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云有个表弟,官名叫振山,今年十八岁。
还要搞一次大扫除,清出来两大桶要洗的东西,趁着天晴,洗好晒干。出了村口,是一级一级整齐的青花石板,走下台阶,通往公共水井,旁边置着一大块光滑的水泥洗衣台。偌大一个盘古院子,人来人往,这个公共水井一年四季热闹非凡。
早就热闹起来了。女人们嘻嘻哈哈,刷的刷,搓的搓,铁桶啦,木板啦,碰得“哐哐”响。几个年轻女人开着玩笑,把水泼到别人身上,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真是:麻雀嫁女,叽叽喳喳,小晴占着洗衣台一角,也分享着别人的乐趣。
突然,村子里闹闹嚷嚷,女人尖叫,男人粗吼,鸡飞狗跳,人们发疯似的往村西边赶去。井边几个也把活计一丢,跑了。过了一会儿,香云第一个回来了。脸上鄙夷不屑,愤愤不平地说:“小晴,你幸亏没去看啊!”
“什么事啊?”
“捉到两个贼!”
“啊呀,秋季是啊,防火防盗,哪家的,丢了东西吗?”
“哎呀,偷人贼!”
小晴怪自己多嘴,女孩子管别人这样的闲事不太好。看热闹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喝了高度子的烧酒一样,大嚷大笑。
“我说啊,要是过去,要罩大黄桶的,或者沉潭。正军不要手软,还等野男人走了才动手,要是我,把他两个光溜溜吊起来,吊在放电影的树上,把他两个偷人的东西割掉!”
“是是是,我们倒要亲自去看看,那个东西是不是长了花!”
“我讲呢,讨媳妇不要讨远地方的,来路不清的货色不能要。不要太标致,女儿两三个,还要爱打扮,不为偷人为了什么?”
“这样的货,正军还想要呢?打一顿又怎样?”
“偷人精也要离婚的,正军不肯,也放不下三个女儿,女人就是贱。”
“早晚要离婚的。”
小晴听别人议论,心想:自己长得丑,总恨别人生得标致;要是婚姻不满意,也会想到偷人的。除了笑话别人,添油加醋,有没有冷静分析原因,替别人想办法调解家庭矛盾?听说正嫂本来有相好的情人,父母反对,就稀里糊涂跟愚憨的正军结婚。村里早有人笑他们鲜花插在牛屎上。与其偷人,不如离婚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人们不应该说离婚不光彩,没有感情就要离婚;偷人不光彩,和不爱的人做爱就光彩吗?可是,离婚就是散伙,散伙后好多麻烦啊。为了孩子不离婚,吵吵嚷嚷,还把情人带到家里来,这样就对孩子有好处吗?而这些笑话别人的人,他们就有相爱的婚姻吗?男人为什么坏,女人为什么贱?这样想想,小晴也好担心自己的命运。
井边只有香云小晴两人时,香云关心地问:“你的对象定了没有?”
我的对象?我们不叫对象,我们叫男朋友!小晴只是不动声色,说没有。
“我表弟七三对你有意思呢,她想了你好久了。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缘分吧。只是你娘的脾气,我也不敢提,先问问你,明天再去正式提。他十八岁就当了师傅,开了店。以前剃头匠,现在叫理发师,要是生意顺利手艺好,赚钱厉害呢,不比国家干部差。不要看他以前是个烂仔,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其实也是前几年有点调皮不懂事,男孩子不是一生下来就谙事的。反正要嫁人,有个男人一起过日子,当家做主,有人心疼——”
“谢谢你,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福气。”
“怎么没有?我的表弟喜欢你,又年轻,自己做生意。”
“香云,请你不要跟我妈妈说了,我明天就和玉良到广州打工去。我现在不想谈对象,还没到考虑找对象结婚的时候。”小晴口里这样说,心里却想,我当然也想有个人结婚,自己当家做主啊,你看我妈妈天天骂我!但是,我不想像你们这样,现在是年轻快活,过几年,负担重了,又像我的妈妈一样,一辈子,骂鸡打狗,自己不如意,总是怨丈夫骂孩子。孩子长大了,又会跟他们的一样粗暴庸俗,一代一代都是劳苦的命运。好可怕啊!
