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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方的雨(2)

绿竹

去年梅雨不绝时,曾经从武昌回南京。坐在火车上,看见窗外层叠的远山与青碧的田野。一路雨落落停停,所至有水处,无论河流或池塘,皆是满满的水,因为混杂了泥土,显得过于浑浊,缓慢地、广漠地流动着。种在河滩上的树林,远望如绿洲,实则以下的枝干已全淹在水中了。然而濯雨的山树真是绿得发亮,稍远的山则是暗青,一座一座交错着往深远处列去,雨雾似有似无,温柔裹住山尖。途过金寨,山真是多,也真是好看的,很多山头上满是毛竹。密实的竹叶压弯了竹杪,团成一团,坡上的竹团与坡下的竹团层层相叠,望去如绿色水波。若是晴和天气,起风的时候,绿浪翻滚,万叶千声,大概另有一番情致吧。

从前有一个北方人,同我说起北地少有竹子,故而竟不曾见过真正的竹子的模样,我听了像听人讲故事一般,竹子是多么平常的东西!苏州沧浪亭有一个竹园,种有各色竹子,大多在两三米高,最粗的也只有斑竹粗细,大约为观赏计,园子本来便不甚大,容不下粗壮的种类。竹子名字也有许多,写了挂在围着的竹篱上,然而我记不住,到如今认得的,仍是从小习见的竹子,普通的毛竹、斑竹,山坡上四处丛生的水竹、苦竹与木竹。小学在离家一里多路的山坡后面,坡的一面种满毛竹。我爱毛竹的丰美,春天放学时经过林子,捡拾落下的竹箨,心里满是欢喜,因为回家可以交给妈妈,看她摊平夹在书里,待干了可作纳鞋底的材料之一。然而也只是日日经过,在小孩子的心里并不曾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我第一次知道满山竹子是好看的,是三年级的清明,同爸爸和姐妹去三十余里外的泾县给爷爷上坟。爷爷的坟在孤峰山山脚,离一个叫杨泊湖的村子很近,有一个亲戚住在村里,中午我们便留在亲戚家吃饭。几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回忆那时的情事,写到竹林是这样:

“表姑奶奶午饭还未烧好时,槐蓝和槐明便站在大门口玩。屋后是大片的毛竹林,一直伸延到山里,远处低低的坡上,茂密的竹叶子压得竹子端头垂下来,形成一团一团,如竹海涌起的绿色水波。遍地的山坡间,低处的田与村庄里,有一块圆的大水泊,远望如蓝。风飒飒地过,阴暗处几近幽凉,布谷鸟与鹧鸪的叫声,一声一声隔了均匀的间隙,随风远远送来。槐蓝竟觉得有些冷了。槐明指给槐蓝看大门框上钉的一块蓝色门牌,槐蓝仰了头看时,小小玲珑的是和自家门牌一个样式,写了白色的字:‘孤峰乡杨泊湖村38号’。”

虽经了很多年过去,杨泊湖也不曾再踏近一步,然而那时正在门口玩石头,忽然间站起来望见满眼的竹海,风吹过的样子,到今天似乎还清楚地记得。甚至连自己穿的那一件洗白的褂子,也还记得清,虽然明白多半是出于同记忆糅合的想象了。

斑竹则在我小学同学家屋后有一片,她家在我们上面一个村子,初中时我们常去玩,每去必至竹林。择三根布形如三角的竹子,一手握一根竹竿,双脚抵住对面一根,这样凌空翻一个身过来。那时我们大约都是很轻盈的吧。要问这游戏有什么好玩呢,然而我们乐此不疲,笑嘻嘻地一处一处翻过去。

