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方先生叫我去他办公室有点事。我本来只想多干活多挣钱，因为是计件算工资的，看在方先生关心的份上，去了。因为听见别人谈论过他的私生活，心里早有防备。他让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并没有谈什么工作。过一会，他低低地说，小晴，你一来，我一看到你，就感觉很知己。我和妻子感情不和，很烦很烦，我把你当做朋友倾诉。我“哗”的一声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帮不上忙！我走出办公室时，方先生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的。除了若海，除了若海！如果不是若海，刚来这里打工，他还是上司，我哪有这个勇气呢？听说有些女孩子，千方百计打扮漂亮点，想引起上司注意，工作就会既清闲又钱多。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工作既清闲又钱多，那么，你要为他做出什么呢？
——二十年来，第一次，多么羞人的事啊！昨夜，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将手按住自己的胸脯，就无法平静！我将自己的手想象成若海，我多么需要爱情，需要若海的爱抚！一边念着他的名字，那感觉舒展极了，白天的劳累一扫而光，我越来越精神！但是，最后，我又觉得空虚。醒来后，我以为拥抱的是若海，却是一个梦！不知第几次做到这个同样的梦了！不过，这次，梦到的两头猪，竟然还那个了！
——我梦见变成了一头猪，好讨厌啊，又是这样的梦！那天从外面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肚子里好饿好饿。到厨房里一看，炉子上有一口大锅，揭开锅盖，里面蒸着吃的。上下三层，一层一个碗，一个比一个大。是麦芽糖！黄亮亮的，又细又软，又香又甜，吃了一碗有一碗，一口气吃了三碗，一点都不腻，好像还没饱。爬到楼上，坐在窗前，休息一会儿。肚子里越来越饱，越来越闷，越来越难受。一定是积食了，只怪自己太贪吃！好像支持不住了，只想躺到床上去。就在躺下去的那会儿，我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头大肥猪，心里还是明白的，只是猪头猪脸，大大的肚子，屁股就光光地露在外面！我难过地大叫，母亲上楼来，吓晕了，还喊来几个大男人，拿着竹条，要打我。我大喊：不要打我，我是小晴，是小晴呀！没有谁听得懂我的话，母亲打发人去叫兽医。兽医来了，说这头猪不知是哪里来的，躺在人的床上，看样子，像一头外国来的良种猪，他也不敢下手。他们要赶我下去，我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落在被子上。我反抗：你们都离开，都离开这里，我要休息！他们还是不走，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挤在我的房间里，里面却没有一个是我的朋友。我又昂昂大叫：我是小晴，谁能把我变成一个人啊——看热闹的人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好像听懂了，却吓得魂飞魄散逃跑了。爸爸下班回来，见母亲在厅屋里哭。爸爸到楼上来看我，说，这猪，是小晴变的，你们不要怕，不是什么精怪！后来，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了，母亲也不哭了。
夜里，若海来了！见到若海，我又惊又喜，无限柔情，可是我知道我变成了猪，他一定会受惊吓。果然，他只是坐着，陪我，问我感觉好点吗。他不愿多说一句话，看得出，我这种痛苦的遭遇，他也感到无比心疼。我忽然感到很无聊，想到外面去走走，他要陪我一起去。我已经变成了猪，担心若海心里会很难过。于是，撇开他，自己滚下楼，跑到原野上。
世界一片黑暗。那儿也有一头猪在散步。我的话他全听得懂，原来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变成的猪，一个穿着猪的衣裳的人。他像人一样亲吻我，爱抚我，最后，我和他，两头猪，像两个人一样，抱在一起。事后，我的肚子没那么涨了，胸口没那么闷了，回到房间，一照镜子，我又变回了一个人，原来那个小晴！若海又惊又疑，含情脉脉地向我走过来。虽然我还是一如既往爱他，但又无比羞愧地推开他，躲避他，因为，刚才我已经和一头猪那样了。我虽然外貌又变回了人，实际上已经变成了猪了。若海不信，我只好离开他，回到原野上，那头猪也不在那里了。回到房间里，若海也不在那里了。
