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队长对抓获小豁牙非常满意,亲自审问。小豁牙明白自己惹了大麻烦,把偷画的经过一五一十讲出来,基本与雷亚峰听到的一个样:他到海边的时候皇冠车已经停在沙滩上,天黑之后他砸碎车窗玻璃,带走后车座上的一只纸盒。
关于纸盒里的画,小豁牙坚称他没有藏匿,也没有卖掉,原本就是现在这三张。高队长问他,那天下午去海滩之前他在哪里,做什么。小豁牙说他记得很清楚,从中午开始,他就在自己鲍鱼池边的小屋里和几个贩鱼的一起玩牌,一直没离开。
根据小豁牙的口供,雷亚峰到海边找到那几个鱼贩子,他们都证明小豁牙没有说谎,二十三号下午大家确实一直在玩牌。后来有两个人在牌桌上吵起来,那时候外面的雨正好停了,大家散伙,各自离开。至于后来小豁牙做了什么,他们并不知情。
对车座上残留的血痕的检验也有了结果:血痕呈暗褐色,显示已有一段时间;解离试验分析,血型为A型,这与董砚生的档案中记录的血型相同。对血痕和董砚生衣物上的皮屑做了DNA检验,证明确实是董砚生的血迹。指纹方面,汽车中找到的指纹比较凌乱,需要做大量的比对工作,短期内不会为破案提供帮助。
高队长与雷亚峰等人分析案情。雷亚峰认为,皇冠车中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假如董砚生和汽车一起来到海滩上,大致有以下两种可能:一种是董砚生被人胁迫,驾车来到这里。另一种是他一个人开车到这里,然后在下雨时投海自尽。
不过,董砚生爱画如命,这样的人即使寻短见,也会先把自己的藏品妥善安置,或者干脆带到身上,让它们与自己同归于尽,不会这样随便丢弃在车上。而且,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直到二十三日的中午,董砚生都在认真地忙碌,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寻短见的理由不足。
如果董砚生是被人胁迫,那么,胁迫者的目的是什么?为了钱财吗?那为什么汽车和贵重的书画被一起丢弃?为了报仇杀人吗?那为什么要选择海滩这里?这一带视野开阔,海水很浅,稍有一点头脑的人都明白,这里并不适宜杀人弃尸。再者,董砚生垂死之际,只要稍作一点挣扎,总会在车中留下某些痕迹的,但眼前这辆汽车里的一切,太干净了一点。
高队长说:“小豁牙承认自己打碎了汽车的车窗玻璃,当时天已经黑了,距离快递员从电话里听到打破玻璃的时间,相差了几个小时。小豁牙的目的是打开车门偷东西,他不会在一块已经破碎的车窗上再砸上一石头。而董砚生的汽车只有左侧车门的玻璃碎了,这也验证了小雷先前的判断,快递员下午两点多钟在电话里听到的玻璃破碎的声音,不是来自董砚生的汽车。这就表明存在着另外一块玻璃,另外一个地点,那里可能才是真正的凶杀现场。快递员打通电话的那个时间,董砚生应该是在凶杀现场。快递员听到的喘息声很可能就是董砚生的声音,凶手当时也在他的身边。”
雷亚峰提出疑问:“既然凶手在场,他怎么会容许董砚生接听电话?他不怕董砚生说出实情和他们所在的地点,向别人求救?”
“这是一个疑问,其中必有玄机。眼下基本可以确定,海滩这里只是抛车地点,不是董砚生遭到袭击的地方,注意,我说的是‘遭到袭击’,不是‘遇害’。”
雷亚峰说:“这只是用词的差别。我认为快递员打电话的时间,基本就是董砚生遇害的时间,他已经死了,眼下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腐烂,尸蜡早已经形成,在这种季节,尸体已经液化,难闻的气味散发出来,还有成团的寄生虫,可惜那附近缺少一个灵敏的鼻子,不然……”
“好啦,别卖弄你的生物学知识了。”高队长挥一挥手,不耐烦地说,“你直接说他死了就是。办案需要态度严谨,在得到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们只能认为他可能遭到了袭击。”
雷亚峰扭头看一看富莉,确信她的脸上没有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挺直身子,“董砚生与北京的魏先生约好的画,一共有四幅,可是在小豁牙那里只找到三幅,缺少一幅《荷花雨意图》。小豁牙说他从车里拿到的就只有这三幅,看他的样子不像在撒谎。问题是为什么会少了一张画?那张画是被董砚生送到了别处,还是被什么人拿走了?”