竹子里与我们关系最为密切的,其实是野生的苦竹、水竹与木竹。我家里没有毛竹林,有毛竹笋可吃的次数十分有限,野竹笋却丛生无主,谁都可以拔。我总分不清这三种竹子,它们都长得细细的,竹竿也只有手指粗细。我们所吃的小竹笋,多半是住在山边的四阿姨家送过来的。我喜欢剥这小笋子的皮,将笋尖上的竹衣揉软,分出一半,反过来往食指上一绞,绕几圈过来,一半的笋皮就剥下来了,余下的一半也依样剥去。几年前春末回乡,临走时妈妈嘱咐在县中菜市买些笋子回来,绕了一圈,只看见一个卖水竹笋的老人。问她缘故,说是前一夜刚落过雨,上山拔笋子的人不多。她的笋子还没来得及剥皮,我就蹲在竹篮旁,一边说话一边帮她剥。剥下的水竹笋,用水燎过后切成小段,加上切细的腌雪里蕻与肉丝同炒,非常好吃,也很下饭。渐渐到暮春时节,野蔷薇的花,水红的,月白的,山坡下、田埂上、水塘边都开满了。水竹笋抽到一米多高,生发出披离的枝叶。我们折一枝嫩竹枝,把两片竹叶间卷着的新叶抽出来,掐了野蔷薇的花,将花梗插入竹叶抽出后的孔里去。一枝竹枝至少可以插七八朵花,红红白白,望去好像竹子开了花,这样举着,一路摇摇地往学校去。

野竹枝平滑光直,折一枝约一拃长的结实竹枝下来,用小刀将两头削尖,是很简便的打毛线的针。其陋处在于长度为竹节所限,不能稍长一点。打毛线是我们那时最喜欢的功课之一,家里没有专门的一团毛线供小孩玩,都是趁妈妈拆旧毛衣时,扯下稍长一截来,或大人打毛衣剩下一小团线,得了这赏赐,宝贝似捧着欢天喜地去了。甚至走在路上,偶然看见泥巴里露出一截毛线头,也要拖泥带土扯出来,水塘边洗净,晒干了结在旧有的线团上。一团毛线便是这样由各种颜色的线接续出来,因为不多,能打的只有裤带、发箍这类极简陋的东西,手套和围巾已经是大姑娘们才织得起的了。竹枝削成的毛线针,因此尽够我们用,其实这竹枝针打手套反而灵活方便,不比用筷子削出的针差。我们又常玩一种“挑棍子”的游戏,折一把差不多长短的水竹枝来,握在手心中放开,使它自由散倒,然后小心从中挑出一根竹枝作工具,把余下的竹枝一根根挑出来,以不碰动其他竹枝为限。从小学到初中,我们在课桌上、门口地上无数次玩过这游戏。

数年前乡间的冬天,黑夜里曾与同伴从小山坡上走下来,泥径两旁是茂密的毛竹林,多日未曾化尽的积雪将竹头翠叶低低压下,望去黑黝黝一片,只余头顶上星星细细点点。那时不做声立在竹林下,四围一片沉寂,连村狗遥遥的吠声也不听见,仰头长望,心中充满温柔的不舍,唯愿这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一面忆起少年时候上学的清早,也曾和妹妹一起,穿过一条斑竹被雪压弯形成的拱道。彼时覆满田野村庄的大雪柔软丰茂,再没有第三个人的脚印,只有裹满雪粉如香蒲棒的电线上,簌簌扑下雪屑来。我们弯腰穿过碧阴阴的竹道,雪絮落进脖子里,凉得把眼睛都闭上了,却没有说话。

关于西瓜的黄金时代

我很久没有一鼓作气吃完半个西瓜了。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想到心爱的西瓜,也常有甚衰之感。七八年前在苏州,夏天,学校水果店每天有切成两半的冰西瓜卖。我把西瓜当饭吃,常在傍晚趿一双拖鞋下楼,买一半冰西瓜,搬只凳子到阳台上,用勺子挖着吃,一边看天上的云气。今年夏天我买过几次瓜,都是叫老板切了一半再切一半,四分之一的瓜,还常常在冰箱里摆两天都吃不完。西瓜好像也没有从前好吃,虽然随便挑一个都那么红。