——真是夜长梦多，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要把这个奇怪的梦彻底忘记，也不能告诉若海。
如果从现在开始存钱，到过年，应该可以存到五百块钱。也许，寒假，可以和他见面。叫他到我这里来还是我到长沙去呢？或者两个人都回家呢？这个梦好像重复过多次，总是猪变成人，人变成猪。我和若海都属猪，虽然不喜欢养猪，你看，却真是和猪结下了不解之缘了。他爱我什么，我爱他什么，谁又讲得清楚！只是，我很清楚的是，我和他在一起，身心都轻松愉快，我敢于憧憬一种美好又具体的未来。这就够了！
——梦见和玉良在村子后面的背背山爬竹子。好光滑的一杆一杆青皮的大竹子。不知道怎样爬上去的，只记得滑下来时太好玩啦。我们一人一杆竹子，双腿把它夹紧，手臂抱住它，顺顺溜溜一会儿就从顶上到了地上。有时，我们还挂在竹子末梢，轻轻一摇，她到了我的竹子，我到了她的竹子。又是一路笑着溜了下去。听老人家说过，梦见坐车下车爬山下坡不好，那么爬树溜下来也不好。约好玉良到家给我写信的，可能她事多很忙，没那么快写信吧。等着好消息，为她祝福吧。
伊美的朋友一堆一堆，老乡啦，老同学啦，老同事啦，怎么有讲不完的知心话。小晴本来也能和伊美聊得开开心心，聊着聊着，来了一个熟人，把伊美拉走了。一个星期六，上完白日班，伊美专门抽出时间陪小晴散步。
她们沿着一条小河道，慢慢向市区走去。河里浮着各种烂菜、果皮、树叶、废报纸塑料袋等垃圾，停着好多黒木白蓬的小船，满满地载着蔬菜和水果。小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菠萝和香蕉，就像她和妈妈冬天种的白菜和萝卜一样平常。
伊美指着前面远处一颗浓荫匝地的大树，开心地说：“小晴快看，那棵榕树垂下来那么多须须，好像神仙老爷爷的胡须一样呢。好玩吧？”
小晴一看，啊，那就是大榕树，真正的大榕树，不是书上电影里看到的，而是站在面前！她连忙拉着伊美跑过去，站在一把把的须根下面，手里轻轻拈着，看得发了呆。这些根看起来黑黑的，它们是活的，它们的末梢含着丰富的水分呢。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用这些须根给大榕树做了两条漂亮的大辫子，还用自己的橡皮筋绑了，再插上几朵小花。小晴在家里看过一个介绍广东四会大榕树的电视节目，那里成了鸟类的天堂。她知道，榕树分很多种，有高山榕，大叶榕，细叶榕等等，她们做辫子的这棵，是细叶榕，那些须须是它的气根，用来帮助吸收空气中的水分和营养。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真是没错，不是亲眼到广东来看见大榕树，她是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种树为什么把根长在空中。因为大榕树很大很大，需要很多很多养分，除了从地底下吸收，它们多么聪明，还会从空气中觅取。家乡的那些百年大樟树，很高很大，总是被雷劈倒被虫子蛀倒，或者垮掉一大半，而大榕树却能站得稳稳的，因为它们有气根呀，而樟树怎么没有呢？
伊美好佩服小晴有见识，她感叹说：“广东这地方还真不错呢，所以大榕树喜欢这里，我们也都来啦。”
再走远一点，到了大河，是珠江的一条大支流。水多了，也干净了，空气也清新了。河边有宽阔的沙场，排列着高大繁绿的芭蕉树，大串大串的芭蕉弯下来，弯下来，像要和人握握手。小晴看到大片大片的芭蕉叶，一片叶子裁下来有一床席子那么宽，啧啧称奇：“伊美你看，我家屋后也有芭蕉树，比起这里的，就像小草一样。还有啊，我的芭蕉树从来不结芭蕉，只有短短的一小节，到了秋天就枯萎了。我好奇怪呀，广东的植物这么高大，本地人却那么矮小，是他们不服水土吧。”
伊美也笑了起来：“系呀系呀，东莞是个好地方，养人呢。最幸运的是，我在这里遇到我的剑川。来到这里，如果在这里找到你的他，你就会留下来，和他一起在这里，生根，发芽，一路走下去。不管你来自哪里，他来自哪里，重要的是，我们两颗年轻的心，在这里，在东莞相遇。说起广东的芭蕉树，我看你这么高，本来是和这里的水土很适应的。”
“系呀系呀”，两个人学说这句本地白话，边说边笑来到一道高高的河堤上，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了。河里行驶着灰白色的大轮船，河面彩灯闪烁，和着远处猛烈的音乐，欢快地舞蹈着。凉风吹拂着她们的长发和裙角，望望对岸，鳞次栉比的厂房和富丽堂皇的洋楼，小晴的眼睛闪闪发光。
