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音跑上前,拍掉剪子,力道之大,尹芝琪站不稳,跌坐在地上。尹媛一摸脖颈,湿漉漉的血沾满指尖,所幸伤口不深,只伤得皮肤。顺音想用帕子裹住伤口,反被尹媛挡开。
“不需要。”
她古怪的反应令顺音茫然。
尹芝琪冷哼出声,返身走了。顺音热情地说:“来,我送你回家吧!”
尹媛安静地回绝:“不,我自己走。请你别再跟着我。”
眼里有微妙的情绪涌动,顺音依旧保持热情:“那我替你叫辆车吧。”
寒风里车轮辚辚,衣服里鼓满了风。离女校不过百米,黄包车倏地停下,前面的一辆汽车挡了道。尹媛紧了紧衣领,见车上下来两人,二话不说就架着她上了车,黑布蒙了眼睛口舌。
尹芝琪一直跟着尹媛,见此状,闪到一棵树后。
遇上劫匪了。
她被带到一个温暖的房间,想必是燃着暖炉,空气里却充满了雨水清亮的芬芳。没有任何粗暴的言语与动作,尹媛仍因感到压迫而呼吸急促。
一双手捉住她的脚,褪了她的绣鞋。
他很温柔,非常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双脚,手心的温度渗过袜子,尹媛不禁发出一记轻吟。她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
直觉到他没恶意,尹媛斗胆问:“你是谁?”
黑带子摘了下来,尹媛看见一个逆光的身影。铺在她眼前的是画底鸳鸯被,翠绿大叶下两只戏水鸳鸯。
这个男人她见过一面,隔壁乔家的少爷乔樊。
他拦住她,很急切:“我有话对你说,说完我就让你走。”
尹媛照着他的脸,抡圆了就是一巴掌。她下床,怎么也找不到绣鞋。乔樊拦在门口,高大的男人,看上去可怜而无助。
他说:“当我的母亲以玩笑的态度跟我说,说帮我定了家亲事。是尹家的养女,一个缠脚的小姐。我以为缠脚的姑娘都来自乡下,粗俗愚笨,有着黝黑的皮肤和麻木的眼神。我连见的兴趣都没有。听闻你嫁入郁家,我还很高兴,以为甩了包袱,直到那天我见到你……你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尹媛大惊,连冷汗都冒出来了。这个公子哥喜欢小脚女子,又希望她高雅迷人,天底下哪有那么美的事。
尹媛始终不觉得自己美,双脚正是她身体最丑陋的地方,甚至不允许丈夫窥视。一身胜雪肌肤,也是十几载不见阳光的结果。拥有一双自由的天足,做粗俗愚笨的乡下姑娘又何妨。她做梦都想。
乔樊不肯罢休:“你嫁给郁枫飞也不过是郁老爷子的遗嘱。你们没有感情基础,在一起不会长久,他很快就有新欢,会休妻另娶,到时你怎么办?”
“这个与你无关,你现在拦的,是别人的妻。”
尹媛打开门,天已经全黑了,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落在瓦上的雨声像风声。没有任何遮雨的工具,尹媛顶着雨,周围的雨水荡漾着,飘成了帘子。
乔樊的身影渐渐模糊,适才发生的,像是梦。
心里有不安。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郁枫飞娶她是因为郁老爷子的遗嘱,乔樊、尹芝琪,走漏的秘密传播得比风还快。
尹媛从后门进入,让顾嫂烧了热水。她忽然不想让郁枫飞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郁家大门口非常热闹,雨水冲刷不走来客们,反而越来越拥挤。慈善堂的修士、乞儿、求职的、甚至不乏衣冠楚楚者,拍着郁家的大门,叫嚷声此起彼伏,说什么的都有。
“少爷小姐,捐点儿吧!救救天下穷苦大众!”
“给我一个工作!给我一个机会!”
“有钱人少吃一碗饭,就能救穷人一条命啊!”