高队长说:“缺少的荷花图是关键。下一步,你们要搞清楚董砚生的行踪,查清楚他与别人还有什么纠葛,这是办案的重点。可以从各个路口的监视录像入手,查找的范围尽量大一些。再去电器公司查一下李容容的男朋友范志斌的情况,搞清楚他最近有没有异常之处。李容容和安玉真那里,也要去看一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布置完毕,高队长起身离开。雷亚峰看了看富莉,“领导安排的活可真不少,咱们得分开去做,你想做哪一样,可以先挑。”
富莉说:“拍结婚照的时候我做过一次美容,以后再没有进过美容店,我去李容容的芳菲美容店那里,顺便到范志斌的电器公司调查,剩下的事情全部归你,怎么样?”
“你不是想到美容店办一张会员卡吧?李容容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给你一个很好的折扣,或者干脆免费奉送。不过我要提醒你,这样做风险挺大,李容容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谢谢!我的钱包我自己操心,你还是多想想你的案子吧。你去安玉真的学校看看,我刚去过她家,又跑到学校去找她,不知道说些什么。”
雷亚峰不肯,“我去更不方便,上次去她家送还笔记本,她的态度就不太友好。”
“好吧,我就再去会她一次。与人打交道,总比跟机器打交道好一些,我最讨厌调看录像,整天坐在那里盯着画面,让人头晕眼花。”
范志斌供职的电器公司规模庞大,技术部的门禁很严,门卫认真验证了富莉的警察身份之后才放她进去。结果却很让人失望,范志斌前两天刚刚辞职,已经不在这里工作。
关于范志斌的为人,技术部的同事说他本分正直,人缘不错,工作上勤奋努力,业务精湛,很有前途,所以他的辞职让大家感觉非常突然。
同事们都知道范志斌曾经有过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名叫李容容,大家还在一起吃过饭。不过,已经很久没见过范志斌和李容容在一起,两个人之间好像出了问题,范志斌近来的情绪也比过去消沉了许多。
富莉表示想看一看范志斌的照片,范志斌的一个同事找出两张合影,指着其中的一个男青年说:“喏,这就是范志斌。”照片上的范志斌中等身材,戴着眼镜,表情温和。他姿态挺拔,衣衫整洁,富莉认为这是一个心思缜密的青年,可能有道德和生活上的洁癖,而且心胸比较狭隘。
富莉问:“我想弄清楚范志斌在六月二十三号那天的活动,公司里能不能找到相关的记录?”
一个同事说:“公司的管理很严格,员工进出都要打卡,能够准确查出每个人出入的时间。但公司之外的活动就很难说。不过,六月二十三号前后,范志斌的行踪比较清楚,他不在公司里。”
“他去哪了?”
“我们三个人到安徽,为一家客户安装空调系统。二十三号那天,我们正在干活。”
“范志斌中间没有一个人离开过?”
“离开?他能去哪?那里是深山里的一处冷库,交通很不方便,职工只能乘坐早晚的班车进出。我们三个人一直住在冷库的职工宿舍里,一心想快点把活儿干完,早点离开那个鬼地方。一直干到二十五号,设备全部调试通过,我们当天晚上才一起离开。”
富莉记下两个同事的名字。按照他们的指引,富莉找到了范志斌的住处,那是一处私人的三层楼房,楼下有一个小院子。富莉走进去,两个老头正在墙边下象棋,她向他们打听,原来其中一位是这幢楼房的主人,除了底层之外,上面的二层、三层都可以向外出租。
富莉说要找住在这里的范志斌,房东老人头也不抬,说范志斌不在家,一大早就出去了。富莉表示想看一看范志斌的住处,房东的眼睛紧盯着棋盘,满脸的不耐烦,说范志斌住在三楼最东边的房间,爱看自己上去看。
这正是富莉希望得到的答复。她走进楼门,上楼需要穿过房东一家的大厅。大厅里一片凌乱,到处丢着大大小小的鞋子,而且有一种酸酸的气味。楼梯上满是尘土,扶手和墙面上粘着一块一块可疑的东西,黏糊糊的。顺着楼梯走上去,二楼的楼梯口坐着一个中年妇人,面孔浮肿,手里握着一把韭菜,正在一根一根挑拣。她的旁边蹲着一个肥壮的男人,赤裸上身,把一片韭菜叶叼在唇间,双手抱肩,死死盯着富莉,十分放肆地上下打量她。
