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是成了,往后的大事大佐定少不了您。这次可不能再失手,您要是失手,就没有下次了。郁家的军火,大佐一直希望是由你继承的。切记。”
郁修明颌首,身躯微微发抖。上次,因绑架郁枫飞,害得大哥郁川身亡。这次日本人再次把任务交给他,是机遇还是陷阱他都不顾了。
他早已没有退路。
思忖良久,郁修明挥手溥仪“南下,去三十四号。”
几个昼夜交替,轻暖轻寒,让人辨不清春秋。直到寂寞的水色浮在月影里,尹媛才知,她又回到了自小长大的地方,湿润的水汽,像只清癯的手,冰凉划过她的脸,记忆就停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你到底不如你二哥,你大哥虽懦弱,却不知比你强多少。”尹媛冷讽热嘲。
郁修明刷白了脸溥仪“你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总会比你们活得久。郁家长孙死了,接下来可能是你,或许是郁枫飞,我得一个一个看着你们死去,我才会瞑目。”
“看来我二哥伤你伤得不轻。”
“只要是郁家子孙,都不得善终。”
郁修明有点小小的触动,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跟郁枫飞之间发生了什么,想故伎重演,以她威胁郁枫飞已不可能。郁川死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他郁修明害死亲兄弟,日本人又把问题扔给他去解决,逼得他要疯了!
他指向尹媛,咆哮:“把她关起来!”
尹媛现一丝冷笑,低眉眸光流转,她看到一方艳丽的戏袍和一抹浓郁的胭脂,柳落白飘过一个眼神,便敛身走了。
尹媛不说话,她知道他会来找她。
果然,没过几个时辰,阴暗逼仄的囚室里叩响几声轻敲。敲门声秀气得让尹媛以为来者是个女人。
“我只能救你一次,”柳落白隔着门跟她说话,“这次不知如何帮你。”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不,还想来看看你。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我觉得自己也不一样了……我在这里除了唱戏,没人跟我说话,说的话也是言不由衷的闲语。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解解闷,说完我就走。”
从柳落白谨慎的言语来看,尹媛隐约觉得有人在窃听他们说话。三十四号是日本人的地盘,眼线无处不在。
“落白,给我些纸墨,要快!”
昏黄的灯,尹媛摊开白纸,许多年前,她的母亲也曾这样做过,怀着忐忑的心情,一笔一画描下图案与罪证。她在复制母亲的心血。
窗外乌唳长鸣,在这阴冷的牢狱里,她第一次完整地阅读了春宫图背后的文字。寒气蜿蜒上背脊,尹媛由衷感到恐惧。
原来,郁泽卿留下的不是军火工厂,不是工厂,他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仅在几里之外,一个女人蹒跚走过小道。
顺音不敢回家,家门口被人扔满腐菜、砾石。郁川曾与日本人打过交道,落下不好名声,她这遗孀自然逃不了干系。知道了春宫图的秘密又如何?反易招惹杀身之祸,在这乱世,她顺音的命贱如草芥。她没有地方可去,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这时才想起郁川的好,顺音蹲在路边嘤嘤啜泣。
临近一条花巷,花灯朦胧,酒语朦胧,妓女坐着黄包车赶赴金主的住处,亦有花枝伫立街头,浪语浮声招呼路人。
顺音暗骂溥仪“贱人。”
她的眼神兀地停在某处,她看到尹氏拉着女儿尹芝琪往这边走来,母女俩拉拉扯扯,惹得不少人看着她们。顺音心里明白几分,挂了笑容,问:“尹夫人,您这算是赶场子吗?”
尹氏大惊,没想到在这碰上熟人,忙道:“路过,路过。”
“您那漂亮的花园洋房可不在这条路上,你们去哪儿呢?”
