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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距离租界不过几里,人烟荒芜,杂草齐腰。朦胧夜色里依稀可辨,这是一片废弃的工厂。不远处就是乔家的十亩荒地,枯树挂上半轮灯光,这里的暗草已褪了冬衣。
郁枫飞把风灯挂上树梢,半明半灭的光照亮李律师的脸。
“郁老先生曾关照我,一定要把这块地亲自交到您的手里。”
“我爷爷还说过什么?”
“老先生说工厂是属于他的,以后会属于他的子孙。”
“这工厂以前生产什么?”
“也是一座纱厂,规模很大,自从租界扩展后,工人流失不少,渐渐荒废了。”李律师补充一句,“那时候,天下还是满人的。”
郁枫飞跨过一道铁管,年代久远,管身爬满斑斑锈迹,莠草有半人高。不远处是一流溪水,半夜水声连绵,娇滴滴的似远还近。
郁枫飞听到水声从高处坠落,叩到地面,玲珑般的叩坠声。想必有个地下室。
荒郊野岭,呆久了就会浑身发冷。李律师急于离开:“郁老先生的遗嘱我已经全部交付妥当了。”
“如果仅仅是堆废墟,爷爷大可不必另加遗嘱。这座工厂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个……”
风吹得哗啦啦响,像一大群无根无依的幽灵呼啸而过。李律师吓得满头是汗,早闻郁泽卿并非清白之人,他本不想接这笔生意,可是时至今日,已无退路。他哆嗦着,“工厂里有个暗室,进了暗室就是地下通道……”
“你的律师费我会托人如数交给你家人的。”
郁枫飞拔枪顶住他的腹部,一记闷响,李律师倒地,惊起几只夜鸟,拍翼而散。郁枫飞回国前夕,收到祖父电报,这座废弃的工厂,在完全修缮之前,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李律师始终不是个聪明的律师。
郁枫飞收好枪,将尸体挖坑埋了。
夜渐渐淡去,似有一串轻小的铃声穿进黎明,流过风流过水,荒野依旧是荒野。一缕阳光穿过暗窗,弥漫了进来。
郁枫飞从暗道进入地下室,无数灰尘在光柱里翻滚,他听见皮靴的回音,从墙的另一边传过来,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里比他想象的更为宽敞。
郁枫飞捡起一枚弹壳,铜质纯净,散发着金属特有的、诱人的光芒。在这片被灰尘笼罩的空间,曾经有无数人与死神打过交道,创造金属与火药的神话。
这里曾是郁泽卿的军火工厂,祖父因此挣得无数荣耀,亦有无数诟病相随。
现在是属于他,郁枫飞的。
尹媛睡得很浅,天蒙蒙亮时,她听见皮靴叩在楼板上的沉音,一步一步,敲得梦更薄。郁枫飞钻进被窝时,一股冷气沁得她清醒了一半。紧紧地,他抱住她取暖,头探过来,寻访她发丝的芬芳。
“你的父母是谁?”他问。
“不知道。”
“你的养父母或许清楚。”
“她说他们死了。”
“无论生死,总归有名有姓。他们不愿意说,就只能说明你的父母还活着。”
尹媛彻底醒了。光线闪着滚落到帐子上,飘忽着,像阳光的无数只眼。自她进入郁家的第一天起,她就处处防范,谁都在猜测她的身世,包括自己。郁枫飞说得很自然,他深知沟通的诀窍就是卸掉尹媛的防备心理。
“你或许还有兄弟姐妹,跟你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每天都在找你,寻找你的下落;或者,早已经忘了你。我爷爷去世前,给我捎了封信,信中提到我要娶的女人,他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甚至不确定这封信能否到我手上。不过,爷爷还是提到了一点。他说,我只需做到这一点。”
尹媛警觉:“是什么?”