富莉开始在脑海里猜想:这是一对夫妇,壮汉是个赌徒,没有正当职业,赢钱的时候,会带着这个女人出去住宾馆,给她买金手镯金项链。输钱之后,就喝清汤挂面,那些手镯和项链又会在赌桌上消失,壮汉还会找随便什么理由痛打老婆一顿。面色黄白的老婆对他又爱又恨又怕。富莉从两个人的身旁绕过,快速上楼,感觉那个赌徒的视线依然死死粘在自己的身上,贪婪地滑上滑下。趁富莉在楼梯拐弯处转身时,壮汉撮紧两片肥嘴唇,下流地冲着她撅一撅嘴。
如果是在抓赌的时候遇见这个浑蛋就好了,富莉想象着赌徒要夺路逃跑,自己如何跳过去抓捕。他那一身骚肉可够沉的,要给他来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大概有些难度,但可以肘击这个大家伙的腹部,紧跟着在他的肋间来一个侧顶膝,动作一定要快,要狠。总之,要想让这个蠢货龇牙咧嘴地叫上一阵子,并不太难。那样的场面,想一想都很让人解气。
三楼上一片安静,最东面是范志斌的房间,一扇结实的木门上挂着大锁头,另外三个房间都是空的,等待向外出租。富莉走进范志斌隔壁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大床。富莉走到窗前,窗户朝北开,外面的天色有些阴沉。站在窗前,富莉很容易辨识出前面那条马路是黄山路。富莉忍不住轻轻笑出来,因为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望见黄山路上店铺的招牌,其中一块招牌上画着一个巨大的美人头,旁边是醒目的“芳菲美容”几个大字。
那是李容容的美容店。富莉侧头望出窗外,隔壁范志斌的房间也有这样一扇朝北的窗子,范志斌站在窗前,可以清楚地望见李容容的美容店,看到那里进出的顾客。如果是在夜里,甚至可以透过玻璃门望进店里去。也许,范志斌租住在这里,正是因为黄山路72号的芳菲美容店。
富莉下楼,刚才的“韭菜男女”已经不在那里。走到一楼的大厅,富莉听见房东老人在外面说:“回来得正好,刚才有个女的上去找你。”
富莉走出来,看见一个年轻人正穿过院子朝这边走来。他短发,戴眼镜,二十多岁,应该就是范志斌。在看见富莉的那个瞬间,范志斌停下了脚步,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随即变成惊异。那些变化在一瞬间完成,然后范志斌一个转身,快步走出院子。
富莉赶快跟出去,喊出范志斌的名字。范志斌走出一段才停住脚,回头看着富莉。与照片上相比,眼前的范志斌神色严肃许多,鼻梁上有一颗显眼的黑痣,一件花衬衫配蓝色牛仔裤,下面一双黑色皮鞋,规规矩矩的打扮。富莉看照片时断定这个青年心思缜密,心胸狭隘,道德和生活上有着某种程度的洁癖,现在她更坚信自己的这个判断。
富莉自报家门,说她先前去电器公司找过他。范志斌默然不语,扭头看着路上来往的汽车。从这条路拐出去,不远就是黄山路。
富莉径直问道:“你认识文化馆的董砚生吗?”
“不认识。”
“范志斌,在这种事上没有必要撒谎,你认识他。”
“怎么样才算认识?”
富莉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继续发问道:“六月二十三号那一天你在哪里?”
范志斌依然是反问:“为什么问我那天在哪里?董砚生死了吗?是不是死在六月二十三号那一天?”
“你很会联想。”
“得了吧,你跑来跑去到处找我,不就是因为董砚生吗?那段时间我和两个同事一直在外地做一个项目,直到周六大家才一起回来。”
范志斌说出的两个名字与公司同事的说法一样,他们没有说假话,但富莉还是掏出本子,把名字和时间都记下来。
范志斌说:“一个警察这样到处找我,我是嫌疑犯吗?董砚生真的死了?”
“不知道,我们眼下找不到他。你有什么好建议?”
范志斌绞着自己的双手,“从常理来看,你恨之入骨的那个人突然死了,你应该高兴,对不对?”
富莉不语,盯着范志斌的脸,他的气色并不好,胡须也很久没刮了。范志斌叹了口气,“如果董砚生真死了,他是咎由自取。奇怪,我现在应该高兴才对,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咱们都不要兜圈子了,谈一谈你和李容容的事,好吗?”
