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美说系呀系呀,东莞芭蕉真高大,一片叶子够上一床席子啦。
样样准备妥当,按计划出门了,却碰上一个阴雨天气。
一阵秋雨一阵凉,雨点滴答滴答打在落叶上,秋风呜呜的吹着零零星星残留的树叶。小晴回忆夏天时的满树繁华,怎么叫人不伤感呢。如果不是出门闯世界去,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啊。现在,自己要离开这个有树有花有回忆的小院子了,心里真是无限留恋。上次借若海的伞,用一张干净透明的塑料纸包好,放在窗台上显眼的地方,他说过,会来拿回去的。希望照他说的,这是一把保护伞,能帮心爱着遮风挡雨。本来想带到广东去,怕在旅途上损坏了,所以,还是留在家里吧,他会来的。
走啦,走啦!远处,那淡绿的树林,那灰黄的田野,还有母亲们的嘱咐,都浸在一种淡淡的雾气中,都隔着一层凉凉的秋雨。公路边上,法国梧桐单瘦的树影,倏地一下,倏地一下,一晃而过。向车窗外招招手,告别了一个模糊的世界。听说那里阳光灿烂,鸟语花香,那是一个年轻人的世界。多劳多得,全靠自己的勤劳和能力,工资按月发放,有星期天,有月假。有公园,有舞厅,可以交到五湖四海的朋友,大家都很忙碌充实,根本听不到闲言碎语。走吧,走吧!
在火车上听列车广播,不知是何年何月,也不知是要奔向何方。新闻之后是一段相声,吵吵嚷嚷的背景声,一点都不好笑。最后放了一首歌,小晴才跟着它听了起来。歌曲反反复复唱着“走呀走呀,我要去寻找一个家”。本来是坐着北上的火车去长沙才对啊,为什么是南下广州呢?我别无长物,只有无尽的思念了。我的父母也是同年的,虽然经常发生口角,但是还算恩爱,农村式的恩爱,没有离婚,没有婚外恋,还生了三个子女,修了房子,很快准备修第二栋房子给下一代成家之用。所以,我一直相信同年夫妻恩爱多。松松的信里说,爱了就爱了,无怨亦无悔。我今天有点遗憾,我们差一点就“爱了”。
算起来,今天还是你阳历的生日呢。在你生日这一天,能将我自己作为一件卑微的礼物送给你,如果你乐意接受这件不同寻常的礼物,我一定也会无怨无悔。若海,相爱没有理由,是吗?不需要理由,所以我们有很多理由会相爱到底!除了像一般的男女,把自己当做礼物送给对方,我们还会相互支持相伴一生,走得很远很远。不管什么阻难什么挫折,都不要改变初衷。
我是相信你不会改变初衷的,虽然我们还没有“爱了”,你不需要对我承诺什么,我相信,你跟任何故事里讲的都不一样。我们村里有一位姐姐,在她的男朋友参军前夜主动送给他,也许是惜别,也许是为了让他多份责任。后来那位军人考了军校做了军官,不愿意再续前缘。那位姐姐到单位里去找领导,去倾诉苦衷,去大哭大闹,都没有找回他的心。单位领导们以为一男一女单独相处,男人为了需要还是会动心,把他们两个锁在房里,从外面上了锁,那位军人还是不肯再“爱”她了。可见,没有“爱了”并不是不爱,而“爱了”也不能作为条件。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美妙的大自然中,没有其他的事情比“爱了”更自然的了。带着任何目的的“爱了”都不叫做自然。怎样才是自然而然的“爱了”呢?现在,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我们还需要等待。
对不起,我辜负你的好意,把你借的学电脑的学费也还给你了,请你不要难过,我不是见外。我要出去打工,独立谋生,我会存到钱的。到时还是会学电脑,来长沙和你相聚的。还记得么,那次在资江边的柳树林里,你说过,为了增加美感,没有一条河流不是弯弯曲曲前进的。现在我想啊,人生的河流也是这样的,本来要去学电脑,却出来打工了,本来想来长沙,却要去东莞。但是,哪怕我流到天涯海角,都会来到你身边。你跟我解释过自己的名字,你的爸爸妈妈是知识分子,取的名字果然有意思啊。若就是海,海既是若,海神的名字叫做若,若就是海的名字,这还是庄子寓言里的典故呢。所以,我愿意做一条阳光下的小河,来到若的怀抱里。这样,大海,也在阳光下更加宽广美丽了。是吗,若海,怎么和你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呢?
