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骂了句,没料到郁家顾嫂随后出来,拉了哭腔:“来人哪,小少爷被劫走啦!”
随后跑出来一帮人,个个慌张失措。尹氏早已无影无踪。
乔樊觉得那妇人面熟,想起是尹太太。看来郁枫飞得罪的人不少。他后悔没立刻追上去。
三十四号。
温香的一个房间,茶香袅袅。东洋小曲儿嘎嘣落进耳朵,郁枫飞有点不适。他厌恶这里,尹媛的举动令他心寒。奇怪的是,他早料到的事情,今时应验竟浑身不适。回不去的从前,也许他们从未真正有过交集。
岛三栖夫问:“郁先生在想什么?”
郁枫飞回神:“哦,在想着该怎么出去。听说一旦进了这三十四号,能出来的没几个。”
岛三栖夫哈哈大笑:“怎么,您也怕了?”
“算是吧,能正面面对自己的情绪,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郁枫飞看了眼旁边的菊枝小姐。菊枝也看着他,一脸狐疑。郁枫飞朝她使了个轻薄的眼色。岛三栖夫心觉这郁家老二与其他两位不同,心中暗喜,想着能得到郁家支持,这南方一带就属他的了。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岛三栖夫先示好。
“做不做朋友是另外一回事,能做到不为敌便不容易。岛三先生,我的妻子被关在三十四号,这点是事实。”
“是的,不过据我所知,贵夫人是郁修明先生请来的。”
郁枫飞单刀直入:“我必须带她走,这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当然,夫妻团聚是人间常情。我今天请郁先生来也有些私心。”岛三栖夫正坐,眼神慢慢凛冽,“还是老话题,郁老先生给您留下了什么?”
“这关您什么事呢?”郁枫飞回得不紧不慢。
“我们是想,让郁先生跟我们合作,劝您别走错了路。”
“看上我什么?”
“郁老爷子当年跟我们合作得很愉快,这么多年了,我们当然舍不得失去一个忠诚的老朋友。现在是您接管家业……”
“你知道我做什么?”
“当然,您卖军火,跟郁老爷子当年一样。”
郁枫飞摇头:“不,我没卖什么军火,我爷爷卖没卖我不清楚,我想岛三先生从头至尾都是一厢情愿。”
岛三栖夫被激怒:“别狡辩,您的爷爷是个军火制造者,他送您去欧洲留学,学的也是最新的军火技术。郁家那么大家产,我不信说没就没了!”他自知失态,“别忘了,贵夫人还在这里。”轻轻的一咳。
“这就对了,我就喜欢跟明白人一起共事,也好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郁枫飞笑,态度轻狂。他根本不屑与他们打交道,知道尹媛在此,没多考虑就来了。他后悔吗,不知道,只知道心底一片冰冷。
“岛三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调查了所有我知道的,为什么还要继续来问我?”
“郁先生谦虚了,还有谁能比自己的家人更清楚呢?”
祖父的逝世太突然,家人成了最不知内情的人。郁泽卿有顾虑,他深知郁修明亲日,所以一点风都不透,等不及郁枫飞回来,撒手西还。
留下他郁枫飞踽踽独行。
春宫图的秘密人尽皆知,尹媛的去留对岛三栖夫来说无甚意义。春宫图揭示了许多秘密,但大多陈旧不堪,早已荒废。岛三栖夫要的是像以前那样,与郁家合作,与郁枫飞合作。他以为郁泽卿会把军火生意传给郁修明,哪怕一部分,没想到如数留给了郁枫飞,这个留洋的郁家子孙。
“你在这儿不会长久,如果你不跟我们合作的话。你知道,这里迟早是我们的天下。”岛三栖夫诡异一笑,“还有,我们已经查出了郁家与乔家曾有生意往来。”
这是迟早的事,郁枫飞想。
岛三栖夫正色:“所以,我们可以送郁夫人回去,只要郁先生能够给我郁家全部的账本。郁老太爷的军火库里那些军火的去向便可得知,我们可以做好下一步合作打算。您不必多言,沙同先生已经完全告诉我了。”
在一边静候的菊枝款款起身,笑得靓丽:“我可以亲自送郁夫人回去。郁先生您得留在这儿与大佐商讨大事。然后,我可以将账本儿顺路带过来。”
他当时应该再用点力,掐死她。
外面天已全黑了。
尹媛再闻嗅到外面的空气已是三天后。
天很冷,反常的气候。枝头冻雀乱啁,冷风吹得鸟羽倒竖。裙子长及地,她走得很小心,尽量掩饰着那双小脚,借寒冷的天,把脸也围得严实。没有人认出她,飘满腥风的江面撸声欸乃,尹媛一个人站了很久。
去,还是留?世界那么大,无她容身之处。
尹媛望着江水出神。她出囚室的那天,把所有画的春宫图都烧了,无数画纸叠累在一起,她放了把火,烧为灰烬。真的图在哪里?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生存何其艰难,如有一天真要随母亲同去,尹媛要带着图一起,去找她想象了近二十年的亲情相貌。
郁枫飞还在三十四号。
她稍稍有些怔忡,几只水鸟浮影水面。
一辆人力车在她身边停下,车夫以帽遮目,低问:“这位小姐,上车吧。”
尹媛推辞:“不用。”
“金氏性命已取,枪还好使吧?”
