也只能藏在房内。顺音很快就回来,时间的滑逝令尹媛灰心。
戾气一闪而过,如果不成,她也不能让顺音活着出去。
门打开了,门口一个高挑的身影。
霎时灯火通明。
她们就这样看着,风从开启的门缝涌进,卷得衣角翻飞。
“你也在这里。”顺音甩上门。
尹媛自晦暗的墙角现出,脸上一轮光弧,幽幽冥冥溥仪“我知道春宫图就在这房
间里,要么你乖乖地还给我,要么我取了你的命,我自己找。”
顺音哈哈大笑溥仪“你凭什么取我的命?你以为你能斗得过我,你连路都走不稳!”她踉跄,“你们分了?你们果然分了!这样也好,我在这里挺寂寞的,你来了,能陪我说说话,我不至于无聊。”
尹媛亮出手里的匕首,寒光翻卷,不由分说地,往顺音刺去。
顺音大惊,想喊却喊不得,侧身闪过。尹媛眼里的戾气令她心悸。
“你是聪明人,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把不属于你的东西物归原主。”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尹媛有太多的恨,她恨眼前这个女人,恨所有人!
顺音试图反驳溥仪“你应该感谢我,是我让你认清了郁家的真面目,否则你还蒙在鼓里,陪仇人的子孙睡觉,还以为陷入了爱情!”
又说:“还是因为你爱上了郁枫飞,因此恨我,恨我唤醒了你,不能让你的美梦继续?”
“别装什么好人,你只不过是根寄生藤,更致命的是,你嫉妒,甚至不惜为此攀上日本人。可你错了,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你,这世界上,没人在乎过你,除了你已经死去的丈夫。”
尹媛领略报复的快感,她看到顺音骤变的脸色,说狠话谁都会,别忘了她也是女人。优雅地,尹媛款款向前溥仪“你的福寿都快被你自己折光了,识趣点,把不该有的东西还给别人。”
顺音冷笑溥仪“这就是你向别人要回东西的口气?”
“东西是我的,而你才是不堪的窃贼。”
“我是窃贼我认了,我从没把自己当成什么贞妇烈女,你怎么说都无所谓。春宫图是在我这儿,我是要定了,有本事拿回去,没本事就赶紧滚!想想也真可怜,在阁楼里关了十六年,好不容易嫁了人,识了字,偏偏遇上这事儿。你母亲是郁泽卿杀死的,谁都猜得出来,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想你也是个可怜人,我就不为难你,赶紧从我房间里滚出去!”
这时,有人来叩门溥仪“您在这儿,大佐请尹媛小姐过去。”
尹媛不慌不忙溥仪“麻烦你回去告诉岛三先生,我喜欢这个房间。”
下人稍愣,仍去回话了。顺音恨得咬牙切齿溥仪“好,算你狠。”
“你也走不了。”尹媛靠近她,“你想想,岛三先生会觉得你重要,还是我的春宫图重要?春宫图里写了什么,你很清楚,他要是知道,定也不放过你。顺音,你这是自投罗网。”
顺音渐渐害怕溥仪“我刚才跟他谈了的,我说我可以让郁枫飞听他的,他可以给我一笔钱……”
“如果你让日本人知道春宫图里藏了什么,你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他们最擅长杀人灭口。”
刚才的理直气壮一下子没了,顺音瘫倒在地。她到底失算了,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尹媛碰面,求生的欲望一上来,她求溥仪“我给你春宫图,你放我一条生路。”
这个女人是生是死,尹媛无所谓,她只想要回母亲的春宫图,了解事情的真相。顺音从角落里抖出一个包袱,眼神不住往旁边飘,一把抢过烛火。她顺音不能拥有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大不了一把火烧了春宫图!
尹媛料到她会有这手,匕首刺中顺音的手。顺音吃痛,放开。
散落的图纸,落叶般飘开。
外面叩响皮靴声,顺音从房间另一侧逃离。
母亲的遗物安然无恙,尹媛的心安静下来,拾取的动作也从容起来,完全无视背后站着的那个人。七七四十九幅图,沉沉地压在手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尹媛现了泪。
“你拿的是什么?”岛三栖夫问。
“女子闺中之物,春宫图。”
“拿来我看看。”
尹媛乖巧地递过去,裁开的图纸已粘合,不会看出什么破绽,况且,这个男人的兴趣在她身上。果然,岛三栖夫只丢了一眼,粗糙的手开始往她身上摸来。
匕首仍在,如果她一刀刺过去,刺中他的胸膛,一切会不会好转?
岛三栖夫脱去她的鞋子,他的兴趣在这里,他要看看她的脚长什么模样。
似乎很久了,以前郁枫飞也想这么做,尹媛竭力挣扎,她仍清楚地记得他暴怒的样子,愤怒、失落,仿佛整个世界与他作对。尹媛守着这个丑陋的秘密,直至今天,当这个日本人解开她的鞋袜,她却坦然了,她甚至等着他表情微妙的变化。
当最后一层袜揭开,脚露了出来,如无叶之枯花,狰狞地展示着它们备受折磨的面目。
一双扭曲、结满疤痕的小脚,毫无美感,甚至怪异恐怖。
也是这双脚,给了她摇曳的姿态和曼妙风情,非复人间娇冶。
撕开娇媚面纱,展露的是暴力与死亡的阴影。
岛三栖夫大吃一惊,往后退去。
尹媛裸脚起身,与冰冷地面接触的刹那,有着在刀尖上行走的快感。踩着一双残脚,一路走来摇曳生姿,她低首笑问:“大佐,好看不?”
喉咙里滚过模糊的音,岛三栖夫见了鬼似的,直往门口冲去。尹媛听到外面一记低沉嘶吼,她弯起一轮迷人微笑。
她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果真深夜,两黑衣人带走了她。
亡国之女,即使是前朝皇亲,也落得任人屠宰的地步。尹媛忘了,她的父亲和兄长,从来就没有真正承认过她的身份。她曾是郁枫飞的枕边人,这些人怎么可能放过她。
行程遥远,听人细语,说她惹怒了岛三大佐,要被送往南地了。有恶犬低吼之声,尹媛端然坐着,自语溥仪“母亲,或许我真要去见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熟悉声音。
“人送来了?”
“送到了,大佐吩咐,这次您一定要成。”
“请放心,我一定办到。”
郁修明难抑喜悦之情,他觉得自己始终是不可或缺的,日本人终究还是看重他。这次不能错过机会,郁枫飞的军火,他一定能拿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