“转转,马上就回去了。”
尹氏唯唯诺诺,往日骄傲的神色敛尽,一点儿残影都找不着,脸上皱纹密布,一下子老了。尹芝琪始终低着头,顺音把手搭上她的肩膀,受了惊似的,尹芝琪躲到母亲身后。
“真可怜,往日尹家花园,惹得多少人羡慕……饿了吧,我请你们吃饭。”
顺音的“好意”一下子拉近尹氏,酒足饭饱,话匣子也开了。
“谁不知道您是尹媛的养母,俗话说‘养母为大’,不过这个道理不是谁都可以懂的。”
尹氏涕泪涟涟溥仪“是啊,真不容易……”
“话说回来,早年听人说,尹媛被带出府时,身上藏了件宝贝,是不是真的呀?”
尹氏慌乱掩饰溥仪“没听说过呀,哪有什么宝贝?”
“我说你这当事人怎么掩在鼓里,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里,有没有一套春宫图?”
“有是有,不过这东西是私物,女儿出闺随嫁的东西,几张画有什么稀奇的……”
当年南下,尹氏吞了几大箱宝物,倒不曾在乎这“淫秽之物”,想着是福晋留给女儿的。福晋把把几套旗袍,连同一些不值钱的玩意收在箱子里。尹氏把箱子放在尹媛的阁楼上。她被金银珠宝迷幻了眼,哪知春宫图里有什么秘密!
“我也是听人说,早年福晋留给女儿的东西,都不抵这套春宫图值钱。”
“什么?”
“我也只是听人说,不过事情可以确定了,这套春宫图里肯定记载了某个地点,藏着很多宝贝,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不必顺音鼓吹什么,尹氏不由自主就信了。她怎么会忘记,福晋临死前在做什么,她在画春宫图,一笔一画描着字图,明知死期已近,怎有闲情写字作画?春宫图里肯定有秘密!她首先想到了钱财,清宫里满房满屋的宝贝!她太大意了,简直后悔极了,后悔当年只看中眼前小利,忘了这么件大宝贝!
到底见过世面,尹氏竭力表示淡然溥仪“只是闲言碎语罢了,真要有什么宝贝,还不起劲疯抢?”
“大家都是落难的女人,我就不瞒你什么了,”顺音挤下几滴泪,谎言连篇,“我家那口子就是听了这么件事,隔天就被杀害了,说是日本人杀的,谁知道谁下的手?不过看模样,日本人还不知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尹媛在日本人手上,春宫图在她手上……”
“我那可怜的女儿,她到底在哪儿呀?”
“估计早已回到这洋场上。北方的事情落定,日本人回来了,我说,这十里洋场,往后会是他们的天下!”
尹氏才不管谁掌握天下,她只想要钱,比什么时候都需要钱。她做梦都想回到以前声色犬马的生活。她也不傻,直截了当问顺音溥仪“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你能有什么好处?”
“尹夫人爽快,我也是亡夫之人,他的死跟春宫图有关,我想替我丈夫报仇。”
“没这么简单吧?”
“当然,除了替丈夫报仇,我还要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着想。你我都孤苦无依,不妨结盟,人多好办事。找到春宫图之后,咱俩共享好处。”
顺音只想找回春宫图,她办不到,把尹氏母女拖下水,等她们拿到手,她再设法抢回来,这比直接跟日本人打交道安全。孤女寡母的,好使唤。
军火仓库她已清楚地知道在哪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她只想着,属于尹媛的一切,她都要抢过来,即使最后不属于她,她也不愿尹媛得到!
嫉妒令她疯狂。顺音神情迷离溥仪“现在场子上,跟日本人走得最近的是金忠义,他以前经常来找我先生,我跟他很熟,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一番话,重新燃起了尹氏对生活的希望。
街角衣料店,灰蒙蒙的街边飘出一方艳丽布料,在风中舒展翻卷着。尹氏取出仅剩的一对手镯,去当铺当了,为女儿裁布制衣。
尹芝琪的脸跟天空一样灰暗:“不用了,我是不会去的。”
尹氏不以为然:“你不去,难道让我这老太婆去?”