“有什么好谈的。”
“我听说李容容曾经是你的未婚妻。”
“你知道得不少,看来在我身上真是下足了工夫。我这些年得到的一个经验是:和一个势利庸俗的女人订立婚约,一定要有足够的金钱做担保。”
“听你的口气,好像非常恨李容容。”
“不,我谁都不恨,仇恨会让人变得愚蠢,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傻事。”
“在李容容认识董砚生之后,你们的关系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她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当这种东西出现的时候,她懂得怎么样抓住它。正好董砚生也在寻找他需要的东西,结果只能是我出局。”
富莉点头,“你不像一个忍气吞声的人,自己的爱人被夺走,你一定很恨董砚生。”
“我是恨他,非常恨!他太贪心了,不懂得约束自己的欲望。如果我有他一样的好条件,我会珍惜自己的一切,不会像他一样乱来。”
“不一定,人的想法是经常变化的。”
“反正我不会夺人所爱。”
“正因为董砚生夺去你的爱人,所以你要惩罚他。你曾经当面威胁过董砚生,说他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如果这一次董砚生出事,你脱不了嫌疑。”
“我说过那种话吗?这件事是李容容告诉你的?”
富莉说:“我们调查的范围,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好吧,就算我确实说过那种话,还骂过董砚生无耻下流,那又怎么样?董砚生夺去了我心爱的人,好啊,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这个世界上有他最在乎的东西吗?那会是什么?我要找到那些东西,当着他的面一样一样把它们毁掉,他的反应一定很有意思。告诉你吧,有一段时间,狠狠地惩罚董砚生,惩罚那个无情无义的李容容,是我最大的愿望,现在也是。如果有机会惩罚他们,我不会放过的。”
“你刚刚说过你谁都不恨,看来不是真心话,你对他们真的充满了仇恨。就算董砚生死了,你也不会放过他,对吗?”
范志斌淡淡地一笑,“警察办案的时候,不应该提出假设性问题,那样显得自己不够专业。你告诉我,这种假设性的问题我应该如何回答?那样的回答有意义吗?”
富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垂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片刻又重新昂起头来,她换了一个问题:“李容容开了一家美容店,你知道在哪吗?”
范志斌指向前边,“离这里不远,芳菲美容店。”
“好像很巧啊。你搬到这里住多久了?”
“两个多月。”
“房东的家里够乱的,恐怕这里不是你喜欢的那种地方,但距离李容容和美容店很近,称得上近在眼前,所以你硬着头皮住下来。”
“不,当初搬到这里,是因为交通比较方便。住下之后,我才偶然发现她的美容店也在附近。”范志斌说道。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明显的谎言,于是下意识地避开富莉的目光,扭头看向马路那边。
“你的同事告诉我,你最近辞职了,你现在在做什么?”
“还没确定,希望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是万幸,假如我早几天辞职,整天四处游荡,没有不在场的证明,现在还真成了重大嫌疑犯了。”
“每个与董砚生有关系的人,我们都要调查的。”
范志斌盯住富莉,目光明亮,“我最近才发现,到处游荡也有好处的。只要用心观察,光天化日之下其实隐藏着许多秘密。”
“秘密?什么意思?”
“骷髅。前些天你们不是在海滩上发现一具骷髅吗?那种东西出现在那个地方,不是很有意思吗?”
“是的,海边确实发现了一些散乱的人骨,来历不明,等搞清楚董砚生的下落之后,我们会仔细查清楚--这件事好像不是报纸上的新闻,你怎么知道的?”
范志斌说:“我说过了,现在我只是一个社会闲散人员,整天四处游荡,有些时候会看到或者听到一些事,会有一些意外的发现,很有意思。”
“什么发现?说说看。”
“董砚生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真的死了?”
“你认为呢?”