甚至包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郁泽卿来财不善,要求当局彻底明查!”之类的激烈言辞。
关上门窗,嘈杂声淡了很多。家里来了客,佣人们紧张忙碌,尹媛理好发鬓,换上一套浅绿色绸质旗袍。郁枫飞在厅里待客,来的是在市委担任要职的金忠义。用郁姝君的话说,金忠义在日本人手下做事,这种人,常人避之不及。
金忠义呵呵笑,他弯腰时,能看到他秃了半边的脑袋。“郁少爷,洋场这边的事都是通过我与当局联系的,您要是有什么要求,找我就是。”
“要真有事,到时候你跑得比谁都快,我到哪儿去找?”郁枫飞说笑般,手里的酒杯一晃一摇,他显然不把金忠义当回事。郁家少爷们分了家,来巴结的人太多了。
“看您说的,现在时局混乱,这什么时候跟谁,可需要眼见啊,您说是不是?”
“金先生,您看我需要跟谁?”
“不是您需要跟谁,是谁有幸,能够与郁少爷您合作。”
“跟我合作,我有什么好处?”
“到时候,您想要什么,我们就能帮到您什么。”
“我能给你们什么,值得金先生亲自跑一趟,苦口婆心地劝我?”
“当年郁老爷子叱咤天下,还不是因为有个军火工厂……”
郁枫飞露出讥诮的神色:“我爷爷留下几个纱厂,几间当铺,从没听过有什么军火工厂。金先生哪儿吹来的风?”
“郁老爷子当年的威风,洋场上谁人不识?”
金忠义使了个眼色,身边的美人款款起身。美人脖颈修长,轻烟媚月的气质,一身火色和服,艳丽得令人联想到某种邪恶。她是驯良的,且轻浮,仿佛一朵艳丽温柔的花,待人狠狠蹂躏。
“我忘了介绍,这位是菊枝小姐。”
那团火红的影便烙到了尹媛的心里,即使闭上眼睛,眼前仍是鲜丽欲跳的女子身影。她应该落落大方地出现,心想着,脚步却不移一步。倒是下人在郁枫飞耳边说了句:“夫人回来了。”
尹媛下楼来。到底是腊月,撩起的风微寒,遮不住的灯光自琉璃窗漏进,光影与发丝纠缠,竟无法分离。
金忠义眯起眼,一拍大腿,叫:“啊!这位就是……”
“送客。”
声音不大,很是坚决。郁枫飞的决定所有人一愣,尹媛品出了什么,转身往楼上走,进房关上门,心怦怦直跳。
“把门打开!”郁枫飞喘着粗气。
夜很深了,此时,雨停风住。房间内一只灯光靡靡浮浮,映得满室沉浮斑斓。门拍得啪啪直响,门外的郁枫飞发了狂。尹媛从未见他如此粗暴,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未按时回家?
才发觉,原来她一点都不了解他。
窗开着,尹媛往下一探,后院漆黑一片,雨水反光也是灰色的。跳下去丧命,也比死于暴力要好。这么想着,见有人向她招手:“喂,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是柳落白,他没穿戏服,一张脸女子般清秀。没多想,尹媛纵身一跃,一团灌木托住她,落得毫发无伤。
“快走!”
柳落白背起她,两人趁暗夜潜出后院。劫后余生的感觉一冲上来,尹媛禁不住欢笑出声。
“我们去哪?”
“先到外面去,我知道后院有个门可以进来,我有钥匙。”
柳落白的声音软软的,语态也像女子。
尹媛顾不得了,自由的感觉多么吸引人,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与戏子私奔也好,自生自灭也好,总比囚禁在牢笼里强。
又飘过一场夜雨,深冬的微雨磨成霜,寒冷使人清醒了大半。柳落白依然在兴头上,他迈着细碎的小步,说话的时候小指微弯:“你一看就不是郁家的人,脸嫩心善,跟他们没得比!本来好好的,自老太爷去世后,这个家就变了个样。”
“以前什么样?”
“以前看着挺像样的,可具体什么样我也想不起来。我是四岁入了戏班,十岁随老太爷从北平到上海,一下子六年过去了。”
原来是同龄人。柳落白身段儿眼神极像女子,与他在一起,尹媛没有不适,像朋友,他也是无父无母的孩子。
“我还是喜欢在北平的日子。那时候,我们还为老佛爷唱过戏,后来就没了。”
“跟我说说看,那里什么样子?”
