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站我们选择了何园。
曲曲折折的小桥、矗立于水心的凉亭，怕是何家少爷、小姐们吟诗作赋的好地方。石涛和尚建造的石室临湖而建，走进去凉气逼人。长长的回廊则似乎没个尽头。导游说，它全长有一千多米，是世界上最长的回廊，也是中国立交桥的雏形。
我们沿着回廊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细细地翻阅历史：何家少爷的八股考卷、小姐的闺房、婚书、何府女佣的蜡像、用过的器具……我停在老夫人赏月用的坐塌前。手工精细的缎子，花纹凸浮的木床，临窗的摆设，无不透显着贵气，也蕴含着一份儿孙绕膝的心满意足。什么时候我才会有这份满足呢？想到这里，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在一个展览器物的房间里，我看到了一块残砖。刻着花，雕着一个凸起的“福”字。它见证过何府的繁华与奢靡，也目睹了何家的破碎与衰败。现在，它安静地躺在玻璃柜里，为往来的游人低诉过去的岁月。逛何园，其实就是一个读历史的过程。它使我们在惊叹的同时，心情沉重。在这里，随处都是留影的好地方。我和于茜摆出各种姿势，或装斯文，或随性流露。有一家子一起出来旅游，在好几处碰见了我们。后来那家妈妈忍不住说，你们怎么那么会摆姿势啊？来来，快帮我们设计几个。乐得我和于茜笑得合不拢嘴。
个园和何园齐名于天下，却又别有一番风情。个园里，有着数不清的竹子。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竹子还可以分这么多种。睡莲也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巨大如盆的荷叶，据说可以托浮起一个婴孩。大自然真是奇妙。个园里有春夏秋冬四季假山，在同一时间里展示着四季各自的特色。还有连接它们的长长的走廊。听旁边旅行团的导游说，走完这个长廊，就走过了春夏秋冬四季，相当于走过了一年，所以，这条长廊又可以算是世界上最“长”的了。我们都笑。有一个房间，门口的台阶做的形似翻滚的云海。导游又说，踏着这个台阶走上去，就叫做平步青云。我和于茜便上上下下走了好几遍。
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有个美好的未来。尽管我们知道，逐梦只能靠自己。权且让我们在人为的喜兆中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吧。还有汪氏小苑、朱自清故居、地宫、扬州八怪纪念馆……我们在视觉的喜悦中梳理着不同的感受。毫无疑问，扬州是一个如此容易让人着迷的城市。晚上，漫步在扬州街头，竟没有一丝“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感。周围是同样悠闲的行人，每个人的脸上都那样的闲适与轻松。路旁的一家店里，挂着各种图案和质地的大披肩。随手拿起一条披在肩上。镜中的自己，竟也笑颜如花，浑身散发着温润的江南水气。
于茜笑我：“不如，你嫁到扬州来算了。”
“好啊，我可是愿意的。”两个人便笑。
离开的时候，也是晚上的车。那天，我们在火车站外的小广场上呆了一下午。广场不大，周边是长凳，中间是三圈地面喷泉。很多人在这里闲闲地晒太阳。还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小孩子来的，也有爷爷奶奶拖着孙子来的。其乐融融。我和于茜坐在边上，看着这些快乐的人。
“你看那个小孩儿，好可爱。”我指着一个刚刚被突然喷出的水柱吓了一跳的小胖子说。半天没听到回音，我扭头看于茜。她也正望着那些小孩儿，却是一脸的凝重。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你那天不是问我，为什么会想到要在结婚之前先同居吗？”
“对喔，你还没告诉我呢。”
“因为我不想走我爸妈的老路。”
“你爸妈？”我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们离婚了。我高二下学期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我爸妈也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可是我老爸脾气不好，我妈也是个急性子，两个人在一起总吵架。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两个没有哪一年是一次架都没有吵的。就算是在正月里，也会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那你……”
不等我说完，于茜又说：“如果就这，也没什么，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打架。女人的力气终究比不过男人，所以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终于有一天，我妈受不了了，提出了离婚。非常坚决。谁劝都没用。我爸说，那好，离婚可以，孩子你不能带走。当时我妈咬咬牙，说了句‘孩子跟了你我还能来看她，要是我们不离这孩子就永远看不到我了。’我爸听了，知道根本不用再多说什么，就签了字。”于茜平静地说完，声音不带一点感情起伏，就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从来不知道，你家里是这样的情况。”
于茜笑了一下，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啊。他们离了婚倒还客气了很多，我也不用再听他们吵架和打架的声音了。”
“你现在是这么想，但是当时一定是很难过的吧？”我问。于茜收起了笑，又看向远处蹦蹦跳跳的孩子，说：“本来每次他们闹的时候，我都会边哭边想，这么个过法，还不如离了算了。可是我妈真的提出来的时候，我又特别恨她，觉得她好自私，怎么可以为了自己，让我变成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他们刚离婚那阵，我拒绝见我妈，也拒绝接她的电话。”
“而我爸，其实是很爱我妈的，只是没找对爱的方法。那时候我天天在外面呆到特晚才回来，回来就睡觉，就是因为怕和我爸有单独坐在一起的机会，怕听他的嘀咕和埋怨。我爸一直觉得在他和我妈离婚这件事上，我没有起到做女儿该有的作用。”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他们离呀。可只要和我爸稍微辩解一下，他就和我吵，搞得我只好躲着他。当时真有一种爹不疼，娘不要的感觉。”
说到这里，于茜停了下来。我看见她的眼圈红了，连忙抽出纸巾。她抬起头，闭紧眼睛，努力想要克制自己不要流出眼泪来。我心里一酸，这个女生，怎么可以活得那么坚强？
终于，于茜恢复了常态，接着说：
“这么过了有差不多一年吧。我逃课，结交社会朋友，顶撞老师，高三开学都好久了也不去上课。我这个样子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要废了。我自己也这么以为。”