“死了好。很遗憾,有些事情要在他活着的时候发生,才更有意思。我很后悔,可是谁知道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
“噢,好像下雨了--我知道的事你们迟早也会知道,眼下我最关心的是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说着范志斌摸了摸头发,皱紧眉头,撇下富莉,向着自己的住处一路跑回去。
范志斌所谓的“雨”,其实更像是浓重的雾水,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稀疏地洒落到人的脸上,难以察觉。富莉喜欢这种湿漉漉的空气,路面微微潮湿,路旁的玉兰树的叶片一派青翠,这时候的街道让人心情舒畅。
拐过一条街就能看到芳菲美容店,招牌华丽,门面宽敞。富莉走进去,店里迎面挂着几张大幅的美人头像,花颜玉貌,让每个来客生出一分羡慕和向往。和美人像一样多的,是大幅的镜面,明亮耀眼,无处不在,镜中的影像互相嵌套叠加,让富莉感觉有些眩晕。
一个女顾客躺在墙边的床上,脸上敷着一块白布,一动不动,好像正在睡觉。两个年轻的店员身穿粉色的制服,坐在远处的椅子里,头挨着头,正在小声嘀咕。这种情景,看上去很像医院的一间急救室,紧张的抢救已经结束,危重的伤员变成了一具死尸,蒙着脸,安静地躺在那里。两个疲惫的“护士”趁机休息一下,等待着下一次忙碌。
看样子,李容容不在店中。富莉走到两个店员背后,聊天者这才察觉,立刻闭嘴。她们以前没遇见过穿警察制服的顾客,富莉的神色也不像来做美容的,眼前的场面她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只好垂头坐在那里。墙边的床上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一个恼怒的声音在白布下面恨恨地说:“我睡着了吗?你们怎么不叫我?”于是“死尸”复活,变成了一个坏脾气的中年妇人,疲惫的“护士”变成了偷懒的店员。
高个子店员过去应付那个坏脾气女人。富莉叫过另一个店员,问她李容容到哪里去了,店员说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可能快回来了。富莉问那个店员的名字,店员说自己名叫王思,同伴名叫陈珍珍。
富莉掏出董砚生的照片,问王思是否认识这个人。王思说他是李容容的朋友,经常到店里来,听说这个美容店就是他出钱帮助李容容开的。看来很多人知道董砚生和李容容的关系。
说话间,那边的陈珍珍忙完手上的活,送走了女顾客,回来坐到王思的身边。富莉问她们:“你们最后一次看到董砚生,是在什么时候?”
两个人都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只说很久没看到他了,平时他几乎每天都过来,顾客少的时候,他会和大家坐在一起闲聊,人多的时候,他就到里面李容容的房间,躺在床上看报纸,好像他不想在这里遇到熟人,到了吃饭的时间,他再带着李容容出去吃饭。
“除了这个董砚生,还有没有别的男人来找李容容?”
“没有。”
“最近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特别的事?”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富莉只好作罢,让她们带自己到里面看一看。穿过宽敞明亮的店面,后面是一道走廊,狭窄昏暗,白天也要开灯照明。走廊的最外侧是一个很小的卫生间,另一边的一间小屋是王思、陈珍珍的住处。
李容容自己住在走廊最深处的房间里,门没有上锁。富莉推门进去,一间闺房面积狭小,结构简单,却经过精心的布置,处处可见主人的巧妙用心,看起来洁净温馨。习惯在这里消磨的董砚生,自然没有多少热情留给安玉真,留给钢管厂那个陈旧的家。
上午剩余的时间足够,富莉决定再去找安玉真。
到了安玉真的家,富莉敲门,为她开门的是唐敏。富莉领教过那条名叫乔乔的吉娃娃的敏捷和凶猛,房门打开之前,脚下预先做好了防备。但这一次乔乔并没有从门缝里猛扑出来。
唐敏侧身让富莉进门,她的手上戴着塑胶手套,握着一把镊子和一把手术刀。富莉从她身边走过,依然提防着脚下,她走进房门才几步,就看见安玉真站在卫生间里,手上同样戴着塑胶手套。
“你们在忙什么?”
安玉真不语,垂头看着身前的一只铁桶。铁桶放在洗脸池上,富莉探头过去一看,桶里面装着半桶水,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涩味,里面浸泡着散乱的动物肢体,看不出是一只小鸡还是一只鸽子。
“桶里泡的是什么东西?你们在做实验?”