有时候我不禁怀念起自己家种西瓜的日子来。我们是种过好几年瓜的,从我记事起直到小学毕业,大概六七年时间,家里每年都要种一两亩田的西瓜。姐姐说,那都是爸爸种西瓜的末期了,于我却是关于西瓜的黄金时代。

一地有一地的风气,我们村和附近一带,种的都是种子瓜,卖瓜子而非瓜瓤。做种子的瓜子,每年春天从乡里园艺场发下来。收获后晒干的瓜子,也是卖给园艺场,所以他们年年发一点种子给农民种。这种瓜子没有杂交过,我们称它为“亲本”,分为父本和母本两种。瓜子大多是母本,用来结西瓜,父本只有一点点,单独种在一块两分的小田里,只是预备将来掐雄花给母本授粉而已。瓜子大约在惊蛰、春分前后准备发芽。先把种子放在温水里,浸泡一个时辰,用手轻轻搓洗,去掉籽壳上光滑的一层膜质,然后用干净的湿毛巾包起来,放在温暖的地方促芽。乡下凡事简陋,我爸爸的方法是把它们放在搪瓷脸盆里,用塑料薄膜轻轻包起来,再把灶屋一只白炽灯泡牵进去照着,用湿毛巾轻轻覆上。灯光为脸盆所聚拢,映得毛巾黄黄的,我忍不住总想把它掀开来看一看,它看起来太暖和了!爸爸说:“滚远些,有电!”我悻悻地把手缩回来。他一面估摸温度,一面小心翼翼掀开毛巾,洒一点水进去。他怕温度太高,把种子照坏了。

一天一夜之后,西瓜子湿漉漉的,从口里吐出一点嫩芽来了。新发的芽很白,弯弯的。在给种子催芽前,我们已经预备下许多东西,首先最要紧的是烧灰。门口扫一片干净空地,把去年冬天的干稻草,田里晒干敲碎的肥土,牛笼屋里起出晒干的牛粪,全都堆在一起,一层一层堆成一条长土堆。稻草堆子慢吞吞地烧,开始还有些火光,后来就只剩火力在里面慢慢烘。细细的白烟从碎土块缝隙中间跑出来,土下微微漏一点红光。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或者更长一点时间,一个好灰堆就烧出来了。

还要糊瓜袋子。瓜袋子是用来装灰的。爸爸从街上买回厚厚一大沓报纸,一张报纸裁四份,每份可以糊一个袋子。我们用爸爸喝酒的酒瓶做工具,跪在大板凳上(因为个子太小,坐着高度不够),把一只空酒瓶横放着,拿一张裁好的报纸,大半裹住瓶身,小半留在酒瓶底外面,把纸的连接处刷上糨糊,再把酒瓶倒竖,将留在外面的纸压到瓶底上,也用糨糊糊好。一只瓜袋子就做好了!我们把它轻轻褪下来,轻飘飘扔在地上。我们姐妹几个围着大桌子糊瓜袋子,地上一会儿就扔了一堆。这是我很喜欢的时刻,今年就又要种西瓜了!妈妈也在一边糊瓜袋子,她不用酒瓶,自己拿手折出一个袋子,糊上浆糊就好。那太复杂了,我学不会。而且折出的袋子扁扁的,不如酒瓶滚出的好玩。我就还是用酒瓶。糊瓜袋子的时候,天还是有点冷的,春神的气息刚刚降临。

土灰烧好,瓜袋子糊好,西瓜子也发好芽,现在要点瓜子了。妈妈用锄头把烧好的土灰一点一点敲得很碎,再用筛子筛一遍,筛掉不十分匀细的土和小石子。我们装灰,每个瓜袋里捧几捧土灰,再稍稍往地上蹾几下,把灰蹾实了。爸爸轻轻把瓜子点在土灰里,发出的芽朝下,一个瓜袋点一粒。

