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云出了一手好牌,甩得啪啪响。
送走三娘,村里又恢复常态。女人们为走丢的鸭子啦,为数目不对的鸡蛋啦,为男孩子们打架啦,东家和西家常吵得不可开交。村头巷尾的年轻人摇头晃脑,学唱流行歌曲《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小晴的母亲为三娘洒了好多眼泪,常说,唉,人活着这一辈子不容易,说走就走了,因此而变得慈爱多了。
小晴趁机又讲起学电脑的事,没想,父亲早和母亲商量了,而且,一开口,妈妈就同意了。只是时间上还要等个把来月。
妈妈说,小晴,在农村,你是个心高的人,虽然每天干农活,你的心总想不干农活。学电脑,好啊,电脑是门新技术,以后不要跟妈妈一样辛苦一辈子。但现在不行啊,家里正缺人手。那12个小猪仔满了小月,每天要吃五六次粗食,我一个人忙不过呀。过几天要收晚稻,收了晚稻栽油菜,还要锄冬麦。等下个月吧,冬闲了再去,再说,这几天家里也没有钱。
小晴一听,紧紧绞着一只衣角,她抬起头,盯着母亲的脸,急急地说:“学费,我有——有办法,我去借,以后自己还。妈妈,我明天,不,今天就要去!早上早点起床做完家务踩单车去,晚上回来也可以干活。收稻谷可以请几天假。”
妈妈的脸拉得长长的,又慢慢板起来了,扬起眉毛,唾沫溅到小晴脸上。“我不是讲清楚了吗?谁说不准你去啦?好!你去!我不管你,这个家也容不下你这个菩萨了!我在这里累死累活为了哪个?连你都不懂心疼我,只有跟三娘作伴去!”说着就去撞桌子,没有撞着,却碰倒了一条长凳,上面摆着的两个木盆子到处乱滚。小晴向来不喜欢寻死觅活的人,看到屋里砰砰啪啪响成一堆,又感到好笑。她只好嘟着嘴,剁猪菜呀剁猪菜,永远剁不完的猪菜!有时,她发起闷火来,把一块垫猪菜的厚木板活活剁成两截,或者拿刀子剁石头,火花四溅,虎口都震得麻了。当然,这些要是被发现,少不了一顿臭骂。
幸福就像那天边的晚霞,明明就在眼前,绚丽,温暖,她想把他抱在怀里,可是一伸出手,他却很快消失了。不能学电脑,就不能去城市工作,小晴感到通往幸福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远了。
她整天皱着眉心。其实,你也可以自己去啊,身上有两百多块钱,可以交学费,以后还要,再向母亲开口。为什么不敢走呢?母亲又不是时时刻刻守在身边,捆住你的手脚啊。她听见另一个小晴在耳边鼓励。松松要是不跑,开了玩笑,自己又不愿意订婚,不知会多么尴尬啊。哥哥要是还在家里,等待啊等待,母亲要留着钱建房子不愿给他上大学,不是也天天吵架吗?他们为什么敢逃跑,小晴就不敢?总是和母亲商量商量,明知道她不会同意,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商量?分明是小晴自己没有主意,希望他们来主动送你去学电脑。唉,小晴!
直到同村的儿时伙伴玉良来,心情才开朗起来。玉良和哥哥一样,也是第二次落榜了,离邵阳师专的录取线只差一点点了。她总在家里等啊等,希望是最后一批录取,希望分数线下降,现在也没希望了。比起玉良不能上大学,小晴不能去学电脑,算得了什么呢?
玉良带来一张昨天的《邵阳日报》,上有一则好消息:
山东省烟台市达祥区SOS儿童村向全国招聘“妈妈”,要求:年龄二十二周岁以下的未婚女性,高中文化,健康端庄有爱心,会讲普通话。
小晴一看,绝处逢生啊!没有谁比我更需要这个工作,更符合条件啦!自家也订了报纸,竟然没有关注这条好新闻。若不是天意,玉良有心,岂不是错失良机?但是,山东省烟台市,还是有点远呢。她不无顾虑地对朋友说,如果是长沙更好。因为要一起远走高飞,一个人兜着一件终身大事,太沉重,应该与同伴共享甘苦。她告诉玉良其实想去长沙。
玉良说:“烟台不是终点,长沙也不是起点呢,现在最重要的是摆脱当前的困境,找一条出路。但是,你是为了那个男孩子呀,我认识他。他是我们一中的才子呢,得过全省中学生发明奖。但是大学生可塑性很大。我常听说,大一时还单纯,亲历独木桥,父母师友告诫,他们十分珍惜上大学的机会,学习很自觉很努力。到了大二,人长大了,环境熟了,谈恋爱啦,什么都来了。大三大四更不用说了,毕业包分配,不要自己操心。这样帅的男孩子你喜欢,别人就不喜欢吗?就算他也是这么想的,你要等他,要等四年,而不是四天!”