“后来有一次，我和一个早就没读书了的同学玩到夜里两三点了还没回家。当时又没个手机什么的，我爸就联系了我妈，叫了一大帮子亲戚朋友开着车到处找我。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又冷又饿的在桥头的路灯下面看那个同学和她朋友打牌。”
“我妈一看见我就哭了，过来对我同学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她了。我同学说，像她那样，也只能交上我这样的朋友了，你总不能让她天天一个人晃悠吧？我妈哭得更厉害了。本来我一直觉得这个同学挺好的，可听她说了那么一句，不知怎么的，特别想脱鞋砸她。”
“我爸看都没看我一眼，谢了帮忙的人，就把我扔进车里走了。回去的时候其实挺害怕的，怕我爸会打我。提心吊胆地上了楼，我想赶紧睡觉了事。可我爸说，急什么？我就站那儿看着他把我上学以来得的所有奖状、证书都翻出来，说，像你这样的人，留着这个是浪费。说完，一张一张地撕了起来。”
“他们离婚那么久了，我还从来没有在他们俩任何一个面前哭过。可是当时一看见我爸撕那些证书，我疯了似的拼命哭起来。那可是我一学期一学期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呀。有三好生的，优干的，十佳少年的，各类比赛得奖的，好多好多。”
我看见于茜的下巴上已经挂满了泪珠，可她像没有感觉似的继续讲着。“看着我爸一张一张地撕，就像看见那个过去的我正在被一笔一笔地涂画着，奖状撕完了，我也被涂抹地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我好像终于想起来，原来我也曾经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儿。”
“撕完以后我爸说，今天看你妈哭的那个样子你是不是很高兴？让自己的亲娘老子在外面让别人羞辱你多能干呐。你还是不是个人？还有没有心，啊？我也不指望你给我养老什么的了，趁现在和你把话说清楚，我养你到高中毕业。毕业以后，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就是讨饭你也别讨到我家门前来！”“说完，我爸进房间睡觉去了。我在那堆碎纸片前呆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就听见我爸压低了的哭声。当时我挺震动的。再想想我妈在路灯下哭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坐那儿想了一夜，第二天就直接上早自习去了。然后考到这里来，认识了你们。”我静静地听完，觉得心里像压了个石磨一样的难受，也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的这个女生。原来在她坚强、宽容、乐观的外表下，掩藏着这么多伤心的经历。和她相比，我所谓的那些伤心事也只能算是矫揉造作了。
于茜擦干了眼泪，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我知道，她是在调节自己的情绪。“怎么样，不知道我原来还曾经是个问题少女吧。”
“那你现在和你爸妈的关系怎么样？”
“很好啊。其实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理解他们了。不是不爱我，只是他们也有自己心里的苦。理解了，也就不再有心结了。现在又出来读书，一年难得有几天呆在一起，所以更珍惜能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能像现在这样去看以前的日子，是不是很辛苦才做得到？”
“也无所谓辛苦，但多少影响了我的爱情观吧。”
“是吗？”
“嗯。可能在感情这方面，我比你们看到的阴暗面更多一些，所以想的也要多些。我之所以不会强求一份不属于我的爱情，就是因为知道，以后的生活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相爱都不一定厮守，更何况不爱或是不够爱呢？我一定不会让我的小孩重蹈我的覆辙。”
“那你为什么希望先同居？”
“恋爱中的人智商都很低，又都只看到对方好的一面。如果不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事情中磨合一下，怎么知道在生活的细节中，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合得来呢？”
“说来说去，你就是要保证和你结婚的人，一定要是最正确的那个，对不对？”
“是啊，所以我渴望爱情，又抗拒爱情。”
“这样可不行，年纪轻轻的怎么能有恐婚症呢？”
“不是恐婚症，只是宁可孤独的时间更长一点，也不要因为草率而作出让我后悔的决定。”
“于茜，你的思想已经不是你这个年龄的了。”
“可能吧。”
“那邱哲……这么一说，我就更内疚了。”
于茜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你内疚什么呢？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别人当然也可以啊。更何况对于他，起初也只是欣赏他的才气，后来是喜欢他的好脾气和安静。但是静下来想，其实我和他即使在一起了也是会分手的。因为我们没有经过一个从吸引到做朋友到成为知己到互相喜欢的过程。我偏偏又是很迷信那个过程的。”
“既然这样，你当时怎么会想要和他在一起呢？”
“本来就觉得他还不错，你们又在旁边撺掇，我一激动，就以为就是他了。”于茜终于又笑了。我的心也跟着轻松起来。
“哎，怎么又怪到我们了？”
“谁怪你们了？说实话嘛。”
停了一停，我说：“我知道了，你现在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是在掩饰你心里的苦，对不对？”
“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往事，想要过一种真正开心的生活。但是每次笑过之后的安静，我都会特别难受。”听了她的话，我好心疼。
“于茜，介绍你看一本书吧，张曼娟的《幸福号列车》。她在里面说了一句话：幸福是一种需求，但不可强求。”
于茜笑了笑。此时她的样子，她在阳光下端然静坐的样子，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吧。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态也和她有那么一点像了。虽然辛苦，虽然难受，在人前还是要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憋不住的眼泪也只肯背着人躲在暗处流。
“任何经历都是一笔财富，关键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它。老天是公平的，分给每个人的磨难和快乐是一样多的。你之前经受了那么多磨难，是把以后的苦都提前吃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开心的事情了。”
“但愿吧。”
“什么但愿，是一定。”我故意生气地说。
“好，是一定。”于茜此刻的笑容，是我见到的最美的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