“差不多吧。”安玉真含糊地说。卫生间里的空间太小,她把铁桶提起来,放到门口,这样三个人都可以站到铁桶边上。唐敏蹲回到桶边,伸手从桶里捞出一小块肉骨头,用手术刀小心刮去附在骨头上的肉。看上去,那块骨头很像一只猪蹄或者一只羊蹄,只是要细小许多,前端纤小的软骨上还带着尖尖的爪尖。
唐敏把锋利的手术刀刃小心伸进软骨的中间,剔去那些泡得发白的肉屑。富莉突然想到了乔乔,到现在为止,那只活力充沛的吉娃娃还一直没有露面,这不正常,拿在唐敏手里的这块骨头,看起来很像一只小狗的爪子。
似乎是察觉到富莉的困惑,唐敏小声说:“乔乔死了。我们想留下它。”
富莉心中悚然。桶里浸泡的这些散乱的肢体,原来就是那个脾气很大的乔乔。“它怎么会突然死掉?”
安玉真说:“乔乔死得很奇怪,等会儿我腾出手来,拿一样东西给你看。”
说着,安玉真从桶中捞起一块骨头交给唐敏。那块骨头比唐敏的拳头还小很多,表面的皮肉已经被剥离干净,玲珑剔透,莹白光滑,是乔乔的头骨。经过浸泡,头骨缝隙处残存的肌肉组织变成了白色,微微透明,用刀轻轻一刮,就从骨头上脱落。富莉无法把它与那个白底褐花的小精灵联系起来,哪里是它圆圆的眼睛?哪里是它的鼓凸的额头?看起来,那些牙齿太多太尖利,一副狞恶之相,不应该属于那么小的一只吉娃娃。
唐敏手上的动作不太熟练,安玉真在一旁轻声指点……
唐敏做得认真专注,富莉和安玉真在一旁屏息观看,屋子里只有手术刀和镊子与瓷盘轻碰的脆响。阴沉的夏日午后,这一对认真的师生守着一桶零散的骨头,让富莉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甚至感到一丝恐怖,“我闻到了一股涩味,铁桶里装的是药水?”
唐敏说:“是烧碱溶液。烧碱溶入水中,首先让水中的氧离子释放出来,可以分解肢体中的蛋白质和脂肪。乔乔死后,我们先把皮剥掉,剖开它的腹部取出内脏,再把它的身体肢解,浸泡到碱液中,这样才更容易把油腻的、带血的肌肉从骨头上分离,能把骨骼更干净地清理出来。做这些事只要开了头,一点儿都不难,最难的是第一步,就是怎么样把它的皮剥掉。”
唐敏嘴里不停地说着,也不用富莉发问,一双手同时忙碌着。她的动作比刚才熟练多了,快速剔除每块骨头上残留的微小肉屑,把那些清理干净的骨头放进旁边一个瓷盘里。
“清理之后,下一步怎么做?”
“把散乱的骨头按照原来的位置串联起来,固定住,做成一副骨骼标本。”
富莉想起海滩上发现的那些人体散骨,或许它们原本就是这样一副标本。那么,当初也会有这样一个浸泡和剥离的过程。
唐敏说:“你信吗?我知道每一块小骨头来自乔乔身体的哪个部分,骨头捏在手里,还能想起它原来的肢体,毛茸茸的。”
唐敏深深垂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富莉说:“为什么要留下它?我的意思是,你们很喜爱乔乔,现在这样亲手处置它的肢体,下得了手吗?”
安玉真轻声说:“当年在医学院,第一次上解剖课,老师教给我们的第一条是放在解剖台上、经过福尔马林浸泡过的,不再是一个人,只是我们的一件教具。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情感,那个已死的肉身只是一个躯壳,只是一些组织和结构。简单地说,老师是让我们把解剖的对象物化。我也是这样对唐敏说的,开始的时候她不敢下手,我告诉她,乔乔现在已经死了,不再呼吸,不会感觉到疼痛和饥饿,不会再对你摇尾巴,和你亲热。所以,你现在看到的这具小狗的尸身,其实与乔乔的关系并不大。”
在富莉眼中,乔乔只是别人家的一只宠物狗,谈不上爱惜和留恋,却也不愿再看这些。富莉起身走进客厅,窗外的雨大起来,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很潮湿。
安玉真叮嘱唐敏几句,脱下手套,进来请富莉坐下。富莉告诉安玉真,董砚生离家时带走的画已经找到三张,那些画放在他的汽车里,六月二十三号在海滩上被人偷走。而且,车座上的血痕已经做过检验,基本可以确定是董砚生的。
安玉真平静地说:“从一开始,我就感觉董砚生出事了。虽然你们还没有结论,可我感觉他可能早就死了。”
她的话让富莉想起李容容,李容容到刑警队的时候,也认定董砚生已经死了。两个董砚生生命中最亲密的女人,彼此之间势同水火,却不约而同地断定董砚生已经不在人世,这恐怕不是巧合,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确实无法解释。
富莉说:“在找到他本人之前,存在着各种可能性--上次我和同事一起来调查,你说六月二十三号中午董砚生离家以后打过一个电话给你,对吗?”
