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不知叫什么名字,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小晴一想到学了电脑去长沙工作,和大学生一起度过星期天,到湘江边上看那豪华大轮船,她的心就忍不住在胸腔里跳起舞来,跳得“咚咚”直响,好几天差点在父母面前露馅了。她只得拖住心的双脚,叫他们不要跳,等一下再跳。可是,越要制止他们越是蹦得欢快。
有一天,吃完晚饭,小晴利索地收拾完餐桌,一坐下来就在想和若海在一起去湘江边看轮船的美事。
爸爸问:“小晴,你在想什么?”
小晴猛一回头,见是父亲,她笑着说:“爸,我在想,我想去学电脑。不用大人操心,我有——”她差点说出自己有钱,如果他们听说小晴身上有二百块钱,一定会寻根创府,要是不说清楚,就会打她骂她,除了坏男人会给钱,自己哪有这么多钱呢?母亲平时给女儿的零用钱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除了每个月给一次买女孩子必需品的钱,她没有其他进款,那五块钱还要匀出来买信纸和邮票,还有很多需要买的小玩意儿。纵有余剩,哪能这么多呢?不过,每次从买衣服的钱里可以省出十块八块,她从小喜欢穿得漂亮些,家里只有一个女孩,母亲虽然很节俭,还是乐意打扮女儿。小晴从正月间开始存钱,到现在还不过一百块钱,这是父母不清楚的。
“小晴,你过去也想学技术,又说做衣服,又说学理发,一样学不成,你倒是打起主意,我们好跟你妈商量呀。叫她少喂两头猪少种一块土,趁你没有结婚,是要学点什么,看你天天发愁的样子,爸爸怎么不心疼呢?”
小晴扑进父亲怀里,象个乖孩子一样紧紧依偎着父亲。她平时很少认真观察父亲的变化。这几年父亲老多了。虽然少干农活,但父亲也老得如此之快,他才五十岁,头发已经白了将半,额上皱纹刀刻的一样,眼睛陷下一个窝,他身上的民警蓝上衣穿了十多年了,但他整个人却那么正直慈爱。小晴从父亲身上又仿佛看到另一个同样温厚的人,那是他的哥哥应楚。哥哥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他不会像爸爸那样苦了,现在是改革开放的九十年代了。爸爸为什么这样苦呢?是养家糊口,子女读书却看不到“黄金屋”,妻子无穷无尽的数落,还有他年年优秀教师却年年民办教师的身份吗?小晴摩挲着父亲的衣角,想起上次因为神经女关于什么是痛苦的讨论。以后也不要总想着自己处处不如意,父母渐渐老了,应该替他们分忧解愁了。
小晴正打算跟父亲讨论学电脑的计划,村里的五满叔来找爸爸聊天了。他比爸爸大十几岁,但他们从来就是好朋友,从小晴记事起,就是家里的常客了。他有四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个儿子,取名旺生。旺生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分在县一中。五满叔常说一中是我们县里的最高学府,儿子是他全部的的骄傲,一开口就是“我旺生我旺生”。
小晴招呼客人坐下,倒了茶水,打算到自己房里去,等他走了再跟爸爸谈正事。五满叔却叫她在旁边一条凳子坐下。
“嗨,小晴你晓得么?你旺生哥找对象了,银行里的工作人员。做老师的没钱,找个银行里的老婆正好啊。只是,也没跟我商量商量,两个人已经睡到一起了,他娘还说女孩子个子矮小了,以后生的小孩长得不高大,现在年轻人,他会听父母的吗?他们都是大学生,比你们老家伙开放多啦!上次,我到他学校里去,他的房里整整洁洁跟以前不一样,一看那床,换了一床新席子,那席子有花,一格一格的花,他娘的,真会享受啊!老家伙一辈子没睡过有花的席子,不晓得有多舒服啊。他娘的,还没结婚,就跟女朋友睡觉啦。”
五满叔神气地抖露儿子的私事,大家陪着他笑。母亲提着一篮子猪菜要去灶屋,又放下了,坐下来聊天。她说:“五哥,你跟五嫂没睡过有花的席子,你看你多厉害,多会做啊,要是席子上有花,更不得了,旺生多么聪明,多么争气!考上大学,没操一点心,儿媳妇到手了。他现在是干部,吃皇粮,拿国家工资,一个月几百块呀?”
“说是工资才九十六块,加上七七八八也不过一百三四十,其实我晓得不止这个数。他娘开始讲啊,每个月上交一百块,以后找对象结婚给他办酒席什么的都要钱。他娘的,他不肯哦。你看你看,年轻人就这么自私!不管他,工资不上交,讲清楚自己存钱讨老婆,我们不管了。”
“哪里还要你管?儿子有能力,找对象结婚成家的事当然不要父母操心。我们的老大,没考上大学就麻烦了,还要给他建一栋房子,还要给他娶老婆,带孩子啦,一辈子欠了他的债!”