点完籽,拣一个干燥地方,把瓜袋子排成一垄,插上竹绷子,再罩一层薄膜。每天中午和傍晚,我们用一把绿色的喷壶浇水,把薄膜打开来给它们透气。西瓜芽很快长出两片椭圆肥厚的子叶,慢慢第三片叶子也长出来,它不再是圆的了,像一片未来的西瓜叶子那样,它是裂叶掌状的。第三片、第四片瓜叶长出来后,就可以移栽瓜秧了。

移西瓜秧子,瓜田的土也要敲得碎碎的,瓜秧连同瓜袋子一起放进一个个挖好的小坑里。填好土后,再浇半瓢粪水。西瓜是喜肥的。种好之后,要给西瓜秧蒙上塑料薄膜,每棵西瓜秧上方的薄膜剪一条缝,把瓜秧从缝里抠出来,四下用土块压住。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大概是因为瓜田不打农药,太喜欢长稗子和野草了。用薄膜蒙一蒙,至少瓜秧边的野草会长得慢一点。

西瓜种到田里以后,就不大管它啦!有风有雨,有光有露的,给它自己长。只有西瓜开花的时候,要给母瓜花授粉。这时候早晨空气很凉,露水很重,我们起得非常早,去到公瓜田里掐刚刚开放的雄花。西瓜花是黄黄的,小小的,有一点像苦瓜花,很秀气。掐下的雄花装在一只白的搪瓷缸里,因为怕被太阳晒坏了,上面搭了一条湿毛巾。

然后我们去瓜田给母瓜花擦花粉。母瓜花下结一个很小的西瓜。擦好花粉后,拈一片小纸片,食指上裹一圈,再把顶端一拧,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瓜套子,瓜套子套在擦过花粉的母瓜花上,可以起保护作用。小纸片我们前一天在家里就裁好了,约莫三四厘米宽,五六厘米长,都是用我们上过课的书裁成的。小学毕业后,有些人的课本每一本都好好留了下来,我很羡慕,因为我所有的课本都差不多贡献到瓜田里去了。

这时候瓜藤已经长得很长,有的一棵长了三四根藤,给花授粉的同时,顺手要把多余的瓜藤打掉,只留一左一右两根藤。一根藤上只留最壮的一朵母瓜花,其余的花都要掐掉。打瓜藤我舍不得,它长得太好了,毛茸茸的藤尖上挂着露水!但掐下的瓜藤可以给牛吃,这又是我喜欢的事情,把一堆带着白毛露水的青藤抱回去,抱到牛面前,扔在地上,看它很快地卷起来吃。牛吃瓜藤,发出很清脆的磨碎的声响。

瓜结出来以后,几天不看,就长大好多。如拳头,如碗口,从前包住它的小纸套渐渐胀破,变成贴在瓜皮上的一张烂纸片。差不多到打稻前后,西瓜要熟了。我们地方多一种长条青皮菜瓜,又脆又硬,就是没味道。夏天吃晚饭,桌子上老有一碗凉拌菜瓜,用点酱油、醋、大蒜拌拌,吃得人心里发烦,我们只好去菜园架子上偷黄瓜吃。黄瓜也架不住天天偷,西瓜老不熟!我们等不住焦急起来。爸爸每天清早扛一把锄头去田畈看田,末了总要到瓜田逛一圈。他像巡阅士兵一样巡阅他的瓜们,西瓜很圆,绿皮上结着深青的花纹。他用手弹一弹西瓜,回来跟我们说:“还要等两天。”