第二天一大早,她们顺利抵达广东东莞。
公司已经招满了。伊美请了半天假,还有一位个子不高却亲切精干的男孩子在一起,带她们到外面转转,外面到处都在招工。初次谋面,耽误别人上班挣钱的功夫,又买水喝,又请吃饭,小晴心中很感动,希望好好干,以后有报答的机会。
伊美说:“没关系啦,我和玉良好朋友,你也是玉良好伙伴,大家有缘才来这里。出门在外,都是靠朋友走过来的。”
好奇怪,已经立了秋快农历九月了,这里怎么还像盛夏一样。昨天出门时,秋雨落在身上,心里感到一阵寒凉,真是一重世界一重天啊。走出去,头顶上的太阳分明是火红火红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不知道五六月的时候会热到什么程度。刚刚筑好的水泥路,好宽好宽,好白好白,晒得滚烫滚烫,走在上面,身体好像被烤熟了。马路两边没有树,尘土飞扬,一辆接一辆的,停着中巴车摩托车,一批一批像小晴这样的外省民工,被接来了,又被送走了。还有很多人,大部分是年轻人,也有中年人,黑压压的一群一群,顶着烈日,驮着行李,急匆匆赶路,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五彩缤纷的花草,堆积如山的水果,嘈杂繁忙的工地,黝黑矮壮的当地居民,小晴眼里新鲜极了,好像来到电视中印度那样的外国。
周围几个厂子都招满了,有的还要交一百块钱押金,坐车去别的地方又不熟悉。最后,伊美还是以文员的身份亲自和主管打了招呼,又打电话到老板那里求情。本来已经满员,老板看在她两个都是高中生,才破例收了。小晴玉良成了东莞市细村云上玩具厂的临时工。食宿都在厂里,费用一个月之后在工资里扣除。云上玩具厂现在共有一百五十个员工,车间是一间间教室一样的仓库改成的,只有办公室是一栋三层的新房子,宿舍是三排旧平房。每间宿舍搭十张双层床,可住四十人。小晴玉良两人新来,其他比她们小得多的小姑娘都想欺侮她们。叫她们睡在大门边上,每晚负责开门关门。出出进进,不厌其烦。因此她们两个也团结得像一个人。
开始上班,还只能做一些最简单的活儿,把“娃娃手”或者“娃娃脚”插进身躯。过两天,再由组长带着做些技术活儿,给娃娃画眉毛涂口红。在这里,只看你熟不熟练有么有技术,不问你读了多少书。这些活儿,小晴觉得很新鲜,比在老家剁猪菜有意思,况且是有回报算工资的。伊美在办公室,下了班来陪她们,一起吃饭一起玩。听伊美讲,别看这个云上玩具厂规模小,它的玩具都是出口的,一个平平常常的芭比娃娃,要卖15美元,算起来相当于50斤猪肉。你看,我们农村的小孩子哪里能玩得起玩具呢。不过,芭比娃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小时候自己会用香葱做口哨,用泥巴做出很多玩具来。刚出笼的小晴,觉得日子过得很快乐。宿舍里四方口音,笑闹声,打骂声,不但不烦恼,反而觉得热闹好玩。有些女孩子,还只有十五六岁,比小晴玉良老练多了。
上班第三天晚上,小晴加了两个小时班,冲凉洗衣后回到床上,精疲力竭了。玉良却还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小晴见她反常,以为她太辛苦不想干了。
“玉良,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工作,我不想回去,独立生活再辛苦,比挨骂受气好啊。”小晴抚摸着玉良的短发,忧郁地说。
“不是辛苦!可是我想回家,一定要回去!你可以继续干下去啊。”
小晴紧紧抓住玉良的手,生怕她飞了。她几乎哭起来了:“我们在一起多好!不要回不要回!”
