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
香港某监狱。
西语在狱警的提示下,将身上所有的金属物品都交出来,然后站在一个检测台上接受检查。检查通过后,才被带到一间大厅里。
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终于见到了周宇庭。
他瘦了,剔了光头,穿着灰色的囚衣,下巴的胡渣泛着青色,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颓废,但身上却散发着与囚犯格格不入的傲气。
她的眼睛不可抑制地湿润了。
他却望着她微笑,眼睛晶亮晶亮的。
她拿起听筒,问,“你好吗?”
“很好。你呢?”
“我也是。”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听着那端传来他的呼吸,已经胜却了千言万语。回想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咖啡馆中,气定神闲,略略几句调侃的话,便让她的心情大起大落。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她便经历了暗恋,放弃,恋爱,分手,再恋爱,再分手……纵然千回百转,最后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
时间静悄悄的流逝,她定下心神,微笑着说,“我会等你。”
周宇庭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思考了一下,面色沉静地问她,“你想清楚了?”分手的时候,他也曾这样问过。
西语重重点头说,“我想得很清楚。”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有要求,以后遇到困难,我们一起面对,什么话都要放在台面上说,哪怕吵架,也要吵得坦坦荡荡,你也不许对我时冷时热,即使你的出发点是为我好。”
周宇庭说,“你还年轻……”
西语脱口而出,“可我只想跟你一起慢慢变老。”
她已经错过了一次,这一次,哪怕等到容颜老去,她也在所不惜。以前,她面对周宇庭,总是带着些许畏惧和讨好,不自觉降低了自己。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总裁,也不再是那个若即若离的男友,她终于敢坦然面对他,他只是她喜欢的一个普通男人。
周宇庭不再阻拦她,嘴角浮现淡淡的笑纹。虽然身在狱中,但西语身上发生的事,他都基本知晓。他知道她为了自己,和小男友分手了。他想给她安定的生活,但那未必是她想要的。现在她已经表明了她的决心,他又何必再犹豫?
“你曾经问过我,在我们身上发生的,是不是爱情?现在我回答你,是的。我只说一遍,你听清楚了,陈西语,我爱你。”
西语惊住了,她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中,听到了她这辈子最梦寐以求的话。周宇庭的神情是真诚的,不容任何置疑。
“我也爱你……”西语喃喃回应,泪光盈盈。
离开监狱时,外面的天空半明半暗。
云朵迅速汇聚,向着一个方向奔去。
然后,一阵雨从头上掠过,像枪声从天空中扫射下来,落在皮肤上有微微的疼。抬头却见阳光普照,被雨水洗过的阳光像丝丝金缕,格外明亮,清莹。
西语仰望着天空,笑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
爱不是挂在嘴边的情话,也不是印在胸口的吻痕,在平淡的生活中,我们常常寻觅不到它的踪迹,便沮丧地以为,爱已经不在了。其实,大千世界,又有多少人爱得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当我们感叹王子和公主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之后,又有谁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幸福?很多人眼中的爱情,只是一种表像。一个深夜将你的手臂塞进被子的人,一定是爱你的,只是你看不到。所以,当我们的爱情下起了雨,千万不要妄下断定,也许换一个角度看,便是悠悠晴天。
番外
顾羽英:周宇庭初恋情人,宁婕妤生母
宁秉坤:宁氏集团董事长,宁氏香港基业的创始人
宁尚杰:宁氏集团前任总裁,宁婕妤父亲
宁志远:宁尚杰堂兄,宁氏现任总裁
张凤:周宇庭第一任妻子
李书风:宁秉坤助手
黄昏。
夕阳斜照在惩教所高窄的窗口。一抹暖黄的阳光扫进室内,投射在周宇庭蓝灰色的囚衣上。入狱以来,是他人生中最平静的日子,每天劳作之余,他常常会静坐着回忆往事。
他十岁随母亲改嫁,来到香港。继父原本有两个儿子,他来了以后,成为这个家中的老三。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家庭,母亲过世后,他就搬出了继父家,一个人生活。
大学新年晚会上,他第一次见到顾羽英。那个娴静、温婉的女孩,一袭白色长裙站在舞台中央拉小提琴的样子,仿若水仙。他对她一见钟情。对她一见倾心的又何止周宇庭一人,但他们纷纷却步于她显赫的家世,只可远观,不敢靠近。他也只是一个穷学生,学习之余,还得抽空打工,无暇谈情说爱。
顶楼是经常有故事发生的地方,像往常一样,周宇庭拿着一本专业书登上楼顶,一眼看到一个白衣蓝裙的女生站在栏杆上,迎着风手臂一伸一缩,黑发用丝带绑成一束,随裙摆一起在风中翩飞。她很瘦,仿佛被风一吹,随时会坠落下去。
来不急多想,周宇庭抛开手中的书,快步冲上去,将她拦腰抱下来。他严厉而愤慨地批评她,“年纪轻轻,寻什么死啊?跳下去你就成一摊肉泥了!”
女生挣开他,小脸气得通红,好像轻轻一捏皮肤就会撑破出血,原本漂亮的眼睛睁得圆圆地,又羞又恼地瞪着他说,“谁说我要寻死了?谁要你多管闲事了?”