五满叔赞成地说:“是啊,好像做父母的欠了他们的债!老弟,你们总以为儿子考上大学,父母好享福,真是前一福后一福,打烂老屁股。你没听说不?小晴她叔爷爷昨天好生气,把他武汉儿子写的信撕了。克成老弟写信回来,叫他亲爱的爸爸多吃蔬菜少吃点猪肉,还要锻炼身体多运动。哎呀,叔爷爷大大恼火了,大骂他娘的,你考上大学在城市里餐餐吃猪肉,吃得厌烦了都不留点给爸爸吃,还叫爸爸多吃青菜,没良心的家伙!你们城市里的人,天天坐在椅子上,不用到田里去干活,天天好吃好玩,忘本的家伙!叔爷爷讲啊,最讨厌的是啊,在城市里讨的老婆,你到他那里去,坐都没地方给你坐,怕你脚上有泥巴,屁股不干净。洗面的毛巾都是一人一条,白白的,你要是用他老婆的毛巾擦了鼻涕,那就难过咯,马上给你一个马脸,请你快快滚蛋。你人还没走,那城市里的媳妇就把你床上睡过的被子枕头统统翻出来,在洗衣机里洗呀洗牙,好像你身上生满了毒疮一样讨厌。老弟嫂跟你讲,生儿育女都是一笔糊涂债哪。我算了算,我家旺生欠我多少钱啊。从出生到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伙食费,不说多的,平均每天只算2块钱,一个月60,一年720,乘以21,小晴,你帮我算一算,看看五满叔有没有算错,一共是15820块钱!再加上学费,买衣服看病等等费用,起码超过两万块!我要是现在有两万块钱,比皇帝都快活了,早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啦!还有那四个姑娘,都是二十岁出嫁,没有读什么书,每个养到二十岁,五千块钱总要吧,加起来又是两万。这些都不算抱呀哄呀,人工费就算啦,要是不养他们,存到四五万块钱,县长都要跟我握手请我喝酒啦。难怪他们讲啊,养猪比生孩子划得来。那计划生育的干部讲啊,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真是没有错啊。”
小晴没想到五满叔还真会算,只听见父亲长叹一声:“培养一个大学生要花这么多钱,为国家培养人才,也是你为国家做贡献呢。话是这么讲啊,你总不能要儿子还你2万块钱啊,你说生儿育女全是债,生下他们,培养他们,就是父母的责任啊。”
“你老了,他会孝顺你,你百年过后,会给你办一个盘古院子最最热闹的白喜酒。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不是老了靠他们,还养他们干什么!”
“嗯,老弟嫂讲得好。不想那么远了,可是,这人,你算得定么?辛苦一辈子,要是明天一早就走了,能享到儿女的福么?生儿育女是父母的责任,那么他欠我2万块钱,就这样一笔勾销啦?你不晓得啊,我看到那床席子那么漂亮,睡上去那么舒服,想在他那里睡一夜,他娘的,他想赶我走,说晚上女朋友要来!”
小晴听见她母亲打了个哈哈,高声说:“哎呀五哥,你偏偏想睡儿子的花席子,你想做扒灰佬?银行里的姑娘看中的是你儿子,你老家伙自己不会去买一床花席子,回来和老婆好好睡一回?”
“呵呵,老弟你没意见吧,她老了不好睡了,要是有老弟嫂这么爽快,那是要买一床花席子。老弟嫂,你愿意么?”
聊天聊到哪里去了,小晴偷偷去看他的父亲,还在温和地笑着。大人们也会来这样的玩笑啊。
五满叔慈爱地看看小晴,对她母亲说:“老弟嫂,我跟你讲,你应该送女儿上大学到城市里去。找的女婿也孝顺,生的外孙也听话尊敬你,姓不姓罗有什么关系呢?我看你们就是偏心,不重视女儿的前途,叫她一个这么听话又有人品的女孩子跟着你干农活,又不送她读书,又不准她找对象,你们要耽误她一辈子吗?实话跟你说,养儿子是个名,养女儿才好享福呢。你老了病了,你自己生的女儿才体贴父母。你问儿子要钱,儿子的钱在媳妇手里,你问儿媳妇要钱,哼!”
母亲叫小晴去倒了一壶米酒,炒了一碟花生米,爸爸和五满叔喝起酒来了。小晴不知道他们要聊到什么时候,到自己房里看书去了,学电脑的正事留到明天再讲吧。
生儿育女是为了什么呢?夏天时,有一次干活回来,和母亲在树荫下洗脚,卷起裤腿,忽然看到膝盖上一个红色的疤痕。回忆小时候不愉快的经历,不知为什么,小晴很想指给母亲看。
女儿:“妈妈,你看这个疤子好丑,我记得是你用瓷碗的碎块砸我的。”
母亲:“哪里,你自己摔的,你小时候跟着你哥哥东跑西跑也不肯老实。”
女儿:“好像还没有上小学,有一天你和爸爸吵了架,后来才知道你看到爸爸和一个女老师走在一起。中午坐在老屋巷子里歇凉,你要我回家端一碗茶来喝。那茶还没凉,我端了一大碗,好小心好小心,快要到你跟前,还是摔了一跤,茶倒了碗破了。我本来好害怕,你却捡起碎片砸过来,正好砸在膝盖,出了好多血。你还在骂我没有用,爸爸帮我包扎好的。”
母亲:“没良心的,一寸长把你养大,做了多少好事不记得,留了一个疤子就要一辈子记在心里。我生了你有什么用?我晓得,我老了你不会陪我,我死了,你不会哭。早晓得你是用来记仇的,一生下来,还不如捂在破棉絮里,省得你现在还记我的仇。你算一算,你吃了我多少饭,穿了我多少衣,还要读书交学费!你不记仇就算了,你今天把你欠我的都还给我!”
女儿:“你为什么把我生下来?”
母亲:“你这个讨债鬼!”
真是没事找事,自讨没趣吧,一个伤疤就算了吧。生儿子用来娶媳妇抱孙子的,生女儿用来哭丧的。就为个这些,母亲愿意辛苦一辈子吗?原来算账的不止是母亲这样的女人们,五满叔这样的大男人也在算啊。但是,五满叔一算,觉得很有成就感,自己能干,儿子有出息,而母亲一算,都是自己吃亏,所以,女人爱唠叨,希望藉此减少她们的损失。还是爸爸不一样,爸爸说,生儿育女是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