“是的。”
“他在电话中说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他没说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问我想要点什么,他晚上要去北京。”
“这种话当面问更好一些,之前他就在家里,你也在,他有那种机会,为什么要在电话里和你谈?”
“是的,我也这样问他。他说他突然感觉很惭愧。我们之间很久没有好好谈过,互相都生分了,就算想谈,也不知道怎么开始了。”
“我们调出董砚生的通话记录,你们大约谈了五分钟。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谈许多事情。”
“当然。即使没什么可谈的,只管揪住一个问题,不断地重复,也能耗去许多时间。”
“他揪住一个什么问题,重复什么?”
“就是那种歉疚的话,空洞、虚伪、缺少诚意,不知所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就是这些?没说别的?”
“我忘记了,应该没有。那种空洞的话,听过之后很快就忘记了。”
“他经常给你打电话?”
安玉真摇头,“不,他很少给我打电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给我谈一谈你和董砚生的经历吧。”
“你想听故事吗?那种经历,自己感觉刻骨铭心,别人听起来,却是很俗套的平庸故事。”
“说说吧,我们需要了解各种背景。”
安玉真的眼睛有些湿润,自从富莉和雷亚峰开始调查董砚生的下落,安玉真一直是一副淡漠的表情,现在的她,有些不一样了。
“算起来,我和董砚生已经认识二十年了。我把自己献给他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他比我大一点,那时候人瘦瘦的,胡须已经长得有模有样,两腮、下巴和嘴唇上都有,毛茸茸的,有点像一只猴子。
“我们不在同一所中学上学,我经常到他的学校找他。学校的后面有个小山坡,长满了槐树,还有梧桐。每到星期天,我们都在那个小山坡上约会。我们躺在槐树下面的草地上。当时董砚生刚刚开始学美术,他的话不多,一开口,说的也总是画画的事。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我一个人在说,那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想不起来了。可能当初话说得太多,到了真正在一起生活时,反倒无话可说了。
“后来董砚生出去上学,我们分开过几年,然后我考上了医学院。董砚生工作以后,我们才算真正开始了热恋。我们盼望着见面,等不到寒假和暑假。董砚生经常坐火车去看我,但学校里有种种的不方便,以后变成我回来看他,那样更自由一些。
“那时候我经常旷课,跑到长途汽车站,随便跳上一辆客汽,只要它是开向这个方向的就行,中途再换车。只要是坐在汽车上,只要是在一点一点接近董砚生,我就特别舒心。最疯狂的时候,我每个星期都会回来一次。
“我们在他家里、在山坡上、在夜晚的海滩上幽会。许多事都能忘记,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却忘不了,草叶和泥土混合的那股气味,山坡上褐色的小蚂蚱,长尾巴的蝎虎,还有沙滩上的小石子,永远也捡不干净,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在这里或者那里狠狠地硌你一下,很讨厌。
“那时候,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别的女孩子刚开始向往爱情的时候,我已经得到了。感觉好像是我比她们先走了一大步,在她们前面很远的地方,心里比她们更踏实,比她们更自信。因为这些,我感激董砚生,我崇拜他,爱他爱得要死。”
回忆往事的安玉真,脸颊一直在微微抖动,说到动情处,安玉真会让自己停下来,身体端坐着不动,眼睛向上,努力去看天花板。大块的眼白露了出来,她保持着自己的姿势,用那样的方法把眼泪止住。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湿漉漉的风吹进屋子里,一下一下掀动着窗帘。唐敏依然在那边清理着乔乔的骨骼,金属的刀片与瓷盘相碰,发出一点脆响。
安玉真沉默许久,轻声问富莉:“你结婚没有?”
“结婚两年了。”
“有孩子吗?”