每年摘回的第一个西瓜,因此不免都显得很珍重。这时候西瓜其实还不很甜,切开来清淡的水红,瓜子还没全黑,有些黄褐。但只要不是白子生瓤,第一个西瓜总是让人期待的。西瓜剖开来,有很清澈的水香,这样熟悉的气味啊,让人心里喜得发颤。最好明天所有的瓜都熟了吧!天天想吃几个就吃几个吧!有一年梅雨发大水,西瓜还没熟,叔叔家种在塘埂边的瓜田被淹了,西瓜冲走了好多个,漂在浑塘里。我们没心没肺的,把裤腿卷到大腿上,笑嘻嘻牵着手踩水玩。碰到漂到岸边的西瓜,用棍子捞上来一个,摔开一看,里面还只是隐隐的一点红。

打稻的时候,西瓜熟得多了。有时中午从田里回来,爸爸远远挑着稻箩从瓜田边绕过去,在田里拣一两个好的,放在稻箩里带回来。西瓜在大太阳下晒得很烫,不能马上吃,要洗干净,放在装了井水的水桶里凉着,下午出门前再吃。有时候割稻,又热又累,我坐在稻棵后面不想动,用细齿镰刀在田里挖土,捏一个碟子,又捏几根菜叶子放在上面,拔一根草当锅铲,炒来炒去。田里到处有大肚子的小蜘蛛匆匆跑。这时候要是爸爸摘一个瓜过来,立刻欢喜得不得了,瓜就在塘里洗一洗,用镰刀割开,一人分两块。我们不敢擅自到田里摘瓜,总要经得他同意才行。傍晚他带我们到瓜田摘瓜,教我们认什么样的瓜是熟透的。他说,很好的西瓜着地的那一块颜色金黄,要是泛白,就不好,太阳没晒够。瓜纽子要细细的,瓜屁股上的一个圈要圆要小。好西瓜都很端正,歪屁股瓜多半是半生半熟的。等到田里绝大多数瓜都熟了,他就不管了。要吃西瓜,自己拿个蛇皮袋子,到田里背几个回来吧!

夜里有的人家要看瓜。我爸性格疏放,不屑做看瓜这种事。然而我羡慕别人家的瓜棚,喜欢它洒落好玩。外公家有些年也搭。有时我们到外公家去玩,瓜棚就在外家的草屋后头,也是一个草棚,只是更简易些,几个棍子竖起来,上头搭一个草房顶,瓜棚里放一张竹凉床。我们都抢着爬到凉床上去睡觉。

我所最羡慕的一个瓜棚在村子东面的一块田里。这是邻村一户人家的瓜田,姓赵,辗转和我们家也有些亲戚关系,只是不熟。有一个叫昌飞子的女孩子(我们那里叫小孩名字,常常要加一个“子”做后缀),和我们一般大,是赵家的亲戚,每年暑假到村子里住几天,我们也便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傍晚一起下塘洗澡。有一回我、妹妹、小娥子和她,四个同岁的女孩子一起去二坝子洗澡。二坝子的一角新挖了一个两人深的大荡,我们不晓得。站到塘边,小娥子拉着我妹的手,要下去试水深浅。一脚下去,人就栽到深荡里去了,下一秒妹妹也被带下去,我赶紧去拉她,就这样三人连成一气栽进去了,只剩三个脑瓜在水面载浮载沉。

昌飞子站在岸沿上,人吓呆了,也不晓得喊救命。我脑子里嗡嗡响,有什么东西压着疼,我想糟了,我还没有写遗书呢,就这么要死了!那时候我正在看琼瑶电视剧,那里面的人动不动闹自杀,都要写个遗书什么的。正想着,忽然听见岸上涂立富的妈妈在喊:“救命哪!小伢掉水里了!”——她是在田里被涂立富的爸爸骂着家去做晚饭的,正好经过,这是后话——然后她喊:“把手伸给我!把手伸给我!”我就凭了最后一点理智把手高高举起来,被拉上来了。接着被拉上来的是妹妹,只有小娥子,掉得最久,大概已经糊涂了,没有伸手。幸而她爸爸已经从门口飞奔而至,跳进塘里,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捞上来了。