“哎呀呀,毕竟是读书人,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香云洗好衣服,提着桶回去了,走了好远又倒回来,见小晴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香云把她拉到路边。瞅瞅两边没有人,用手挡在嘴边,小声说:“你和我同一年的,怎么还不到谈对象结婚的时候呢?告诉你,弹弓他对我,很尊重,用钱的事,也是我当家作主,每天回来,钱数清清楚楚报给我听。别看他爱开玩笑,其实很温柔,一点都不粗鲁,在夜里,他对我,要多体贴有多体贴。以前,做姑娘时,一讲到男人,又是想又是怕,主要是夜里那个事情。其实,男人并不是她们讲的那样凶,那样油皮,那个事,很舒服的很好的。你要真的跟男人在一起经历过,才晓得没有男人多么难过呢。你不要怕羞,这是真心话。”
听到这里,小晴很不好意思,那香云却稳重起来:“小晴,你命好,有父母兄弟,家庭条件好,大树下面好乘凉啊。我从小就死了爸爸,妈妈改嫁到广西去了,婶娘照顾我。其实,我读完小学12岁,就没有和他们一起过,住自己的老屋,自己生活。我还种了一亩田呢,农闲时就去做点小生意,春天来了,贩卖小鸡小鸭啦,夏天卖西瓜,秋冬季节,和屠户师傅联系好,在附近几个村收猪皮子。就是收猪皮子这个小生意认识弹弓的,他是个诚实义气的年轻人,因为靠了他的帮助,别人不敢到那一带抢我的生意,还帮我收回来几笔大的款子。他比我大五岁,开始我还不喜欢他肥头肥脑,嫌他不潇洒,后来,看他那么能干细心,又会关心人,也就慢慢愿意和他亲近,讲心里话了。他看到我孤零零一个女孩子,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到盘古院子家里来玩玩。我其实也早就喜欢他,只是没有父母兄弟为我作参考,自己不敢随便做主相信男人的话。他邀请了几次,我才来了,没想他的父母和姐妹都很欢喜。我是没有家的孤儿,好多年,好多年,都在想,有父母兄弟姊妹该多幸福啊!那是在一个温暖的春天里,他带我第一次来到盘古院子,一家人像招待贵客一样招待我。他的父母给我夹菜,他的姐妹和我聊天,他们并没有另外的坏的打算,留我住下来。那一天,真的没有回去,住了下来。就是那第一夜,我怀上了这对双胞胎。我怀了孩子,弹弓和我商量,马上登记结婚,没有回自己老屋住了。你不知道,我的婶娘,我养的母鸡下了蛋,我不在家时,都被她拿走了。还总是四处宣扬,我是她养大的侄女,跟亲闺女一样心疼的,大了,要为我找对象,开口订婚就要五千块钱。总是叫人为我做媒,来的都是离过婚的老男人啦,老单身汉啦,这些人总是来打搅我的生活。有一次,到外面回来,天色晚了,遇到一个男人,说是我婶娘和他说好在那里等我,对我动手动脚。我扔掉了一张猪皮,把他推到田埂下面的水田里,才逃过他的调戏。我多么心疼呀,一张猪皮,18块钱买来的!后来,我和弹弓自由恋爱,很快结婚了,我的婶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五千块钱彩礼,火冒三丈。在村里说我的坏话,说我一个女孩子不学好,自己找男人,没结婚就破了身,好难听的。第二年,回去拜年时,已经有个两个小家伙。弹弓说,你也要一个娘家,孩子也要个外婆,不管怎样,还是你的长辈,小时候多多少少照顾过,你看他多通情达理,还是准备了五千块钱。婶娘接了钱,才开了心,客客气气招待我们进屋。”
听了香云的故事,小晴也很感动,还从来没有和她挨在一起说过真心话,以前甚至还嫌她庸俗,有些讨厌她。她今天轻言细语,也像个朋友一样啊,她的故事,在村里很少和人讲过啊,为什么信任小晴呢?是啊,她说春天贩卖小鸡鸭,夏天卖西瓜,冬天收猪皮,这样的生活,小晴住在一间干净明亮的闺房里,想都没想过啊。她曾经是个孤儿,现在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难怪她有无穷的活力啊。
