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没有想到,王震,这个当年在延安整风中与自己势同水火的将军,竟然会在她受难的岁月中成为其保护神。其实何止是丁玲,动乱年代受到王震保护的文化人人数过千,一向以勇武示人的王震在抢救文化人运动中的智慧与胆略让人不得不佩服。不计较个人恩怨与得失,以义相交,结识这样的人物,丁玲何其幸运。
冬天的火柴
1958年初,陈明被下放到北大荒,在那里他见到了时任农垦部部长的王震。王震向陈明问起了丁玲,陈明把丁玲想到北大荒的念头告诉了他,王震不假思索,一口答应,说:“好嘛,她来,我同意!”
以丁玲当时的“大右派”身份,从上到下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王震如此爽快地接受自己,让丁玲不由得感激涕零。她把自己比喻成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而王震则在寒夜里为她划亮了火柴,给她带来了温暖和光明,丁玲动情地写道:“你点燃起一个火柴,而振奋起生命的双翅,在暴风雪中翱翔,冲破层层乌云,沐浴在自由的蓝天之上。”
这年夏天,丁玲从北京来到北大荒参加劳动改造。在密山农垦局的一个屋子里,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王震的接见。
丁玲第一次见到王震将军是在1936年12月初,那时想当一名红军的丁玲随红军总政治部的杨尚昆从保安到了定边,前线的指挥员都集中在这里,研究同胡宗南的决战。丁玲在这里见到了红军的许多名将,例如萧克、陈赓和王震,其中王震的爽朗更是给丁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王震身穿狐皮领子大衣,他一见到丁玲就用湖南腔大声说道:“欢迎!欢迎!我们这里都是武将,没有文人,非常需要作家。”说着,又转向别的同志,高声笑着,走出去了。
1941年王震率领三五九旅屯垦南泥湾,两年后,丁玲曾随中央党校秧歌队去南泥湾劳军,但是没有见到旅长王震。没能见到王震的原因丁玲没有详细说明,但就在一年前,丁玲写了《“三八节”有感》炮轰延安的“土包子”升官后娶女大学生为妻之事,王震反应特别强烈,因为他本人正在这个范畴之列。
就这样,两人再见面的时间被推迟到了解放后。1954年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的时候,散会后,丁玲挤在人群中,突然听到王震隔着好多人大声对自己说:“你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看了,写得很好。”丁玲仓促间不知如何应答,只能感激地报以一笑。
正想着,又听见招牌式的高声朗笑,王震将军来到了丁玲的面前,她站了起来。屋子里一片静穆,王震收住了脸上的笑容,对丁玲说道:“思想问题嘛!我以为你下来几年,埋头工作,默默无闻,对你是有好处的。”王震话里有话,丁玲默契地点头。王震接着说:“我已经叫他们打电话给853农场,调陈明来,同你一道去汤原农场。那里在铁道线旁,交通方便,离佳木斯近,住处条件也好些,让他们给你们一栋宿舍。你这个人我看还是很开朗,很不在乎的。过两年摘了帽子,给你条件,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这里的天下很大,我们在这里搞共产主义啊!”
王震的一番话,让丁玲豁然开朗,北大荒12年的人生图景,在这一刻已显露雏形。
保护神
王震每次接受任务,必蓄胡留须,不达之不净面,毛泽东等人戏称之为“王胡子”。“王胡子”从小习武,武功高强,他曾七次负伤,以善打硬仗而著称,有人评价他“一生威猛,神武忠勇”。1938年冬,日军犯汾河,直指晋东南。王震奉命阻击。战前动员会上,王震站在一口棺材之上,挥舞着拳头大声说道:“我领头向前冲,要死我先死,死后装进这口棺材里。”
这一役激战一昼夜,大捷,王震头部负重伤,其壮举比之三国庞德、晚清左宗棠之抬棺出征,犹有过之。1955年那一批授衔的将帅里有四个独臂将军,其中三个是三五九旅的,这就是王震带出来硬汉的精神。
据说李世民即位后,夜寐不宁,多梦鬼魅,后令人画秦琼,尉迟恭悬挂于宫门两旁。此后邪崇全消,以二人之勇武,鬼魅不敢犯也。有了王震这样一个保护神,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自然好过多了。
而更令人佩服的是,看似一介武夫的王震,在保护丁玲的问题上显示了其高超的智慧。在北大荒,丁玲和陈明经常被王震叫到佳木斯,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无非就是让他们在紧张的劳动之余得到休息。