原来她是那日在舞台上拉小提琴的水仙花。
周宇庭看着她,微微一征。
他移过视线,看着她的脚边说,“你不寻死你站那上面做什么?”
“我在找感觉。”顾羽英扬起下巴,做了一个拉小提琴的动作。
“那你继续找吧,我不打扰你了。”周宇庭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第二天,顾羽英出现在周宇庭的教室门口。
她将他昨天丢下的书还给他,微笑着说,“我请你吃饭吧。”
他乜斜她一眼,说,“你找到感觉了?”
她耸耸肩说,“没有,或许,我根本不适合拉小提琴。”
两人去了学校外面的小餐馆吃饭。周宇庭用指腹在椅子上一划,一抹油污现于指端,不禁眉头一皱。他把手书的书对半打开,铺在椅子上说,“你坐吧。”
顾羽英笑了笑,提起裙摆坐下来。
她穿了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色收腰上衣,搭配一条灰色大摆长裙,整个人看起来清纯而靓丽。
他知她是有钱人,但那顿饭,他执意付了钱。
后来,顾羽英又来找他一起看话剧,一起参加公益活动,两人渐渐熟稔起来,成了好朋友。
有同学调侃周宇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有人说他傍上了千金大小姐,下半辈子不用愁了,那时他年轻气盛,自尊心极强又敏感,为了澄清谣言,索性对顾羽英不理不睬。
顾羽英外表温婉,内里却藏着一股子倔气,几次遭拒后,她给周宇庭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在海边见面。她说,是男人你就出来把话说清楚。
周宇庭如约来到海边,她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脱了鞋子径直往海里走去。
“你这次又想找什么感觉啊?”周宇庭冲她嚷。
顾羽英不理会他。
“你回来!别玩了!”
眼看着海水已经漫到了她的腰部,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周宇庭急了,脱了鞋,奔到海中去把她拉回来。她拼命挣扎,最后他把她拖回岸边时,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两个人仰面躺在沙滩上,大口喘着气,他仍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不放,怕她又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傻事。
“你不是不理我吗?”顾羽英吹了一下刘海说。
“拜托你下次找感觉的时候别让我看到。”周宇庭冷冷地说,“我看到了就要管。”
静默了一会,顾羽英坐了起来,看到了什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拍着地上的沙子,眼泪差点蹦出来。
周宇庭知道她在笑自己,却不知道她为何发笑,他有点愠恼地坐起来审视自己,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他的袜子破了两个大洞,两只脚的大拇指都暴露在外。
他沉着脸,隐忍着没有发作,把袜子脱下来,揉成一团丢在一旁。
顾羽英却越过他的双腿,拾起了那双袜子。
“你干什么?”他的语气中带着怒气。
“我帮你补。”顾羽英朝他笑了笑,长睫毛在阳光下忽闪忽闪。
他的心脏忽然猛地跳了一下,有种触电般的感觉。
第二天,当顾羽英将补好晒干的袜子交到他手中里,他看到她左手食指包着创可贴,心中一颤,他顺势捉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挣了两下,没有挣开,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黑白分白的眼睛看似镇定,却闪烁着不安和期待。
那一刻,身体里像有一股力量蛊惑着他,他低了下头,吻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品尝到女生的嘴唇,柔软而温热的触觉,令他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栗。很久以后,他回味那种感觉,心情依然激动难平。
一吻之后,虽然他没有明确说过,做我女朋友吧,她也没有求证什么,但两人都默许了恋爱关系。爱情像春天的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拂动着两个年轻人的心。他们有过一段美好而甜蜜的时光,哪怕只是凝望着对方,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也觉得是幸福的。
她喜欢拉小提琴,喜欢煮咖啡,她说她希望开一间咖啡馆,那将是她一生最后的归宿,清雅,幽静,可以看到天空和过往行人,每日,她坐在专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独自品味苦涩的芬芳,等到傍晚时分,她爱的男人推门进来,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便不枉此生。
他听着她的描述,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此后的十年,二十年,相依相伴,携手一生。
他爱她,无关她的家族与地位。
然而,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终究只是一场空。
她说出分手的时候,他难以置信,急切地握住她的手说,“是不是你家里人逼你?只要你愿意放弃你现在的生活,我马上带你走,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
顾羽英抽出手说,“在遇见你之前,我就已经订婚了,婚礼等我毕业后就举行。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我的命运,从我出生在顾家就已经注定了。我谢谢你给了我一段美好的回忆,对不起,请你忘了我吧。”
她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决绝,说完转过身,渐渐消失于漆黑的夜色中。
***
分手后那段时间,是周宇庭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表面上他跟以前并无二样,照常上课,回家,打工,只是身边再没有她的陪伴,但他的心,却像一只愤世嫉俗的火鸟,雄雄地燃烧着,有关人生、理想、爱情的所有想象,都汇总为一个字,钱。
他发誓,一定要做成为一个有钱人。
他大学毕业后,进入宁氏旗下的一个电子厂打工。