伊美却忧郁起来了，像在和小晴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其实，这里也不是生来的富贵之乡，有些农村来的老婆婆，冬天还光着脚，脚后跟开了裂，还要卖菜呢。我们家里的年轻人都跑到这里来了，家里的田地荒了，到这里又找不到事做，就去打架抢劫干坏事。还有些女孩子，在工厂怕辛苦，就去赚快活钱。剑川老乡中有一个女孩子，卖自己的********。《东莞日报》上也说了一件新闻。一个打工妹，给老板当情妇，还怀了孩子。后来，被老板的老婆打了，人疯了，在车祸中死了。小晴你刚来，这些事还不知道吧。”
小晴挽住伊美的右臂，一边吃香蕉一边往回走。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离她很远很远，她只觉得广东东莞大榕树香蕉菠萝工厂打工妹芭比娃娃，这些好新鲜好新鲜。回到厂里，天色还早。两个一起去伊美的宿舍。报了生辰，好巧啊，竟是同月同一天生日，只比小晴整整大了一岁。伊美告诉小晴，她是望云山里来的，家里还有母亲，四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突然大病，走了，高中还差一期毕业，只好跑出来。现在除了妹妹的学费，自己还能存钱了。她喜欢做玩具，以后自己也要办个玩具厂，把玩具送到农村去。那里的孩子不能再像我们小时候，只玩过树枝和泥巴，他们也要和城里孩子一样，有自己喜欢的芭比娃娃和智力积木。伊美找了个四川男朋友，两人情投意合，可是她的妈妈坚决反对。一是她是家里的长女长姊，是家庭的经济支柱，不能这么早找对象考虑自己结婚建立小家庭；二是要找也只能找本县本乡的，不能远嫁他方。伊美说，将来，她不会回母亲身边，也不一定到四川去，在东莞，也能成家立业。虽然对母亲和弟妹有责任，她找对象，首先要自己中意，要找一个志同道合有理想的青年。
同样是打工妹，伊美多有主见啊。有人卖********，有人当情妇，更多的只想挣点钱寄回去让妈妈高兴，自己买件漂亮裙子就心满意足了。而她小晴，也不过是只要不听母亲唠叨羞辱，将来怎么样，也是不愿意多想的。说起恋爱，小晴也不过只在有空的时候想想他，想想藏在箱子里的两个连体小瓷猪。啊！我也要像伊美一样，和他天天在一起，周末去河边散步！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以来我这里过枯燥的打工生活呢？而我，又怎么有可能登上大学的殿堂呢？听听伊美怎么说！她说，他爱你，不过是喜欢你外表长得漂亮，而且可以衬托他大学生的高贵。而外表漂亮的女孩子到处都有，混日子不学无术的大学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将来会被社会淘汰。你想上大学，怎么不可以！只要选对目标，铁了心，石山都会崩！如果你每天患得患失，过一天算一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来干什么，将来要去哪里，那么，你就很快会退回原处，甚至比原来处境更糟糕。你要是真爱他，也可以到长沙去读大学啊。你去参加明年的成人高考，就报长沙的学校，这个考试很容易，只要你努力复习了，一定考得上。我男朋友说，现在国家改革开放，外国人说我们教育落后，大学生少，所以扩大五大生的招生，一样的大学文凭，可以招工招干。男朋友的哥哥现在就是在成都读电大，每年学费只要七百多，三年也只要两千多。他还说，我们两个存点钱，过两年就在东莞读，有了大学文凭，可以到大城市大公司去找工作，工资高，更有前途。你从现在就要有计划，开始存钱。出来最重要的是存钱，工资再低也可以存钱。别人吃喝玩乐，脑子里不想问题，一辈子就是最底层的打工仔打工妹。结了婚成了家，连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都没有了。
玉良来信了。由于今年英语专业师范生录取人数不够，总分降低一分，她被邵阳师专英语系第二批录取，今年全省高考录取比例是4：1.5。恭喜玉良挤过了独木桥，小晴伊美为这个好消息激动不已。上大学啊上大学，人人都想上大学，有多少人仍在孜孜不倦的追求啊，而她们身边的好朋友，终于如愿以偿，怎么不叫人开心呢。小晴想起懂事的哥哥，想起流落异乡的表姐，好在他们“脚下有路”。
玉良还说，应楚在东莞太平镇飞达电子厂上班，给家里寄了三百块钱。小晴好想念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