这一回说到瓜棚,有一天天好晴,昌飞子在赵家的瓜棚里玩,我们也跟着进去。他们人太小心了,白天也在瓜棚里看瓜。我们从明亮的天光里走进瓜棚,眼睛一下子都觉得暗了。他们抽烟,望见我们来,过一会儿去田里挑了一个瓜回来剖开。我心里很舍不得走,扭扭捏捏的,蹭到一片瓜吃。那个瓜水红啊!又脆又沙。瓜子很黑,粒粒分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一个瓜好吃。竹床颜色旧旧的,风有一阵没一阵穿过去。

稻打完,园艺厂要收西瓜子了——大人们的说辞是如此,隔了许多年回头看,我发现其实是因为瓜田要种晚稻,所以西瓜非剖不可。剖西瓜是一个大日子!这一天西瓜可以随便吃,过后也没有了。我们挑一个大晴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就拎着澡盆、水瓢、蛇皮袋、菜刀、砧板去田里剖西瓜。剖了一阵瓜,家去吃早饭,把家里最大的一把黑伞绑在扬叉上,叉到田里遮阴凉,继续剖。

剖瓜先拣好的。摘几个好瓜来,一刀两半,瓜红到边了。妇孺啧啧一阵赞叹:“这瓜多好!扒了可惜,吃两口吧!”一人吃一片。很快吃不动了,再好的瓜剖开,也只吃中间最好的一块瓜心。或者做“风车”吃,把一只西瓜的瓜皮全部削掉,瓜子全都抠去,西瓜变得像一只辘轳,又像风车的车叶。我们就咬这个“风车”吃。吃了瓜心和“风车”,我们把剩下的瓜瓤里的瓜子全都抠出来,瓜皮扔在田里。很快扒了一澡盆掺着瓜水瓜瓤的瓜子,我们把它舀进蛇皮袋装着。红色的瓜水从蛇皮袋的缝隙里渗出来,流在瓜田里。有别人家的小孩看见我们剖瓜,欢天喜地跑过来一起吃。

好瓜剖得差不多时,就要扒烂瓜。每一块瓜田里,总有不少烂西瓜。有的西瓜只是烂了其中一块,还可以搬到盆边,烂得最厉害的一种烂西瓜,是烂得快要融化成片,手指一触即溃,瓜瓤糜白如同流质,要从烂瓜瓤里把瓜子一点一点搂出来。这种烂西瓜气味极可怕,闻之欲呕。小孩子刁钻,碰到烂西瓜就跑得远远的,不愿去扒。家里每年的烂瓜,几乎都是妈妈一个人扒完的。她坐在扬叉上的黑伞下,四围热烘烘的。那些烂得可怕的、人看一眼就头皮发麻的瓜啊!它们粘了瓜下的湿泥,在田里烂成糊涂的一摊,我们都求她不要那几个瓜了,她不听,在烂得如同鳞片一样的瓜皮中间扒捉。有时候扒得太多,她的手丫就烂掉了。

瓜快要剖完时,我们把牛牵到瓜田给它吃草。瓜田里的草很茂盛,它们在薄膜下和空地上不屈不挠地长出来,许多是稗子,高过人的膝盖。第二天瓜田打水,牛就要来犁这块田了,它要受好多鞭子!但这个下午牛很快乐,它用粗拉拉的舌头卷断稗子和瓜藤,吃得很饱,肚子横起来,嘴角流出绿色的汁液。牛也吃西瓜皮。晚上牵回去的时候,它因为吃得太多,口很渴,站在塘边,一口气很长很长地喝水。牛喝水的声音也很清晰,咝咝地响。