宁氏在东南亚迅速崛起,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和当地政府建立互惠互利的关系。据传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宁氏的创史人偷渡到东南亚某国,捐助大笔资金帮助政府购买军火,对抗外敌。抗战胜利后,宁氏也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迅速发展成为该国最大的民营企业。此后不管宁氏的子孙进驻哪里的市场,首要通道就是和当地政府部门打好关系。
90年代初,宁氏当时的总裁宁尚杰迎娶香港高官之女顾羽英,便是富二代与官二代的结合,而一穷二白的周宇庭不幸沦为了牺牲品。
他痛恨顾羽英,也痛恨宁尚杰,他选择进入宁氏,就是要看看这个抢走他初恋女友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每天起早贪黑,揣着产品介绍书和样品出去推销,努力换来的回报是日渐丰厚的奖金,但离他的目标还差得很远。半年过去,他连宁尚杰一面都没见到。宁氏旗下产业众多,其实真正赚大钱是一个建筑公司,一个银行和一个投资公司。为了早日出头,周宇庭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学习金融投资和地产建筑方面的知识,睡眠严重不足,人也日渐消瘦。
接近年底的时候,他接了一笔大单,为了保证按时出货,他每天在工厂里盯着,累得全身酸疼,眼睛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看着货物如期装箱运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靠着工厂的大门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已经傍晚了,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落在塑料蓬布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工厂大铁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灯一闪一闪,似乎已经停了有一段时间了。
周宇庭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腿,往外面停着的车走去。
未等他敲车窗,车里的人已经开了窗,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戴着一副银色眼镜,清瘦而儒雅。
“请问,你找谁……”周宇庭打量着他,这个男人他从未见过。
男人微微笑了一下说,“我路过这里,有点累,所以停车休息一下。”
周宇庭说,“你要去哪里?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开车。”他看这个男人开着名车,衣着谈吐不俗,应该有一定经济实力。多结识一些有钱人,拓宽人脉,对他以后的发展总是有好处的。
“那,谢谢你了。”男人下了车,绕到副驾驶座。
“不用谢。”周宇庭拍了拍身上的灰,上了车。
天空灰蒙蒙的。雨没完没了地下着,不大,却似乎没有停的迹象。
周宇庭启动汽车,问,“你要去哪里?”
“随便找个吃饭的地方吧。”
周宇庭报了几个大酒楼的名字,男人没有回应,过了一会才说,“你平时喜欢去哪里吃饭?”
周宇庭说了一个海鲜大排档。
男人说,“那就去那里吧。”
男人脸上有种深思的神情,好像在思考或回忆什么。
周宇庭本来想跟他搭话,打听一下他是做什么的,瞄了一眼他的神色,便打住了,专心开车。
快到大排档的时候,男人开口说,“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能陪我吃顿饭吗?”
周宇庭想,这人肯定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事,就陪他吃顿饭吧,于是点头应承。
这里整一条街都是大排档,现在正是吃饭的高峰期,尽管下着雨,人依然很多。周宇庭先行一步去占位,男人看着满地流淌的污水,脚步顿了一下,稍微提起裤子,跟了过来。
“你以前没来过这种地方?”周宇庭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带着点笑意问眼前的男人。
“第一次。”男人也坐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说,“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宇庭,你叫我阿庭就行了。”
“很高兴认识你。”
龙虾,生蚝上了桌,两人边吃边聊,几杯啤酒下肚,越聊越欢畅,从各地美食聊到房地产,股票,国际经济形势……最后还称兄道弟起来。
过完春节后,周宇庭返回电子厂上班,他接到人事部的调令,从销售主管直接升任集团总裁特助。惊讶一波连着一波,他去总部报到后,才知道那天和他一起在大排档喝酒的人就是宁尚杰。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宁尚杰和所有富家公子一样,蛮横嚣张,挥霍无度,绯闻缠身,而眼前这个彬彬有礼儒雅绅士的男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一点符合他的想象。
见周宇庭来了,宁尚杰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微笑着对他伸出手说,“欢迎你。”
周宇庭跟他握手之前,拿出人事调令说,“我想知道原因。”
宁尚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以你的才干,留在电子厂太小材小用了。如果有更大的舞台,你一定能为公司创造更大的效益。我也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
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周宇庭没有拒绝。他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门外,响起秘书战战兢兢的声音,“董事长。”
随后,传来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秘书打开门,一个威严的老人走了进来。
宁尚杰恭敬地叫了声爸爸。
“你就是周宇庭?”老人的目光落在周宇庭的脸上,仔细扫视了一番,走近几步说,“我倒要看看,总裁破例提拔的人,究竟有多大能耐!”老人的腿脚看起来并无不便,手中雕工精细的龙头拐杖,仿佛只是用作身份的象征。
周宇庭听说,宁氏集团名义上是由宁尚杰管理,实际上掌握大权的还是宁尚杰的父亲宁秉坤。宁氏在香港的基业,就是宁秉坤一手打下来的。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老人,无疑就是宁秉坤。他年过半百,暗黄的皮肤和霜白的头发显出老态,但精神矍铄不输年轻人,深湛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