她的眼里放着光。只有与柳落白在一起,尹媛才感到无拘无束,十六岁芳华如花,本应这样。
“那里的人很讲规矩,见面都要行礼。女人们穿的也没这里的花哨,穿的都是些老式的旗袍,就像你身上这件。”
尹媛低头看自己,浅绿色的旗袍滚了银线,这是生母留给她的,与那些春宫图放在一起。与洋场的小姐们一比,她这身打扮的确谈不上时髦。
“北平的女人都这么穿。”柳落白说,“你的父母该不会是北平人吧?”
“我从没见过他们。”尹媛黯然,现实让她醒悟,急切地,她说,“落白,我要回去了。”
“回去?郁枫飞会怎么对你,你清楚吗?”
“我的东西都在那里,如果要走,我也会带着它们走的。”
“如果你想去北平,我可以带你去,那里我很熟悉。”
尹媛回头,柳落白睁着大眼睛,比女人还秀气三分的脸上潋滟着诚挚的邀请。心漏跳了一下,尹媛没有说话。她也想走,可她现在不能给予任何答复。
尹媛往郁宅大门走去,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柳落白。短短一段路,走得十分辛苦。雨什么时候停了,夜路湿润安宁,圆灯笼煲着温暖的光。门口留下许多碎纸残片,刚才闹哄的一帮人也散了。
尹媛跨入门槛,风声偃息,一切与以往没什么区别。
上了楼,卧室安静极了。打开樟木箱,细数她的宝贝,一叠厚厚的春宫图下,是生母留给她的数套旗袍,桃红覆着柳黄,湖蓝映出朱色,蝴蝶、莲花、瓜蔓……是生母满溢的祝福。
原来它们来自北平。
镜子里出现郁枫飞清寒的脸。贴近:“你想走了吗?”
一刹那,脑子里无数声响轰然而鸣,紧接着一片抽离的空白。带着某种被世界审视的不安,尹媛掩饰:“我在想,明天穿哪一件好。”
“这些样式太老了,不适合你。我明天请师傅给你做最新样式的旗袍。”
尹媛点点头。她坐回床沿,解衣开扣,把彼此的关系看得纯粹,她和郁枫飞之间,也就限于床第之欢了。
郁枫飞卸下她解衣扣的手,静静看着:“你在学校里做了些什么?”
他到底是怀疑她。尹媛拼命摇头,乱了黑发:“我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满城风雨,谁都知道郁泽卿的神秘遗言,郁家二少爷娶了尹家养女,是为了大笔遗产。郁枫飞不清楚还有多少风言风语,人言可畏,他不想军火工厂出现任何意外。
“你说实话,我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别撒谎别隐瞒。”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涌出,无声滑落,尹媛压抑太久了,自她出阁楼的那天起,就进了另一个牢笼,每一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她不敢放声欢笑,隐藏所有情绪,伪装成一个成熟娴静的女人,在郁家寻找自己的位置,又随时准备离开。
尹媛摇头,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哭得浑身颤抖。
“你让我走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清楚我的事,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发生的一切,郁枫飞仿佛什么都未看见。他沉浸在思绪里。如果不是尹媛,谁会出卖他?李律师已经死了,其他几个知情人都是至亲,泄露秘密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尹媛只不过是个孩子。
长风挤进半掩的窗,吹起室内漫天帷帐。郁枫飞抱住她,切切说着安慰的话:“你看,我只不过问句话,你就哭成这样,以后我们还怎么相处?你忘了我们是夫妻了?”
尹媛抬头,第一次深深看入郁枫飞的眼,他的眼眸有着摄魂的凌厉,可他是好看的,因此可以忽略掉很多。半晌,挣脱恍惚,才说:“可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我相信你。”他低头吻了她的手心,“所以也请你相信我。我娶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不仅仅是因为我爷爷的遗嘱。否则我可以让大哥、三弟他们中的任意一人娶了你。或者,遗产一到手,再另娶妻妾,我没有任何负担。可我在乎的是你的心境,你的想法……别总是让我猜,很多时候,我猜不准的。”
亦真亦假,这男人是魔鬼。
甜言蜜语谁都爱听,这番话,连尹媛心底最后的疑虑也抹得一干二净,只觉胸口被一团柔软的丝堵住了。
“穿得暖和一点,我们出去逛逛。”
他的微笑搅得人心情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