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我会在这儿是吧?我是郁老爷子请进门的孙媳妇,我回家你觉得很奇怪?”
“你的春宫图……”
尹媛低目浅笑:“我差点忘了,这事儿是由你挑明的,你是来要我答谢你什么?”
顺音有点怕:“你们的恩怨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局外人。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辩解什么,我来拿一样东西,然后我就走。”
尹媛厌她:“这家里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你的吗?”
“我好歹怀的是郁家骨肉!郁家真不知遭了什么天谴,个个都凶神恶煞,巴不得我娘俩饿死!”
尹媛的目光落在顺音腹部,微微凸起的小腹,还有她脸上隐然现出的慵懒……尹媛突然想到郁川,他死了,还有孩子。真可怜,她平静地想,还未出生就受了诅咒。
她说:“郁家的人都该死。或许也包括你和我。”
顺音颤了下,不与尹媛多话,翻箱倒柜找钱。
尹媛警告她:“你死去的丈夫,他没有任何东西留在这个房间里。如果你再翻找,我叫人请你出去。”
顺音斜一眼:“沙同是我的相好,我们打算结婚后远走高飞,我在翻我男人的东西,关你什么事?”
“既然已有新欢,你已不是郁家的人。沙同是为郁枫飞做事,这里的一切都是郁家的,你没资格碰。”尹媛站起身,“你走。”
视线落到尹媛身边的一个包袱,看得出是一叠书纸样,顺音笑:“是春宫图吗?这里是账房,我和沙同欢喜缠绵的地方,你在这里等谁来?”
说着就要伸手,尹媛取过玻璃杯子,狠狠甩在她面前,顺音被她震住,尹媛与以往不同,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见眼里游弋丝缕杀气。她到底有多厌恶自己,顺音想,每个人都不待见自己,钱就更重要了。
她看见尹媛手中的碎玻璃片,她朝她走来。
顺音大骇:“你疯了!”
尹媛低说:“我曾这么杀过一个人,还是个男人,我想我能对付得了你。”
顺音叫:“是我发现了真相!否则你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所以她才痛苦不堪。尹媛皱了下眉,仿佛不堪重负。郁枫飞还在三十四号,他告诉她,重要的东西在账房某处。他还信任她,似乎此举能挽回他们之间早已破碎不堪的关系。
多余的情绪。尹媛松了心情,她只要母亲死亡的真相。其他繁繁复复的一切,都是幻影。
“你不走,我就割破你的喉咙,我说到做到。”
“算你狠。”顺音恨恨的,十分不情愿。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噪杂声。
尹媛以为是郁姝君,没想到菊枝小姐领着一大群人来,她猜得没错,郁姝君也刚进门,郁姝君想转身已来不及,被人堵在门前。
郁家大宅杀气腾腾。
尹媛拾掇拾掇账本,从后院绕回了卧室。她走得从容,全然不顾人声鼎沸。廊前的小灯笼亮了几盏,抛了一把霜下来,染得人面晶莹透白。关了门,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她就可以安心坐下来,打开账本,窥视郁乔两家的过去。
院里。
顺音对日本人心怀惧意,想走,不料菊枝小姐下了令:“这里谁都不许走!”
郁姝君咬牙切齿,又奈何不得。她怀里的账本被人夺去。
菊枝翻了翻,喜上眉梢:“真是碰巧,我们也在找乔家账目。”
顺音试探:“菊枝小姐,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就一寡妇,顺道来看看,没我的事我先走了。”
“你要真没什么事就不会急着走。我们的事情办完了,到时候发觉你是外人,自然会放你走,你急什么。”菊枝瞟了眼她的小腹,一丝邪笑。
顺音心里大骂这只东洋狐狸精,嘴上谦恭谨慎:“菊枝小姐说得极是。”
郁姝君面如死灰,乔家账本在菊枝手里,前功尽弃,想着,应该立即烧了自家账本,哪怕永远成了个迷,也不能让东洋人知道。
她的行动泄露了内心的秘密。菊枝让人拿住她,“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年轻的姑娘总是沉不住气。”
郁姝君横一眼:“这是我的家,我爱怎么来就怎么来,你管得着吗?”
“只要我在这儿,我就管得着。别忘了,你哥哥还在三十四号。你想不想见他?”
“你们不敢!”
菊枝扫了眼,想起什么:“上次听说乔家被匪徒劫财,倾家荡产,劫乔家公子的是反日人士。你怎么会有这账本,难道你跟反日人士走得很近?”
郁姝君心怯,到底年轻,脸上所写心所想。菊枝脸色大变:“绑了她!”