也是啊!那天他说,刺槐树下,有的弹吉他,有的读英语,有的谈恋爱。这就是真正的大学生活呢。说得小晴既无比担心又心向神往。
但小晴还是说:“四年很快的,他大学毕业了,我也在城市有工作了,我就和他结婚,永远在一起了。”
玉良说:“好吧,去烟台要经过长沙,你可以去和他见个面。我有个表哥在邵阳日报工作,我就去邮电所打电话给他,要他和烟台联系,留两个名额。若果有,今天晚上再来告诉你。”
玉良一脚刚跨出门槛,来了一个算命瞎子,一个容貌标致的女人领着,来到小晴家的大门前。
“姑娘,算八字吗?我们算得准,不准不要钱,刚才对面院子算了好多呢。”
玉良摆脱算命人的阻拦,附在小晴耳边说:“就这么定啦!”又对那一老一少算命人说:“命要是能算,年轻人就不会苦恼啦。算命不要钱,你也不会来这里啦!我们有事,请你们还是快走吧。”
玉良刚走,小晴的母亲这时扛着锄头回来了。瞎子的女人凑上去,笑吟吟地说:“大娘啊,我们老周是个算命神,还没算就知道刚才那个妹子是个有出息的人,将来要当干部的。她的运气就像土里的菜种,就要破土出苗啦。”
小晴告诉母亲,刚才玉良来过,并没有让他们算命。不过这样一说,小晴的母亲也很开心,便请他给女儿也算一下,说好三块钱,算得不准不要钱。
“公元一九七一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七卯时上刻——卯时上刻落的地!”瞎子唱着唱着,神色凝重起来,突然停了。叫小晴伸出手给他摸摸,小晴不肯,她母亲有点着急,催她,抓了她的右手递过去。只听他摇头晃脑,忧郁地唱着:
恕我老夫出直言
人生命运由天算
面若桃花心似水
杨柳细腰风中摆
多情莫扯无情线
人生磨难不难免
命中注定运气乖
先苦后甜人爱戴——
小晴听得不耐烦了。模棱两可,算来算去,谁不是先苦后甜,难道还有先甜后苦的吗?她真想笑,听见算命先生说:“大娘,你女儿的命不比一般的命,真要算,要五块钱!”
她的母亲听着听着已经很不舒服了,到房里去准备了三块钱,叫瞎子走人。瞎子的女人正要收钱,瞎子说:”大娘,你的女儿将来要当国家干部的!只是,这两年带了点败运——信不信由你,命里带了冬败!”
瞎子告诉母亲,冬败就是伤父亲,对父母不利;春败就是伤夫,对夫家不利。她还是沉住气问:“先生,你说她会当上国家干部,不可能吧,她高中没读完,还有机会上大学当干部吗?”
瞎子说:“我是照她的命算出来的,大娘如果信,就要给她做法消灾,你知道啊,她是十一月二十七卯时上刻落的地——”
小晴一手拉住她母亲,一手挡在瞎子前面,不愿再听下去。她母亲试探:“要多少米多少香纸?”
瞎子女人说:“一百二十块钱!”
母亲霍地站了起来,脸也涨红了:“一百二十块钱!你以为抢钱,我家老板教一个月书工资也只有这么多!”但是想想干部啦冬败啦春败啦,心里七上八下,她又坐了下去。
瞎子女人拍拍小晴的背,笑咪咪地说“给我做干女儿吧,做法的钱米我来出啦——我带你出去见世面——”
母亲瞅瞅一个年轻女人跟着一个半老头子,一听到“干女儿”“见世面”这样的话,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给女儿看过多少八字,都说三十岁左右有福,从没听说什么冬败春败,还要认他做干爹,带出去见世面,骗子!骗子!骗财骗色的骗子!要是她平时的脾气来了,眼看就要要跳起来,一把推倒那可恶的瞎子,指着那妖里妖气的女人鼻子说:“滚蛋!滚蛋!造谣生事,骗钱骗色!我家老板是学校的老师,就要散学回来,等着送你们上公安局派出所,两副铁铐子等着你们去坐牢!”小晴看到母亲脸色又缓和了些,她一定又转而替别人想想,瞎眼残疾了也不容易,也要找碗饭来吃,又怕得罪他们,真要使了什么阴法也不好,他们毕竟干这一行。于是,又加了两块钱,叫小晴递给他们。
瞎子和他的助手也感觉情形不对,灰溜溜正要逃跑,五块钱也不要了。小晴气喘吁吁,追了上去,好歹把五块钱塞到那女人手里。她看到那条水沟小路,杂草丛生,尖石扎脚,忙请他们慢慢走慢慢走。女人领着瞎子慢慢走,边走边说:“还真是个好姑娘哪——”
小晴从算命事件中也敬佩起母亲的魄力和善良,她没有乖言巧语感谢母亲,马上钩了一担铁桶,“哐啷哐啷”欢快地去村里公共水井挑水去。
铁桶很大,她只能挑上大半桶,但是晃得厉害。走到香云家门口,小晴发现铁钩偏了,水花四溅。她在路边放下水桶,仔细整理一番。这时,那快嘴婆香云在自家走廊上看到小晴,一边招手一边大喊:“小晴小晴——上次借你家的秤,你现在方便顺手带回去吧。要是没看到你啊,又忘记啦!”
小晴往那边一瞧,香云和她丈夫俗号弹弓的,还有两个不认识的青年正在打牌,吆喝得很热闹。小晴纳闷:你也看到我挑着一担水,双手不空,一杆老称加秤砣,那么重,怎么叫方便顺手带回去呢?你自己借的东西,有空打牌,怎么就没空亲自归还呢?因此她心中不满面带难色,碍着有生人在场,还是温和地说:“哦,还是请你抽空给我们送去吧。我妈这几天卖猪仔正要用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