“要我好好待你。”
他总是如此,出其不意地说些温情的言语。尹媛意识到郁枫飞有未完的话,果然,他继续说:“如果女校上得不顺心,我可以专门请先生在家教你。”
“女校挺好的,在那里我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
半晌,他又问:“你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比以前快乐。”尹媛照实说。
许久不见回答,原来是睡着了。尹媛回头,见郁枫飞眉心微皱,唇角微然扬起,像个孩子,要在梦里独享属于自己的秘密。
掖了掖被角,尹媛抽身起床,脚步落得极轻。院里一夜梅花忽开,暗香流送入口鼻,寒冷的清晨更冷了。
尹媛换了女校的学生服,蓝衣黑裙下是一双旧时小脚,看上去滑稽可笑,索性换了长裙。郁姝君住在后厢房,要穿过院子里的戏台,郁泽卿早年自北平来到上海,带了一戏班子,如今老太爷仙逝,戏班子尚留在郁家。
尹媛攀过石阶,一枝迎春陡然绽放淡淡的黄花。偏房住着戏子,像是起了争执,传来家什物件掷地破碎的声音。
扫地的佣人见到尹媛,毕恭毕敬:“太太。”
“谁在里面?”
“一个唱戏的,太太,您还是别进去了,免得见了污秽。”佣人的眼神有点怪,试图阻止尹媛。
“还有谁?”
“是……三少爷。”
尹媛明白了大半,她攀了一根旧竹枝,径自往里走去。房间很乱很暗,郁修明正在疯狂撕扯戏子身上的戏服,戏子是演花旦的,满脸油彩,她并不想屈服于郁修明,而且有点儿力气,打得郁家三少爷满脸是花。
两人闷声打斗着。
郁修明发觉门口多了个人,惊得差点跳起来,看是尹媛,心定了定,佯装无事:“是嫂子啊,这么早,去哪儿呢?”
“滚!”
郁修明甚觉无趣,人走到门口了,心里有恶气未出,想家产已分到手,对尹媛也不必再恭敬有加,说话就有了恶意:“我劝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二哥什么人我清楚得很,哪天跟哪个妞儿好上了,你就等着收拾包袱走人吧!”
尹媛扶起戏子。戏子起身,矜持地收手,身段儿收敛斜趋,妩媚极了。这样轻薄的姿势,只有两类人胜任,一是妓女,二是唱戏的,且是旦角。
“你不必害怕,他不会再来了。”尹媛安慰她。
柳落白福了一福:“落白谢过夫人。”
粗哑的声线,原来是个男人。
这时,门口闪进一个轻灵的身影,郁姝君催道:“嫂子,原来你在这儿。快走吧,要迟到了!”
女校离郁宅不远,走过去不过十来分钟,郁姝君叫了辆黄包车,车子载着姑嫂二人汇入人流中。郁家藏着许多秘密,这是尹媛的直觉。
她还没有做好当女主人的准备,进女校是她的美好理想,或许以后能够自立,像郁姝君的学姐们一样,在外国人开的公司里找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差事。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她尹媛心满意足了。
“嫂子,那个戏子你别理他,要不是爷爷当年把他从北平带到上海,估计他早就饿死了。”郁姝君愤愤的。
“他做了什么?”
“男不男女不女的,还喜欢骂人。见谁骂谁,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尹媛微然一笑,不做任何评论。
到女校门口,郁姝君跳下车,飘起的裙子像只蝴蝶,和很多女孩一样,她是活泼的,健康的。不像自己,只能缓缓迈动步子,安静得不似她这年华,才十六岁啊,恍如隔世。
自进校起,尹媛就觉得有双眼睛停留在她身上,目光直直的,溅出一点仇恨的火星。她忘了尹芝琪也在这里。
“妹妹嫁了个好男人,舍得你来这里上课。他不怕你哪天会在路上被人劫走吗?”尹芝琪拦住尹媛的路,一段时间不见,尹芝琪瘦了很多,更见凶狠,“我忘了你是个高手,一个人在阁楼里都能把男女之事摸熟,你不该来女校,你应该去妓院。”
郁姝君知道两人并非亲生姐妹,见尹芝琪如此,也不客气:“尹芝琪,你说话小心点。”
尹芝琪冷笑:“我说的是实话,实话不中听。尹媛,我劝你别老是装一副无辜的样,躲在人家背后就没事了?天知道你有多淫荡!”