郁姝君破口大骂:“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菊枝不会顾忌郁枫飞,正如乔樊,一旦利用完他们,就可以丢弃,甚至毁灭。
顺音在旁看得心惊胆战,她是聪明人,看出来菊枝来这里的目的。这时,撇清自己身份是最重要的。她想了想,还是说了:“来找账本的,是吧?我还想替我孩子讨点生活费呢,去账房时,你猜碰到谁了?郁二少的老婆,正在那儿翻账本儿呢!”
所有人都滞了一滞。郁姝君挂着冷冷的笑,蓦地,她朝顺音吐了口唾沫,说:“真没见过像你这么贱的女人!”
顺音岂是好惹,回道:“我贱?好,我承认好贱。不像你,明明死命要人家的春宫图去讨好男人,还在乎一层面皮遮遮掩掩装高尚!郁家真没一个好东西……”她问菊枝,“我可以走了吗?”
“留着。所有人都不许走,子弹不长眼睛。”
一伙人浩浩荡荡走向账房。
郁天奇正在别院,听得动静赶来,见这仗势吓一大跳:“姐!”
菊枝问:“你就是郁家最小的公子郁天奇?”
郁天奇点点头。
“你家的账本在哪儿,交出来!”
“我没见过账本,账本一般都在账房里。”
“别拿人当傻子,账房里什么都没有。尹媛呢?”
“没见我嫂子回来。”
“你信不信,不说实话,我一枪崩了你姐!”
事情好不容易有点起色,菊枝不想在关键时刻失了分寸,没什么比挖掘郁家更让人兴奋的事了,她拿枪顶住郁姝君:“叫尹媛出来!”
见郁天奇犹豫,她果真开了枪,子弹穿入郁姝君的腹部,一阵压抑的尖叫,叫声萦绕在郁家上空,地面溅落几滴血珠。郁天奇没动,看血一滴一滴坠落,他忽然跪下来,双手捂住脑袋。这样的场景极为熟悉,有很多次,血光红色在他眼前飘来晃去,还有女人尖利的叫声,穿透他的回忆。熟悉的感觉一上来,恐惧跟随,郁天奇把脑袋埋得低低的,止不住颤抖。
父亲死在血泊里,母亲短暂的尖叫后,也倒在血泊中……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还是感到害怕。恐惧无法避免,只因恐怖还在重复。郁天奇感到害怕,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时,倒在地上的是他!
那天的阳光很好,整个院子像被至于镜中,到处是光。那人将利器架在他脖子里,威胁父亲,逼迫父亲签字。郁天奇稚嫩的颈背留下伤口,地上也是血,也是母亲尖利的叫声。
郁天奇抱住头,像在掩埋自己。
是的,还有一场回忆,他差点忽略。记忆里有他的祖父,书房里书气茶香,祖父在踱步,时不时大骂父亲。有人抱起年幼的他,走进书房。印象陡然清晰,那男子长着一头卷发。
“你要你的,我要我的。”郁泽卿的话。
那男子放下他,父亲早已惊惧不堪。
他忘不了祖父的神情,目光落在他脸上,是绝望。
是的,郁天奇明白,他们家被人威胁了,父亲签了条款,郁家自此走上不归路。
郁天奇泪流满面。终于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怕乔樊,他长得太像噩梦中追逐他的那个魔影。
郁姝君心疼弟弟,落泪:“天奇,我没事的,你别怕。”
菊枝鄙夷道:“郁家的男人,都是这么没胆色的么?”
地上是血和泪的混色,回忆清晰透彻。郁天奇松开双手,站起身子。一双泪眼扫过众人,渐渐变得坚定。他说:“我嫂子带着账本从后门走了,你们别为难我姐姐。”
菊枝冷笑:“撒谎,这里都被我的人包围了,她能跑到哪里去!”
“我知道家里的暗道,我带你去,只要你放了我姐姐。”
菊枝使了个眼色,留下一拨人看守,她和另一伙人跟着郁天奇走。
天寒,地上血色很快凝结,不断有新血坠落,蜿蜒成一滩。有种说不出的疲累在体内蔓延,郁姝君抬眼,天井把天空切割成四方,无数星星俯视她。
祖父的遗像模糊在泪眼中。
追捕在继续。
郁天奇自后门而出,带了段路后消失得无影踪。菊枝命人紧追,枪声不断。这里的住宅区大多是达官显贵,个个对枪声敏感得出奇,一时门户紧闭,静寂无声。
一丛灌木窸窣响动,郁天奇探出脑袋,看追捕他的人远去,才对身边女子说:“嫂子,他们走远了。”
尹媛不答话,匆忙出逃,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好,一阵阵冷风刺着皮肤,她的脸苍白如瓷。怀里是郁家与乔家的两套账本,它们对得天衣无缝。杀死母亲的,不只是郁家,也许是乔家。自她跨出尹家阁楼的第一步起,他们开始活在先人设下的谜里,一点点抽丝剥茧,可尹媛看不到尽头。
她拿一双空落的眼看着郁天奇,前个时辰,她还想置他于死地。
郁天奇携着尹媛走了段路,确认安全后,说:“嫂子,我哥跟我说,如果他不回来,就让我们先走,要你跟我们一起走。”
尹媛看着他:“你很明白我心里想什么,你们一直都很清楚,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可怜她孤身一人吗?