第二天我们去塘里淘西瓜子。太阳把水晒得很浅,我们站在塘里,用筲箕篮子一遍又一遍把细碎的瓜瓤和白瓜子漂出去,只留下沉坠的黑瓜子。淘干净的瓜子,摊在蛇皮袋上,放太阳下晒干,晨摊夕收,要晒好几个日头。平常吃完西瓜,我们也随时去淘瓜子。太阳很烈,赤脚走在石子上,烫得人一跳一跳的。我们去晒瓜子,园墙上有时也有一只小筲箕篮子,里面晒一点点南瓜子,糊在篮壁上一层。那是奶奶晒的。南瓜子在冬天的时候炒熟,连壳吃很香。

因为上下几个村的瓜子都由我爸爸一起交到园艺场,而实际交瓜子的那一天还在一两个月之后,因此剖瓜那一天,我们还可以留一些瓜下来慢慢吃。我们一边在田里剖瓜,爸爸挑一担稻箩来,挑两担好瓜回去,墙角堆一担,床下堆一担。这两担瓜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们天天吃,切一个,我和妹妹一人一半,拿白瓷勺子舀着吃。有时我们一天能吃两三个,怕被爸爸讲,就把半边西瓜皮藏在床底下。过几天要烂了,偶然被妈妈翻出来,好好讨一顿骂。这是大了以后了。再小一点的时候,听妈妈说就是:

“下巴壳子都吃烂了!颈子都被西瓜水浸得红兮兮的!衣裳沾了西瓜水,洗都洗不出来!”

我听了脸上发烫,这些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好意思看她,半耷着眼睛说:“是你瞎编的吧!”她说:“哪我编的!那时候你们都还小,不会吃,吃一片西瓜脸都埋进去了。你们又坐在西瓜堆上,一天到晚要吃。”

那个堆在墙角的西瓜堆,我却是记得的。爬到圆圆的瓜上面坐着,也记得。

我们这样在家里吃瓜,只有父母两个人在田里栽晚稻秧。他们不让我们下田栽秧。外面太阳太大了,有时候我们吃着吃着,突然发了孝心,切一个瓜,切得薄薄的,用筷子小心把瓜子全都剔掉,再削去瓜皮,放在白碟子里,洒一点白糖在上面,端到田里给父母大人吃。顺便打一桶井水,灌一开水瓶水拎过去,里面也放一点白糖。放了白糖的井水很冷,很甜,我们都把它当好饮料喝。到了田边,妈妈在田里躬身栽秧,过了一会儿才上田埂来。她做农事的时候总是很沉默,现在头上搭着的湿毛巾已经给太阳烘干了,脸上很多汗,使她看起来像不高兴似的。她拈起一片西瓜吃了,才缓过来,温和地说:“今天怎么这么好,想起送瓜来了?太阳晒,先家去吧。”我们很高兴,把盘子递给她,沿着田埂回去了。

瓜子们很宝贵,为了让小孩吃得细致,不吞许多到肚子里,大人们总要编些话来吓人:“瓜子吃到肚子里,以后头上长西瓜秧子,结一个大西瓜出来!”这话把我唬了好久,有一回不在意,喉咙一滑,一粒瓜子落到肚子里去了。我急得要哭,好几天暗自担心,明年头上会不会结个大西瓜?人家会晓得我是馋!现在的小孩子大概没有这种担心了,他们的瓜子本来就是吐掉不要的。街上卖的又许多都是无籽瓜。我曾经见一个人说,有籽的西瓜吃起来真是太麻烦了,还是无籽的西瓜好吃。这人真是吃狂牙了!吃西瓜吐籽也嫌麻烦的人,肯定都是很懒的人。

我并不反对无籽的西瓜,但从情感上说来,我始终更爱有籽西瓜一些。红瓤黑籽的搭配多么好看。有一年爸爸也试验培植无籽瓜,是从园艺场接来的技术任务,那时全国还没有什么无籽西瓜。这是我们种西瓜的岁月中最无趣的一年,除了爸爸摘回来看有没有熟的第一个瓜外,余下的所有西瓜,都被园艺厂的人一车拉走了,他们顺带还喝了我家一餐中午酒。那个西瓜里面的瓜子,还不像现在的无籽西瓜一样消失得那么干净,有许多瘪瘪的白瓜子,吐也不好吐,吃起来简直讨嫌死了。