她嚣张惯了,尤其在尹媛面前。女生们围拢,窃窃私语般,低头论着尹媛的小脚。在她们看来,这是乡下姑娘的印记,洋气的新女性们表示鄙夷。
尹媛抑着怒火,莞尔一笑:“什么是淫荡?”
尹芝琪语噎。人越围越多,尹媛不惧,她要今天做个了结:“如果你的母亲不淫荡,能有你吗?在女校上了这么久的卫生课,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女生们哄然大笑。尹芝琪想反驳说不出理由,扭头就跑。她失了面子,心里对尹媛的恨更深了。
一个高个子女生向她们走来,鹅蛋脸,长得大方甜美。郁姝君介绍:“这是顺音,我的好朋友。”末了,咬耳说,“也是我大哥的女朋友。”
顺音落落大方:“我就住在附近,放学后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三人说说笑笑,这时,上课铃打响了。众多轻盈的身影闪过,一株香团树后,女子的发丝在风中轻漾,尹芝琪站在树后,黑影遮了她的眼,一片叶儿飘落,隐约就有了杀气。
新年第一堂课是家政课,女老师教女生们如何修剪花枝,装扮居室。尹芝琪挤到尹媛身旁,低低地,像是倾诉一个秘密:“你想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蓦地侧首,尹媛惊愕的瞳仁中就有了凄凛的神色。尹芝琪刚知道,如果早知道尹媛是父母的养女,她更容不得她。
“你在我们家十几年,吃的用的就不说了,我父母待你太好……那些东西本来是属于我的!”尹芝琪咬牙切齿。
认定她是来寻事的,尹媛不予理睬。尹芝琪阴阴的:“我也是听我妈妈无意中提起,才知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说的话我一点都不信,更不会信尹氏的话。”尹媛说得随意,“如果不是尹氏囚禁我,我早走了。你以为我会想呆在那个地狱?你错了,每次尹氏来阁楼,我都想一剪子刺死她,用藏在春画下边的那把剪子……”
两个人眼睛对上的刹那,尹芝琪背脊发凉。尹媛浮出一个嘲弄的浅笑,她说的都是真的,她不止一次动过杀人的念头。对自由的向往果然会令人疯狂。
“请你别再来烦我。”尹媛警告她。
“信不信由你。我还知道郁枫飞为什么要娶你,是他爷爷的遗嘱。我没骗你吧?你的父母是谁我也清楚,如果你想知道,就在教堂后面的那棵香樟树下等我,你就会知道郁老太爷为什么想要你做他的孙媳妇,接下来,郁枫飞又会怎么对你……你不来也不要紧,这是你的损失。”
尹芝琪把修花枝的剪子藏入袖中,现出一个虚假的笑。尹媛沉默了,说不在乎是假的,她比谁都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暮色来得很早,入眼一片半失灵的灯火,晚风轻悠悠的,吹得人黑发缥缈。尹媛避开郁姝君,说自己晚点回家。教堂后的香樟树很老了,一抬眼就能看见,穿过几条小巷,冬日的傍晚行人不多,只见一棵大树萧萧立于风中,树根飘出一角艳丽的裙摆。
“我知道你会来,你心胸狭窄,怎么可能不在乎我的话。”
尹芝琪从树后走出,手里的剪子磨得发亮。尹媛见势不妙,想走,不料尹芝琪反应极快,疾步到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剪子抵住尹媛的喉口,尖刃破了领子,刺入肤骨的痛。尹媛想起那个晦暗的夜,郁枫飞的匕首,也是这样刺入尹芝琪的胸膛。
这个女人不可能不报复。
不知是怕,还是恨,尹芝琪现了泪,颤颤的,她说:“我不会立刻杀了你,我要刮花你的脸,然后在你的胸脯刺上一刀,留下疤痕。这样,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郁枫飞也不会喜欢你,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尹芝琪开始只想吓一吓尹媛,虽然她极想用剪子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划过,可是她不敢。她知道郁枫飞是个什么样的人。尹芝琪希望尹媛向她求饶,可看见的只是一张清冷的脸,一如既往的表情,就像半夜桃林里见到的一样,一双冰冷的眼,没有任何情绪,稳稳接住她的视线。
暮色寂静,小路上急促的脚步声,格外心悸,有人往这里走来。
“尹芝琪,你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