1960年冬天,王震从北京拍来电报,让丁玲和陈明回到北京帮忙寻找斯诺借去的长征地图,说是当年斯诺离开的时候,把红军长征的地图也带走了,现在急着用,让两人帮忙。丁玲和陈明紧急回到北京,见到了王震,王震绝口不提地图之事,只是交待秘书给夫妻俩找一家好一点的宾馆,让他们先住下来。原来所谓的寻找地图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用意是帮他们摘掉“右派”的帽子。
在此期间,王震曾邀集20来位水利专家到农垦部研讨垦区土地盐碱化改造问题,同时通知二人一起参加。在会上,王震当着所有与会专家的面介绍说:“这是作家丁玲。”
后来王震因病住院,丁玲夫妇到协和医院去看他,王震带他们到同在协和住院的作协党组负责人之一邵荃麟的病房。邵荃麟在王震的面前对夫妇俩说,丁玲在农场扫盲,为畜牧队夺得红旗,根据中央精神,“右派”有立功表现的,可以考虑摘帽。听了这话,两人都深深体会到了王震的良苦用意。
不仅如此,王震还不止一次亲自打报告给中央,写信给作协,并督促有关部门解决丁玲的“右派”帽子问题。由于种种原因,丁玲的帽子没有能顺利摘掉。但王震冒着政治风险,亲力亲为,苦心积虑地替丁玲着想和奔波,堪称义薄云天。
据陈明回忆说:1963年国庆节后,丁玲生病,我们请假去北京检查治疗。在看望王震同志时,丁玲向他反映了“创作准备”的问题。王震同志很关心,说:“最近要召开国营农场场长会议,我对他们交待一下,给你们提供创作条件。”他还两次加重语气对丁玲说:“你的问题,我负责到底!”可见,王震同志不仅亲自安排丁玲去北大荒,而且自始至终给她温暖与关怀。(《也说丁玲在北大荒的日子》)
直到70年代末,陈明为丁玲平反的事情四处奔波,去北京时还找了王震,王震说,丁玲从南京出来,她不是到了延安嘛,没到别的地方去嘛,没跑到国民党那里去啊,没有去国统区啊!他的话给了丁玲平反舆论上很大的支持。
直到丁玲弥留之际,王震对她的关怀仍然一如既往。1986年,丁玲病入膏肓,躺在协和医院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开始医院没把她当一回事,直到王震看她后大发雷霆,医院才开始重视她。
丁玲去世后,王震说:“我们中华民族有这样一位女作家,是值得骄傲的。”而对丁玲来说,后半生有王震这样一位侠肝义胆的保护神,同样是值得骄傲的。
如果多几个王震
王震对知识分子的关怀和保护绝不限于丁玲一人,据说,在动乱年代受到王震保护的文化人人数过千,其中诗人艾青、郭小川、贺敬之,杂文家聂绀弩,漫画家丁聪,数学家华罗庚都在此之列。
1957年,艾青由于为丁玲仗义执言,说:“丁玲并没有反党嘛,她并没有跟国民党走嘛,还是到了延安,跟着共产党走嘛。”结果被撤销党籍,划为“右派”,等候进步一处理。王震得知后,马上找到艾青,让他离开文化圈跟自己走。这样,从北大荒到新疆,艾青二十余年一直跟在王震身边,避免了更大的政治风浪。
在新疆建设兵团某师,王震当众称艾青同志,艾青诚惶诚恐:“我是‘右派’,您不能称我同志。”王震答道:“你是世界闻名的大诗人,是我们国家的光荣。”接着,王震站在卡车之上,对全师官兵高声说:“有个大诗人,艾青,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来歌颂你们,欢迎不欢迎啊?”全场掌声雷动,艾青也热泪盈眶。
由于王震与艾青有过严格的约定,艾青终其一生都未写过一句有关王震的文字,后来,当他听到王震逝世的消息时,悲痛无法自抑,说:“对于王震,我是知恩未报啊。”
“文革”爆发后,王震也受到了冲击。在农垦部的批斗会上,两个造反派干将把一个写着“黑帮头子——王震”的牌子套在他脖子上,王震怒发冲冠,扯下牌子,奋起神威,三下五除二把牌子撕成几块,摔在地上,踩上几脚,说:“我不是真黑帮,这牌子应该给真黑帮头子戴!”在场之人目瞪口呆,会议秩序一度混乱。
此外,面对农垦部铺天盖地揭批自己的大字报,王震同样奋起反击,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写出了闻名全国的《我的大字报》,开创了省部级领导写大字报的先河。王震的妻子和下属都劝他不要写,他却说:“毛主席不是有‘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吗?我这是向毛主席学习,写我的第一张反攻大字报。这也如同打仗,老搞妥协不行,要组织反攻!反攻!”
很快,王震的“劣迹“被人添油加醋地报告给了毛泽东。王震是毛泽东的爱将,他并无意其受过,听后点头微笑说:“呵呵,‘王胡子’赤膊上阵了。”又说:“你们不要再斗王震了,他是个好战分子,你斗他,他还会打人的。”事态终于平息了,事后惊魂未定的妻子王季青对王震说:“当时你把那牌子摔了,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王震说:“我把牌子扔了,心里也就轻松了,我不能戴黑帮牌子或高帽子去见‘马大胡子’。如果所有挨斗的‘走资派’都敢砸牌子,那就好了。”
因为有了王震,历史更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