那一年过后,我们也没有再种过西瓜了。园艺厂接收瓜子的负责人拖欠钱款,最后卷了所有的瓜子钱跑掉了。我爸既是接头人,自然被前后几个村子的人追着要钱。几千块钱在那时的我们真是天大的巨款,每年过年那一天,都有人上门讨债,我爸就像杨白劳那样逃出去躲债,天要黑时才回来。我们欠了很多年的债,最后才终于还清。直到今天,每回提起,爸爸还会怪说是妈妈不认得字,把大柜抽屉里的瓜子收据不小心扔掉了,让他没法去找那个叫吴力的人讨债。妈妈怎么会随便扔抽屉里那么要紧的字据呢?这多半是他编派出来的。不管怎么样,后来我们再想吃西瓜,就只有等爸爸想起来的时候,花十几块钱从人家挑一担回来,吃完再把瓜子晒干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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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沟通两个世界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是机遇,还是危机。学科力量变成了战斗武器,精彩绝伦的冒险故事正在上演。
  • 就是这样的喜欢你

    就是这样的喜欢你

    我曾经将自己的头埋在怀中不愿意出来,怕着这个世界会给我带来不幸,是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看法,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也是有光的,只是,原本的自己还没有遇到属于自己的光。——韩墨我们相遇的这一天,雨下的很大,你拿着一把雨伞,穿着你最喜欢的搭配,一件卫衣加上一条牛仔裤,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尤克里里。我对于你的喜欢怕就是在那一天,你站在我的面前,看着失落的我独自坐在人行道的椅子上,你举着伞,帮我挡住了雨滴。那一刻,我觉得世界是美好的,有人关心我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一份关心里面参杂着什么,是心疼还是为了帮助另一个自己,但是,这已经足够我能够将一颗真诚的心捧在你的眼前。“小弟弟,你怎么坐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 剑守一逍尘

    剑守一逍尘

    世界无穷,位面万千。轮回者穿越于不同位面,见不同之景,会不同之人,历不同之事。轮回寂寥,经历得越多便失去的越多,最后能否初心依旧?如果你已经不再记得,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如果我已经不再记得,那么……我又该为何而记?情悯众生殇,剑守一逍尘。
  • 年少欢喜唯你而已

    年少欢喜唯你而已

    作为A高的一名校霸兼校草,柏子寒偏偏喜欢上了自家的腹黑小青梅。每每小青梅季薇笑得一脸纯良被别人告白,他就忍不住从内而外的冒酸水。他就不明白了,凭什么自家小青梅分明腹黑到冒泡了可是除了自己就没人发现呢,还有那些告白的,你们让一让,不知道小爷早就守着了么,我家小青梅是尔等屁民能够觊觎的吗?季薇:“......”我家竹马中二病好像又犯了,需要修理呢其实季薇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家竹马明明可以靠才华吃饭,却偏偏要靠武力呢?“柏子寒,你把他放下!”季薇有些无奈了,这是第几个跟她表白,却被他找茬的人了?怒气冲冲的柏子寒,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季薇:“你竟然向着他?”我才是你的竹马好吗?已经完全听不进任何道理的柏子寒先是将手中的人扔到一边,然后壁咚,强吻,一气呵成,武力值爆表的校霸大人邪魅一笑,说:“记住你是小爷家的小青梅!”最后的最后,中二竹马抱紧了自己家的小青梅,就这么一路幸福下去了
  • 我的位面世界

    我的位面世界

    当你获得可以穿越到幻想位面的能力时,你会做些什么?一个神奇的物质让许明可以进入这些电影世界中。一次次的穿越造就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