“我哥娶了你,你就是我们家的人,我们不能抛下你不管。”
“你们很清楚郁泽卿做了什么,全天下人都知道。”
“我不信,祖父不会这么做。他要我哥娶你进门,我觉得是保护你。”
“他杀了我的母亲。”尹媛恍悟,她怎么能与凶手子孙谈论罪证?即使双手沾满鲜血,罪恶滔天,仍是家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把账本往郁天奇身上一掷,“即使证明郁乔两家共营军火,也只能说明乔家是帮凶,洗脱不了郁泽卿的罪名!”
郁天奇年轻气盛:“你看清楚了,我们郁家从没有在这方面赚过钱,那钱都在乔家名下!嫂子,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说清楚。这段时间我想起很多事,被乔樊伤后,有些回忆越来越清楚,尤其是我姐被人伤到时,我想起一个人,他长得很像很像乔樊,一头卷发。”他顿了下,“绑架我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派来的,逼迫我父亲签了字,所以父亲才会遭到暗杀。我爷爷一直尝试摆脱,但他最后妥协了,决定跟乔家合作。他说了句,‘你要你的,我要我的’,爷爷要的不是钱,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无论郁泽卿想要什么,母亲是他吊死的,借了端康皇太后的手。母亲费尽心思写进春宫图的遗言,怎能被郁家人三言两语推翻!仇恨使人执拗,尹媛咬牙:“账还没算清,别指望我对郁家会有所改观。”
这时,有影子移来,路灯鲜亮,菊枝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仿佛从地狱蜿蜒而出,脸上挤满了笑:“原来你们在这儿。”
只有她一人,其他人还没搜到这儿,郁天奇现出习惯性的惊慌,菊枝举枪大笑:“你一个男人,还需要女人来保护你吗?”
尹媛想起自己身上有支枪,她恨郁家人,也厌恶东洋人,犹疑之际,见郁天奇纵身一跃,往枪口撞去。菊枝被撞倒在地,枪滑出几米外。
“快,把她的枪给我!”郁天奇大嚷。
尹媛一愣,举步开外,还是把枪送到他手里。菊枝再凶猛,也不过是个女人,被郁天奇紧紧箍住脖颈。郁天奇朝她脑袋开了一枪,所有的嘈杂都随着这枪声沉淀下来。满脸满地的血,是黄浦江边每日的风景。
“这一枪,是替我姐报仇。”郁天奇收了枪。
他与以往有所不同,尹媛直觉地摸向腰间,枪在那儿,如果她现在朝他开上一枪,是不是离复仇计划又近了一步?
那些追捕的人开始挨近,枪声给了他们警示,纷纷往这边涌来。
“快走!”
郁天奇背起尹媛,一路往码头奔去。
郁家大宅。郁姝君倒在地上,无人敢扶起她。旁边是顾嫂的尸体,因她想扶起小姐,吃了一枪子。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包括以往忠诚的老仆们。郁惕生被劫走;郁枫飞在三十四号,凶多吉少,郁家大势已去,有不少人开始打算今后出路,一伙人涌向账房,期望从那里拿点儿现钱。
郁姝君贴着冰冷地面,鲜血濡湿她的脸,她的发,给了她一点点异样温暖。她坚信郁枫飞不会有事,郁天奇也会平安,郁家账本不会落在日本人手里。这样她便安心。
郁家大门洞开,冷风贯穿这幽森大宅,郁泽卿遗像前的香早燃尽,整座房子无任何生气。这时,门口晃过一人影儿,是乔樊。他见状,大步迈进,没人拦他,倒是有个日本小兵呈上郁姝君从赵宗元处带来的账本,说给乔樊过过目。
花花公子哪看得懂账目,倒是一郁家老仆自告奋勇,说是在账房做过,可以看看。
郁姝君视线朦胧,也知道发生什么,她努力不让眼泪坠落,可是抑制不住地,一行行滑过眼角,融入血。
不料乔樊大叫:“这哪是我们乔家的账本,我爹我娘那么多房产都没在里面,我虽不是管家的,但还清楚家里有什么,拿这假账本唬弄人呢?”他一把抓起郁姝君的头发,“真的账本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