玉良像个大姐姐一样说:“小晴,请你不要误解我。我的家庭条件比你差,又是高考落榜,更应该吃苦耐劳才是啊。别人说,资本家剥削了我们,我们是现代包身工,这只是一部分事实。但比起内地家乡落后的生产力,我们的劳动值钱多了。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子,有机会出来看看不同的世界,体验不同的生活,用自己的汗水挣钱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好呢?我敢说,在今后的十年,甚至二十年,我们那里的人都会跑到广东来打工,只有老人小孩在那里守家,等着打工的人寄钱回去。我希望我们那里的年轻人到这里来赚了钱,学了技术,也回去办厂。我们的政府也要打开门,欢迎台湾老板香港老板外国人来投资。大家就可以在家门口打工做生意挣钱,就像这些本地人一样了。但是,我现在有种预感,家里出了什么事在找我,我已经和伊美商量,她会照顾你,你必须回去一趟,哪怕过几天再来。”
玉良走了,小晴像丢了魂一样,没有主心骨。如果没有伊美,她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伊美刚刚升了文员,工作紧张,待遇也优厚。她性格也开朗,朋友好多,有时把没声没息的小晴给忘记了。因此,小晴只好在工作上寻找乐趣。这几天,小晴能够为“娃娃”选择衣服,穿着打扮了,这个工作更有价值了。一位主管先生下车间检查,看到小晴专心致志投入工作,在她身边站住,拍拍她的肩,鼓励她好好干下去。可是她的组长,从那次以后,总在背后叽叽喳喳,甚至故意挑剔,漏记工件。还有一个本地女人,打扮得很妖艳,用根本听不懂的本地白话训斥她。小晴只听出“北妹”两个字,这是骂人吗?为什么骂人?如果将来你们到我的家乡去找工作,有人说你是“广东佬”,你也一定很难过吧。她常想,独立生活多么不容易啊,还是忍受吧,等到工作熟练,人情融洽啦,情况一定会好转。一定要争气,首先要让妈妈看看,不跟在她屁股后面,我也能挣钱,能生活下去。这些人和我一样,都是打工妹,最后大家都会成为朋友的。
云上玩具厂和周围几个制衣厂鞋厂一样,十小时工作制,有货要赶时,晚上至少要加两个小时班。加班是强制性的,不去,白天的活就算白干了。流水线上的工序是一道一道的,少一人,慢一点,那一组完不成任务,后面的工序也耽误时间,因此,上班时,组长的眼睛时刻都在催促,在发现问题。如果做得慢,质量不过关,还要挨罚,甚至倒扣工钱。嘈杂的车间,肮脏的饭堂,拥挤的宿舍,还有累,累得要死啊!每天下了夜班,冲凉的力气都没有了,倒在床上不能动弹,好像所有的筋骨都已经散开。体力的劳累,使小晴只想沉睡;而精神上的孤独,又让她辗转难眠。玉良回家后,小晴一个人享用上层的木板床。偶尔几个晚上,她那个组不要加班,宿舍安静时,她读点书,随意写几行日记,可是连日期都没有。日后,有空拿出来看看,就没那么寂寞了,反而觉得浑身轻松愉快。
——玉良说,月底放假,伊美要请我们到市区大影院看《特区打工妹》。我多么盼望放假。
——如果这个月能挣三百块,除去房租水电押金,应该还有钱存。应该自己存钱将来结婚用。存了钱,学电脑,学什么都可以自己做主了。
——说过不去想他,怎么昨夜又梦见他!而且,我也在读大学了,坐在垂着天鹅绒的落地大窗帘的教室里,和他一起讨论问题。我知道,是他牵动我的读书梦。梦梦又何妨?我要深深感激你,若海,感激你来到我的梦里,让我在打工艰辛孤寂的生活中得到安慰。不管将来怎样,你的爱情,是我一生的财富。
——我的母亲离开我这个伙伴,她会像我一样,过得轻松一些吗?如果我将来做了妈妈,在孩子小的时候,在孩子需要我抱他的时候,要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到他长大了,想要离开妈妈到远方去,我就会愉快地把他送到车站。而我们的母亲恰恰相反,我们小时候,她们要干活,从来不肯陪我们玩一会儿;我们长大了,又要我们帮她们干活,陪伴她们,一边骂我们没有出息,一边千方百计阻止我们出去。说实在的,我母亲还不是最讨厌的一个,村子里打孩子妈孩子,还有比她更厉害的。
——听她们说,主管对我的工作很满意,以后会做组长的。什么时候呢?只要阿丽做了文员就有可能。又说当心啦,他的老婆在老家,是个老色鬼。现在的组长阿丽因为和他有一腿,被他他提上去的。不想这么多,我才刚来,其实也做得不好,只不过我在家里干惯了活的,粗的细的都必须要干。如果为了做组长,招人嫉妒,我宁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