是囚室墙壁外的声音,尹媛一惊:“你要带我去哪里?”
“见赵先生。”
“不去。”
尹媛有意远离车夫,她本无意杀害金忠义,心有余悸,又猜不透赵元宗的意图。想着还是远离这群人较好,没走几步,见有人上前,强行架她上车,车夫飞快地跑起来,一路风景后掷。
她知道,自己又被绑架了。
见到赵元宗时已过辰时,尹媛对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心存敬意,却无法完全信任。和以往相见时那样,她静静坐着,双脚收于裙底。
“赵将领找我何事?”
赵元宗盯着她:“金忠义真是你杀的?”
“不,不完全是。我只不过帮了个忙。”尹媛安静道来,“是我养父母的女儿,尹芝琪。”
眼目低垂,眉睫弯弯,像说着一件寻常往事。赵元宗在三十四号里布满眼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情况,为何又问她。尹媛一丝浅笑。
赵元宗说:“我请你过来主要是想……”
“是因为郁枫飞在三十四号,你害怕他会和日本人一起合作,所以押我至此。”
赵元宗一愣,说:“这个理由倒也成立,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有关郁家。”
尹媛冷笑:“为何不去问郁姝君?”
“因为我不信任她,可以说不完全信任她。”
尹媛睁大眼,不相信这是赵元宗说的话。虽不喜郁姝君,对于她追求理想的狂热尹媛表示无异议,甚至有一丝羡慕。原因她清楚,郁姝君喜欢眼前这个男人,甚至可以说她爱他。
尹媛问:“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前两天,她向我要乔家账目,说是想核查郁乔两家生意往来。郁泽卿跟乔家合作过,也许能看出什么。”
“她什么都对你说。”尹媛低说。
赵元宗稍滞,这句话与话题无关,倒是充满女人心思。他道:“是的,她是重要的情报人员,有什么情况都会向我汇报。”
“你既然不信任她,又为何让她担任这个职务?”
“因为,我不清楚郁泽卿这老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郁家的军火生意是个迷,但郁姝君能够帮我。”
“赵将领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一番话?”
“当然不,我想请你留在这里,为我做事。”
赵元宗自有他的打算,尹媛是个孤清的人,但与满洲皇家和郁家有着密切关系。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不向任何一方,却掌握着最紧要的秘密。春宫图的传闻他听说了,这个秘密一翻出来就陈旧成灰,赵元宗想知道更深层的理由,那批军火到底去了哪里?如他所想,郁老头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尹媛回绝他:“我不想,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现在这世道安静不了,何况你一个女人,能去哪里?这点郁姝君做得比你好,你们年纪相仿,她却比你有抱负。”
“不谈什么抱负,也许有一天,等她清醒了,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事。”
赵元宗不解:“为什么后悔?还有什么比抵御外敌更崇高的事?”
“可我看到的,都是为了私心。满足一己之欲,不惜尔虞我诈。”
赵元宗大怒:“我看你脑子是被日本人关坏了!老子出生入死,南征北战,我他妈是为了自己吗?”
尹媛不语,她是女人,对感情欺骗者有至深的反感。不过这世界哪来那么多清明,向来世故者笑正直者痴傻。
“赵将领还是找别人吧。”
“你没有选择。如果不合作,有人会将你灭口,因你曾参与了我们的计划,我不这么做,其他人也会这么做。”
这算是威胁吗?尹媛道:“这由你决定。”
“不,这是规定,一些人的生死可能我都不清楚。”赵元宗正色,“郁姝君向我要乔家账目,我给她的只是一部分复制品。我想把真实的账目交给你,由你去完成核对。郁枫飞进了三十四号,谁都不清楚郁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尹媛质疑:“你谁都不信任,为何相信我?”