“这是你的事,反正我不去,死了都比现在好。”
“要不是为了你,我早跳江寻死了!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你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你嫌我累赘,可以不必管我,或许我会活得更体面自由些。”
尹芝琪的眼神有些飘忽,尹氏担心,自去王府偷窃以来,尹芝琪的情绪一直不对劲,尤其是尹润被郁枫飞误杀后,她更加阴沉寡语,看人的眼神都不对劲。
“好,我们可以不为了钱,但是你要替你爸爸报仇,是不?郁枫飞杀死了你的父亲,你找到春宫图后,我们有了钱可以聘请杀手,替他报仇!”
“他该死,这是报应,你们抢了那女人的孩子和财物,她不会放过的。”
一股子寒气直冲脑门,尹氏大骇,怒气横生之际,照着女儿的脸,抡圆了就是一巴掌。尹芝琪不哭不闹,冷眼看着母亲,脸尤为苍白。她自小在尊优的环境里长大,自认为名门闺秀,得知父母不堪往事之后,她的骄傲被践踏得所剩无几。北上王府窃财,更让她认清了父母的本质,连那外在刚烈正直的父亲,她也学会了鄙夷,以至于尹润在她面前死去,她都无动于衷。她轻贱她的父母,更轻贱自己。
跟尹媛比,她什么都不是。
寄人篱下的是她,出身卑贱的也是她。
尹氏竭力说服女儿溥仪“芝琪,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全心对你,也只能是你的母亲!你应该庆幸我还活着,还有我帮你。我们祖上本不是什么体面人家,好歹老天开了眼,让我们享了十几年的福,说明上天还是眷顾我们的。现在有困难,老天爷又给了我们机会,以后有了钱,我们就能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你做你的娇小姐,嫁个体面的公子哥,一辈子荣华富贵!只要你能走出这一步,接近那个姓金的人,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
三十四号的秘密囚室,很冷很暗,一点儿烛火空空浮着,门底漏出几丝光线。尹媛不分昼夜,终于重新描绘了一套春宫图,学着母亲的样,在背面写下郁泽卿的罪证,与他藏匿的军火的地址。
不同的是,她伪造了一个地址,把真正的地点给抹去了。
如有人硬抢,她可以给他伪造的春宫图。
她在阁楼里观摩了十几年的春宫图,永远都不会拱手让人。
只是,这座阴暗的囚室,让她恍惚回到了以前,极致的孤独与绝望,和冰冷的双脚,令她痛不欲生,仿佛她要在此度过漫长余生。
钥匙滑进锁里,门开了,来者是郁修明。尹媛知道他迟早要来,这个奸诈而懦弱的男人不敢跟郁枫飞起正面冲突,更不敢说她在这儿。兄长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内心的欲望折磨着他,加之日本人威逼利诱,郁修明接近崩溃边缘。
他一把抓住尹媛领子溥仪“你陪我二哥睡了这么久,我就不相信他什么都没对你说,告诉我,我爷爷的军火工厂到底在哪儿,你不说我直接把你剁了喂狗!”
“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军火工厂呢?”尹媛轻蔑地笑。
此话不啻一个炸雷,郁修明冷汗迸出,弱了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也许曾经有,现在没了呢?”
“我才不信!谁都这么认为的!难道大家都错了?”郁修明喃喃的,“为什么我爷爷要我哥娶你,因为你是前朝遗女,而且跟军火工厂有联系,你肯定告诉我哥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安静,一点都不急……他知道了后,就甩了你。肯定是这样的,你演得真好,一脸无辜相,连我都差点被你骗了!”
尹媛微笑不语。
“快告诉我!”
“看来你真不知道,可是我也不知道。或许连郁泽卿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定这么个遗嘱,死到临头,无奈之举吧,他怕下地狱!”
“你果然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