“还没有,可能明年会要一个。”
安玉真说:“我生不了孩子了。年轻时的疯狂注定不会长久,而且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流产过三次,最后的一次,医生告诉我将来不会生育孩子了。一个医学院的学生,不应该像我这样无知。后来我一直搞不明白,我当时的智力和精神状态是不是正常。那两年我缺课太多,毕业的时候没有拿到学位,靠着父亲的关系,勉强在这所中学得到一个教职,做了一名生物老师。那时候并没有感觉难过,不能生育、不能做自己喜欢的医生,都没有什么,因为我有董砚生,只要他一直爱着我,我……”
安玉真再一次停下来,静默之中,她的眼里饱含泪水。她再次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紧紧咬住上唇,眼睛使劲向上看,露出来大块的眼白,似乎这是她克制悲伤的一个习惯,可以用这种物理的方法把泪水止住,可以不让它们流下来。富莉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让那些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出来。
“我们结婚以后,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日子,对将来也有过很多幻想,可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们把自己的生活弄得越来越糟,越来越没有希望。其实,我早就感觉他在外面有人,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知道董砚生究竟想怎么样。我一直在等着,等着他自己来告诉我。我恨他,可如果他恳求我,说他想重新回到我身边,我知道自己会原谅他的,有许多次,我还想过要死给他看--这些纯粹是傻瓜的想法,愚蠢可笑。可是这个伪君子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给我!他让我蒙羞,让所有人来耻笑我,背地里戳我的脊梁骨。我是一个无能的女人,那么愚蠢,不可救药,对不对?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安玉真的脸涨红了,鼻孔张大,快速翕动,清亮的鼻涕流了出来,她的嘴扭歪了,挂着几道长长的涎水,她就那样仰着脸,难看地哭了起来。
富莉扯出几块纸巾递给她,渐渐地,安玉真止住了哭泣,“这些天,我总是在想以前的事,我和董砚生一起生活十几年,有许多的记忆。无论他是生是死,都到了该总结的时候了,如果可以,我不想保留过去的记忆,一点都不想留,可这并不容易。”
富莉小心地问:“这些天我们在调查的过程中,确实发现有人和董砚生关系亲密。董砚生做了伤害你的事,你想过报复他吗?”
安玉真彻底平静下来,“怎么样才算伤害我,是欺骗我,还是在外面偷偷找一个年轻漂亮的情人呢?”
富莉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她的问题。安玉真说:“有时候,我发现自己的生活和过去想象的、希望的并不一样,那时候,我会感觉受到了伤害。在这种伤害里,我自己也出了一分力,我的过错并不比董砚生少。所以,简单地说,一切都是活该。”
一个被背叛的女人如此评价自己的生活,富莉第一次听到。安玉真说:“董砚生有一个优点,就是他没有欺骗过我。他和李容容的事,尽人皆知,他并没有刻意向谁隐瞒。他不曾对我说起那个女孩子,只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问过他。”
一番话让富莉开始怀疑安玉真的理智,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吗?不过,如果这样的想法会让她感觉好过一点,别人似乎没有理由干涉。于是富莉提到一点事实,“董砚生在外面的举动可能不太妥当,但他收藏的全部字画,还有他最喜欢的乔乔,一直都放在你身边。你说过,这两样是他最爱惜的。”
安玉真说:“那些画放在这里,总比放在别处更保险。我和乔乔不过是他的两条看家狗,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地替他守着这个家,等着他哪一天回心转意,回到家里来。至于乔乔,原本就是李容容送给他的宠物。”
“乔乔怎么死的?上次我们来的时候,它可是好好的。”
安玉真拿出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纸片,“前两天纸片被人从门底下塞进来,乔乔就是舔过纸片之后猝然死去的。”富莉接过来,看上去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白色硬纸片,正面一片空白,没有文字和图案,背面有铅笔勾画的一个骷髅,下面的痕迹像是一个签名,字迹浅淡,笔画潦草。
安玉真告诉富莉:“背面的铅笔签名是董砚生的。年轻的时候,他每次画好一幅素描,都要在下面这样签名。”
“你能确定?”
“是的,因为看得太多,已经刻在心里了。”
“他也会像这样,在自己的签名上面再画一个骷髅?”
“不,骷髅肯定不是他画的,董砚生不是一个高明的画家,但也不至于画得这么拙劣。奇怪的纸片,上面怎么会有董砚生的签名?他已经很久不画画了。”
富莉想看看董砚生早年的素描,安玉真领着她走到书房的墙边,那里贴着一幅素描,下面带着董砚生的签名,看起来与纸片上的字迹完全一样,而且素描的纸质也与纸片相同。显然,这块纸片是从一幅旧日素描上裁下来的。
富莉把纸片收起来,要带回去检验一下纸片上是不是真的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