小晴开始还真不明白香云为什么可以对她说这样的话,那些私密的心里话应该找个和她一样结了婚的女人去说啊,我和她向来交往不深,怎么可以随便讲出自己的私生活!本来,还想拒绝她的真诚,打算借口快快离开她,但是,听着听着,她竟然为这个坚强的女人留下了眼泪。
香云认真地说:“谢谢你,小晴,我这些事情,在盘古院子,没有和别人说过。男人也很奇怪,他要是真心喜欢你,愿意和你商量行事,两人苦乐同当,恩恩爱爱,要是他不中意,总是找茬子,发脾气,两人在一起,跟坐牢一样啊。你在盘古院子,你应该早听过汉成满叔的故事吧。”
小晴点点头,村里人谈到婚姻问题时总是打汉成满叔的比方。汉成本来是个读书人,还为考大学躲在楼上自学了好几年呢。后来年纪大了,考大学也没有希望了,娶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好多的老婆。这个女人和汉成在饮食上有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最爱吃鸡肝。家里杀了鸡,女人都让给男人吃了。后来女人提出,一人一半,汉成不高兴。有一次,趁男人外出,女人杀了鸡,自己一个人把鸡肝全吃了。汉成回来,大怒,把女人打得瘫在地上,病了,死了。因为他的父亲是平反“右派”,政府补了一笔钱,汉成很快又娶了一个老婆,这个,比他还大两岁,相貌能干也比不上先前那个。这次,在吃鸡肝的事情上,汉成总是自己忍着,让给老婆吃。老婆却不吃,全让给丈夫吃。这样相敬相爱过日子,苦也是甜啊。后来,汉成听说老婆不是舍不得吃,而是从小就不喜欢鸡肝鸭肝的。想想自己以前为了口腹之美,一个大男人那么计较,真不好意思了。一人吃了肚子饱,两人吃了满口香,于是慢慢的,也不太喜欢吃鸡肝了。现在,很多年过去了,再不见汉成火爆脾气打老婆,两个人和和气气,非常恩爱。老人们都讲啊,从鸡肝看出男人的心意,打不打老婆,争不争鸡肝,全看他疼不疼女人。他要是爱你啊,女人吃了比他自己吃了还舒服,所以,女孩子找对象,首先要看他是不是真心中意你这个人。
分别时,香云说:“刚才我说过那个小老弟,是我刘家桥表舅的小儿子,外号七三,官名叫振山。你自己看看吧,有机会两个人先接触接触,认识认识,看男人,不要光看外表,要看他对你有没有真心。”
小晴回到自家屋顶平台上,一边晾衣服一边回味香云的话,她今天好像没有平时那么粗俗,好像也不乏真诚呢。这时,村长娘子月英送来一封信。
“我没有南下广州,而是在郑州呢。两个多月,换了三次工作,生活不稳定,没有给家里写信,免得担心。请相信,我还活着,活得越来越好。我现在火车站附近给人守书摊,每天至少十个小时。包吃包住,每月七十块钱工资。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听说,那边工资高得多。可是说起广东,他们不顾一屑,好像只有中原才是正统。
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其实,出门再难,再苦,也有办法过下去的,自由也能叫人快乐。你听听,笼子里的鸟,和树林里的鸟,叫的不一样。自由了,它才唱歌的。
你要是想出去,找找熟人,可到广东去。或者学门技术,像我这样跑了,也不对。你哥哥和他的林同学,玉良,都考上了吗?请你去看看我母亲。我二嫂,不要打田田。
最近,有没见过风?他要和别人结婚了,我原来打算也找个人仓促完成所谓的终身大事算了,也好在和风的关系上取得平衡。正好有人来说亲,男孩子土里土气,憨头憨脑。听说家里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如果我不读书,不和风恋爱,这倒也是不错的运气。但是,这是违背了我自己的心。趁闹剧还没开场,还是悄悄地离开。
