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老人质疑的目光紧盯着，但周宇庭并没有面露怯色，向宁秉坤点头说，“董事长，您好，我和您的想法一样，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如果您能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证明，宁总裁没有看错人。”
宁秉坤手中的拐杖点了一下地，笑道，“那我就拭目发待。”
正是这对父子，改写了周宇庭的命运。他像一条流入宁氏长河的的小溪，不可逆转地随着宁氏日后的发展一路奔腾，最终汇入汪洋大海，无法抽离。
宁秉坤是一个严厉而专制的老人，一个眼神就能震慑到别人，虽然他现在已经退居二线，公司重大决策仍必须得到他首肯。宁尚杰和他父亲不同，他是个相当谦和的人，尤其对周宇庭，宽厚如同对待自己的弟弟。
身为特助，周宇庭的职责是协助宁尚杰开展工作，甚至可以行使等同于总裁的权力。为了在强手如林的宁氏证明自己的能力，周宇庭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做了不少冒险和踩界的事。有一次他在一个建筑工地被人打伤，侥幸逃脱了又被一辆车撞到，当场昏厥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点滴，许久未见的顾羽英坐在他床边，脸上有哭过的痕迹。
“你醒了？”顾羽英惊喜地握住他的手，眼里泪光闪动。
“你怎么来了？”周宇庭抽回手，坐了起来。
顾羽英沉默了一会，说，“宇庭，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你到宁氏来工作，其实是因为我？”
周宇庭哼笑一声，漠然地说，“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从你提出分手的那一刻起，你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宇庭，你离开宁氏吧，香港大公司这么多，以你的能力，不管去哪里都会有很好的发展，我可以介绍你去……”
周宇庭转过脸盯着她，“你在害怕吗？怕你丈夫知道我们的关系？”
顾羽英说，“他早就知道了。”
周宇庭愣了，难以置信。他既知自己是他妻子的旧情人，为什么还要提拔他，委以重任？他对自己，到底是假意还是真心？
“宇庭，你听我的，离开宁氏吧。”
“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周宇庭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她。
过了一阵，床头响起放东西的声音，周宇庭愤怒地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才来你就赶我走啊？”丁四喜拉过椅子坐下，笑容可掬。
周宇庭转过脸，看到丁四喜，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转瞬又恢复常态说，“丁总，你怎么来了？”
丁四喜工作能力不算出色，但很擅长察言观色，他感觉到周宇庭日后在宁氏一定大有作为，一听说他住院了，马上赶过来探望。
周宇庭和他客套了几句，护士过来量体温，丁四喜便起身告辞。
***
一年后，宁尚杰的爱女周岁宴，周宇庭第一次见到了刚刚一岁的宁婕妤。她长得像顾羽英，大眼睛，长睫毛，肤白胜雪，惹人怜爱。
宁氏家族一向低调，从不接受媒体访问，即使面对公众，也是由公司高层代表出席，家庭宴会更是少有外人参加。周宇庭是那天少数参加宴会的少数外人之一。
顾羽英剪短了头发，黑发及耳，发梢整齐地往外翘起，穿一件肩部半透明的白色晚礼服，端庄又不失风韵。宁尚杰穿着西服三件套，身形颀长，举手投足斯文淡定，有一股艺术家的气质。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保姆抱着宁婕妤，随宁氏夫妇一起，向到场的宾客一一打招呼。看着他们，周宇庭内心波澜不惊，曾经那么浓烈的恨意，竟然随时间不知不觉淡化了。或许，他也并没有那么爱顾羽英，只是不甘心输给别人。有些事情一旦看穿了，便不再愤怒了。
在感情上，宁尚杰的宽容和大度可以感化身边的人，而在生意上，尤其在面对突发事件时，他就缺乏了几分果断和魄力。周宇庭胆大心细，有时甚至先斩后奏，帮助宁尚杰解决了不少危机，渐渐博得宁秉坤也对他刮目相看。后来宁尚杰推荐周宇庭就任马来西亚总裁，宁秉坤也没有反对。
去了马来西亚后，周宇庭手里有了实权，对未来更有信心了。
新官上任，又是这么年轻的一个新官，不少在马来西亚工作了多年的中高层管理人员对周宇庭心怀不满，明里奉承，暗里抵触。周宇庭有一套自己的做事方法，关键时刻总能镇住局面，令那些倚老卖老的老臣子也不得不服他。
在一次宴会中，周宇庭遇到了一位华裔富商之女，二十五岁的张凤，女方对他有意，他便顺水推舟追求她，一个月之后就和她在马来西亚举行了婚礼。婚姻于他，只是一块踏脚石。有了女方家族的支持，他在马来西亚的事业蒸蒸日上。
半年后，香港传来了顾羽英的死讯。她在家中遭遇劫匪，一枪毙命。他以为自己对顾羽英已经没有感情了，听到她的死讯，还是禁不住流下眼泪。那个在宛若水仙的女子，那个站在顶楼迎风飞扬的女子，那个帮他补袜子的女子，那个生气时喜欢吹刘海的女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曾经恨过她，可是翻开恨的另一面，终究是爱过。
他第二次见到宁婕妤，是在顾羽英的葬礼上。她还不到三岁，却似乎懂得了大人们的悲伤，漆黑的眼睛里泪光盈盈，抿紧嘴唇，不说一句话。