“因为,只有你才会想找到杀死瓜尔佳氏的真正凶手,其他人的兴趣停留在军火上。”
尹媛浑身一震,差点脱口问。赵元宗知她心里疑问,说:“谁都不会冒着费尽家产的危险将仇人的女儿娶进门。郁老头临死前或许有点糊涂,想毁灭证据,昭告天下他的仁义清白。可细想下,似乎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你去郁家,你要你的情报,我要我的。事情完成之后,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送你去。”
尹媛虽不相信他的承诺,心里下了决定。
何时下了场雪,轻薄的一层,入地即化。头顶传来巨大轰鸣声,顺音正打算出门,被这阵势吓住,警报没拉响,飞机飞过一阵,卷落几缕淡淡火味,事情就过去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想去找沙同,尤其是空袭时,她需要个男人在身边。沙同不来找她,是他忘了,还是出了事?
肯定是出事了。顺音心想,希望他是出事而不来,而不是因为忘记。
那个隔离区她有所耳闻,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去碰一下运气。最近生活有点困难,她需要钱,沙同不是说郁家给了他一大笔钱么……
顺音的步子顺畅起来。
沿途有军人、流浪者,谁都没在意顺音,她的打扮像寡妇,这是司空见惯的。顺音胆子大了些,隔离区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怖,不时有女人和孩子进出做点小买卖。她见到沙同是因为给了一个孩子些钱,孩子把沙同带到某处,三人挤在一起,像一家子。
“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看我。”沙同万分感动。
顺音嗔道:“我当然会来看你,除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你是我最亲的人。”
“我大概出不去了,你也不能在这里呆太长时间,他们会发觉的。”
“你一定能出去。”顺音给他打气。
“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战争什么时候结束……”
“多久我都等你。”
沙同一滞,说:“别等了。要是你愿意跟我走,那天我就走了,不会是现在这处境。”
听出他话里的抱怨,顺音小心应付:“那我今天为何又来找你?我是女人,多虑属常情。别的我不说,我就贪图你这个人,不是贪图你的钱。”
“在我眼里,你比钱还重要。我上次匆忙到你家,连钱都忘在郁家了,半路上被人赶到这里。我心疼你,也心疼钱。看样子,我一无所得啊!”
顺音一下子拉下脸:“你怎么不早说!”
她匆匆离去,这个地方她避之不及。
她离去的步伐轻佻而愉快。
远处拉响警报声,所有人都往防空洞逃去。沙同站在原地,稍许迷茫,他说了谎。不过他认为这个谎言很值得,起码看透了顺音这个女人的心思。钱是好物,沙同不会将钱交付到这女人手里。
天很冷,人群一下散尽,更冷了。沙同开始往回走,郁泽卿给他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了,本以为可以离开这个夏炙冬寒的地方,可是他哪里都去不了。战争,估计要好几年吧……
天空变得安静极了,连鸟声都没有。
郁宅也是。郁惕生被人劫走,下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郁姝君不在家,郁天奇自己做不了主,何况他对这个半路杀出的侄子没什么感情,孩子母亲不光彩,连孩子都遭人厌恶。
郁家大门开了,所有人往这边看。天井漏下几缕光,天色终究暗了,但能辨清来者的衣色。是个女人,小步款款,衣摆下偶露鞋尖,她的步子令人遐想,才想起这个家曾有个女主人。
“夫人,您回来了。”顾嫂噙泪,有些惊慌。
尹媛笑问:“为什么惊慌,见到我很奇怪吗?”
“是小少爷被人劫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向老爷和你交代……”
是怕不好向郁枫飞交代吧,那个孩子跟她又有何关系。尹媛停了会儿,向账房方向走去,那儿似乎还亮着灯。
没多久,大门又被叩响。
敲门的是顺音。
她知道无人待见自己,嬉笑说:“外面拉了警报,我心慌得很,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安生,我就到这儿避避,这儿人多,有个照应。”
仗着这点,无人敢拦她。顺音直奔账房。
两人在房间里打了个照面。
天黑了,尹媛点了枝烛,烛光幽幽冥冥煲了光晕,她的脸浸泡在光里,有点宁静的诡异。“你也在。”她的声音凉凉的,看着顺音。
顺音大惊:“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