小晴,我早知道你喜欢哥哥的同学。没错,感觉他和我们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青年,而不是别人介绍给我的那种外星人。如果相爱,不需要理由。记住我说的是相爱,而不是一厢情愿。这个世界,有些人因爱生怨成了陌生人,而有些人,因爱而退缩,把他当做心底一个爱着的陌生人。不断地改变,如果命运不改变就自己改变,你才有爱别人的勇气。风的处境很艰难,他作为男人也有懦弱的时候,只要他以后过得幸福,我无怨无悔。就像流行歌曲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担心的是,仓促的选择,常常会让人在后来吃尽苦头,意思是,我担心他不能过得比我好。正因为这样,为了避免仓促选择后的苦头,我选择悄悄离开。
我是你的姐姐,你的朋友,不管海角天涯,我们在一起。你也要勇敢一点,爱了就爱了,不后悔。你以为是慎重有时是卑怯,你以为是纯洁,却是封闭保守。你想做父母眼中的乖孩子好姑娘,你却要出让自己的主见。你得到什么,遗憾什么,只有自己知道了??????”
不太相信这是表姐松松,也许,她一下子就成熟了起来啦。在寒秋的长风里,在黄昏孤寂的街头,松松在唱她的卖报歌。
书桌左边那个抽屉是用来锁重要东西的,比如和若海的通信。她轻轻拉出抽屉,把表姐这封信也放进去,整理了一番。在抽屉在下面,她看到一张泛黄的格子稿纸,闻到一股淡淡的干花的香味。稿纸的正面反面还各有一首诗呢。
稿纸的正面是《蒲公英》:
山野寂寞
撑出去种子的绒伞
嫩色柔姿
为生存呼唤
那天雨点落在她心里
漂泊流离
湿重的心情
风雨中远行
稿纸反面题的是《一粒蒲公英种子》:
一粒蒲公英种子
向往绯红的天际
最轻的一朵白云
风儿,带劲地吹呀
看我在阳光土壤
深深落地轻轻扎根
谁是大地的主人
是那挺拔的蒲公英
现在,小晴还是觉得《蒲公英》莫名其妙无病呻吟,而表姐的开朗大方催人上进。那是去年春天,小晴去松松那里玩,去辣椒地里拔草,坐在田埂上休息会儿。表姐随手拈断一枝结着茸茸白毛的蒲公英,轻轻一吹,带着种子的茸毛四处飞散。两姐妹笑得好开心。小晴怜惜地挖了一株正在开花的蒲公英带回家,晒干了,贴在一张稿纸上,并在旁边题了一首小诗。后来,给表姐看了,她也在背面题了一首。小晴对这件作品十分得意,曾专门誊下来,没有署名,叫若海来猜,哪是她的,哪是表姐的。若海一眼就看出来了,还说:因为第一首有小晴的特殊标志,那就是有雨点,有泪光。因为小晴写诗的那天一定是个雨天,才有空闲把晒干的小花朵贴上去,一时灵感来临,题诗纪念。
难道早在一年之前,若海就曾预测小晴决定去东莞打工?
电脑打字以后学。大学生借给她的二百块一分不敢用。藏在衣箱,怕妈妈发现没收,带在身上怕乱花掉,对不住人。她加了二十块,从邮电所汇到长沙去了。若海,我不是走开,而是越来越近。等着我,抱紧一点!
一身轻松,无牵无挂走广东。谁叫他们都说“东南西北中,发财走广东”呢?呵呵,发不发财还不知道呢,只要有好运就行!
亲爱的小猪,我不是走开,而是越来越近。等着我,抱紧一点!
呵呵,你怎么这么光滑?原来你没穿衣服呀?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闯世界呀?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哟!我会回来的,他会来找我的!请你在家里,帮我看好这些小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