又过了不久，香港传来消息，宁尚杰抛下公司，独身一人去了美国，宁氏群龙无首，陷入一团乱。宁秉坤不得不出来主持大局。周宇庭临危受命，回香港去辅佐宁秉坤处理公司事务。张凤希望周宇庭留在马来西亚，她心高气傲，以离婚为要挟，周宇庭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两人谈不拢，冷战分居了几个月，最后离婚收场。
虽然失去了婚姻，但周宇庭的事业却又更上了一层楼。
几年后，周宇庭如愿当上了宁氏集团副总裁。宁氏总裁由宁婕妤的堂叔宁志远担任，但宁志远没什么生意头脑，倒是热忠于和女明星制造绯闻，在董事局中并不得人心。
在宁氏拼搏了这么多年，周宇庭也见证了宁婕妤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受人瞩目的豪门千金。宁婕妤十二岁生日晚宴在半山的豪华别墅举行，在一片讨好奉承的人中，周宇庭是个例外，他似乎忘了她才是主角，一味跟别人说笑，甚至没有正眼看过她。
十二岁的女孩，眉眼已经长开，周宇庭不敢看那张与顾羽英越来越相似的脸，只一眼，心中便似有一根尘封的弦被拨动了，发出一阵颤音。
晚宴结束后，宁婕妤叫住他说，“喂，你还没对我说，生日快乐！”
周宇庭说，“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
一针见血。
宁婕妤昂着头，刚才还桀骜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等你真正快乐的时候，我会跟你说。”周宇庭说完这句，便离开了。
是，她不快乐。全场只有他一个人，看出她不快乐。生日即母难日，不管她拥有多少荣华富贵，也弥补不了母爱的缺失。对她而言，母亲只是书中的一个名词。家里没有母亲的一张照片，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她，似乎她从来不曾在这个家出现过。
在宁婕妤的生命里，宁秉坤一个人扮演了爷爷爸爸妈妈等多重角色。从小到大，她吃什么早餐穿什么衣服读什么学校和什么人交朋友，宁秉坤都会亲手安排。他就像一个勤劳而苛刻的园丁，绝不允许外人踏足他的领地，而宁婕妤就是他管理的一株珍稀植物，一旦有多余的枝丫长出来，他就会挥动财富和权力的剪刀，将碍眼的枝丫全部修剪掉。
爷爷是她的支柱，她敬重他，依赖他，同时也害怕他，渴望脱离他。懂事后，她有一次问爷爷，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爷爷怒声喝斥道，已经死了的人，有什么好说的！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提。
每一年寒暑假，宁婕妤都会去美国陪父亲。
在宁婕妤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随和而寡言的男人，他看她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歉意。
“婕妤，你愿意留在美国读书吗？”丝丝凉凉的暮霭中，宁尚杰问宁婕妤。
宁婕妤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当父亲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头脑中冒出的第一个人不是爷爷，而是周宇庭。虽然这个人她一年中只能见几面，心底却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等她再长大一点，明白了爱情为何物，似乎也明白了那种感觉的由来。她把这些情感写在日记里，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她想等到自己十八岁时，再把日记本亲手交给他。可惜还没等到她十八岁，日记本就暴露了。爷爷拿着她的日记本，交给了周宇庭。
宁秉坤是个很严厉的人，却从未责骂过宁婕妤，但他会迁怒于她在意的人，掐住别人的痛处来逼她妥协。
所以，宁婕妤以为，周宇庭降职是被自己连累了。
满十八岁后，她去内地看他，彼时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虽然只是电梯一面之缘，她却敏锐地观察到，周宇庭和那个女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一天，周宇庭带她去吃大排档，还带她去了他自己开的咖啡馆，和他在一起，她心情愉悦，能和他像朋友一样相处，她已经满足了。
那天周宇庭送她回酒店后，丁四喜出现了，暗示有一些她母亲和周宇庭之间的事要告诉她。她这才知道，原来周宇庭曾经是她母亲的恋人，原来她和自己的母亲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这太可笑了。
对于丁四喜提及的谋杀，她虽然心存怀疑，不愿相信，但回到香港后，还是找了最顶尖的私家侦探调查当年的命案。
私家侦探查到，顾羽英和周宇庭是大学校友，也是恋人，如丁四喜所说，顾羽英嫁给宁尚杰后，周宇庭进入了宁氏的一个电子厂，后来又一跃成为总裁特助。劫案发生的时候，周宇庭人在马来西亚，有不在场证据，但也不能排除他买凶杀人的可能。
案发当时，宁婕妤被爷爷和佣人带出去散步，司机外出办事，另一个佣人在后花园打理花草，宁尚杰在外处理公事，别墅里只剩下顾羽英一个人。她胸口中了一枪，正中心脏，当场毙命。凶徒搜走了家中的钱财和她身上的首饰。
这件案子被警方定性为劫杀，凶手至今没有抓到。
对于当时的情景，宁婕妤几乎没有记忆。事发时，周宇庭已经娶了一个马来西亚富家女，事业如日中天，杀了顾羽英对他有什么好处？宁婕妤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动机。
私家侦探还调查了当年香港发生的其他凶杀案，发现在顾羽英死前一个月，有一名男子同样在家中被人枪杀，一枪毙命，而这个男人，是顾羽英的小提琴老师。
两个案件分开看，都是入室抢劫杀人案，可是摆在一起看，却构成了一起连环杀人案。私家侦探做了一个大胆假设，顾羽英和自己的小提琴老师产生了婚外情，所以被人杀害泄恨……
到了这里，宁婕妤不敢再查下去了。如果真是情杀，那她的父亲宁尚杰才是最大嫌疑人，当年父亲移居国外，难道是因为面对不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所以选择了逃避？
她被这个假设吓得寝食难安。她印象中的父亲，是一个内敛而随和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弑妻的凶手？
想了很久，最后，她打电话把这些事告诉了周宇庭。周宇庭得知她在查当年的命案，非常震惊。他严厉告诫她不要再查下去了，等他回香港。
在顾羽英死后，周宇庭也曾怀疑过她的死因。直觉加上分析，他也觉得顾羽英是被人谋杀的。他心里也有凶手的人选，只是没有证据，不敢冒然行动。
周宇庭打完电话返回餐厅，菜已经凉透了。西语拉长着脸，幽怨地看着他。他心里过意不去，却没有表露出来。西语也没有多问。这正是他喜欢她的地方，他最不愿做的事就是解释。
第二天，他到了香港。
“我该怎么办？”坐在机场咖啡馆里，宁婕妤睁着疲惫的双眼看他。毕竟才十八岁的女孩子，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不自觉流露出无助。
顾羽英在周宇庭的记忆中已经模糊，想起她，脑海中冒出的总是宁婕妤的脸。如果说顾羽英是柔弱的水仙，那宁婕妤就是带刺的玫瑰，美得夺目，孤傲。
周宇庭说，“有些真相，你不知道反而更好。”
“哪怕真相是丑陋的，我也想知道。”宁婕妤怔了一下说，“我一直很尊敬我爸爸，我不相信他会做这么残忍的事。”
“如果他真的杀人了，你会怎么做？你会亲手送他去坐牢吗？”周宇庭抬眼看她，语气中带着别样的意味。
宁婕妤陷入沉思，良久才抬起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他是我爸爸……我不想他坐牢……”
“那你以后怎么面对他？”周宇庭又抛出一个问题。
宁婕妤仔细设想了下，最后呢喃着说，“我，我面对不了他……”
“既然面对不了，就只能逃避了，逃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比如美国，眼不见为净……”
宁婕妤是聪明的女生，她听出了周宇庭话里的意思，顿时愣住了，睁大眼睛问，“你说我爸爸，他去美国，是为了逃避不能面对的人？他想逃避谁？”
周宇庭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就像你尊敬他一样，他也有自己尊敬的人。”
宁婕妤捧着头，不再说话。
“到此为止吧。”周宇庭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不要再查了，知道越多，你会越心痛。”
***
离开香港后，周宇庭去了西雅图。
周宇庭从来没有怀疑过宁尚杰是真正凶手。宁尚杰知道周宇庭是他妻子的旧情人，不但没有打压周宇庭，反而宽和相待，以他的秉性，哪怕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有了婚外情，也不至于杀了她来泄恨。
多年未见宁尚杰，他比以前更清瘦了，眉骨突出，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如纸。是这个男人，抢走了周宇庭的初恋，改写了他的命运，可是现在看着他，周宇庭只有心酸，没有半点怨恨。
那天两人聊了许多，许多埋在周宇庭心里的疑团，也一一解开了。在公司共事时，两人也经常聊天，但说的都是一些公事或新闻时事，很少交流私事。现在宁尚杰已经离开了公司，置身事外，比以前更随和亲切，也乐于向周宇庭倾诉往事。
宁尚杰和顾羽英的婚姻虽然是钱权结合各取所需的结果，但他在婚后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她漂亮，有才气，个性温婉又暗藏傲气，他不知不觉被她吸引。她常常触景生情，上一秒还面带微笑，下一秒就愁容浮面。他曾试着关心她，询问她的过去，得到的答案总是，没什么，或，我有点累了。凭男人的直觉，他猜想她心里有另一个男人。
一个冬日的午后，他见顾羽英匆匆出门，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嫉妒，开车跟踪她。她到了宁氏的一个电子厂外，探头往里瞧，畏畏缩缩又一惊一乍。有一阵子，她咬着手指踱来踱去，看起来很是纠结。一有人从工厂出来，她就闪到一边，背过身去。
他坐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她，心里如有火苗在灼烧，焦躁不安。他压抑着怒气，俯在方向盘上小睡了一会，再抬起头时，顾羽英已经走远了。
他把车开到工厂大门口，他倒要看看是怎样的男人让她念念不忘。天下起雨来，丝丝缕缕的雨斜插在空气中，透过雨帘，他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台阶上，头靠着木门，睡意正酣。
那个人就是周宇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