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为什么会那样呢？东莞交的新朋友阿萍还是不懂。
小晴在云上玩具厂有两个多月了，换来了四百九十七块三角的工资和三天月假。第一个月不发工资，押着，第二个月一起发了。这可是她的汗水第一次以人民币的形式发到她自己的手里，而且，是个不小的数目。又在另一张写字桌清算了上两个月的食宿水电扣除一百二十块，那么还有三百七十七块三角，全是自己的啦。别人都说这些私人老板剥削内地工人，小晴不恨他们，至少现在不恨，反而很感激，下个月，工作熟练了，要更加卖力，这样工资也会更高。
哦，妈妈，你看，这是我的钱，除了食宿开支还有三百多！三百多块，你们这些农村能干女人养猪，差不多要一年，而我，刚刚进厂两个月！
她要潇潇洒洒独立自主支配这笔钱和月假。第一个月不寄钱给妈妈，稳定下来再说。三百五十元进银行，二十元买衣服，余下加上手头现有的做零花，就这么定啦！伊美和她男朋友要去广州市玩一天，第二天才去看《特区打工妹》，小晴新交的朋友，广西姑娘阿萍陪着一起买衣服。
她们在街上跑了老半天，试了很多次，小晴看上一套杏色反光面料的连衣裙，V领收腰，包屁股，侧开叉，穿上去好洋气。一问价钱，一口咬定四十二块，一分不少。在家里，买的衣服还算贵的，最多就是十多二十块，哎呀，四十二块，好贵的东西啊！虽然是自己挣的钱，也太贵了啊！如果以后总是想买好衣服贵衣服，那就没有钱存了啊！算了好久，小晴细细地摸着这光滑的面料，这紧俏的腰身，她的脸更加红扑扑的，因为喜欢而激动，又嫌太贵，银行里不能按计划存个整数好惭愧。刚来时，伊美就说过，出来打工，是来长经验挣钱的，要存钱，要有计划，脑子里要想问题。唉！这边阿萍说好看好看，那边老板看在她实在真心的份上，同意平卖不赚钱，再减两块钱。啊，四十就四十！阿萍买了一件T恤一件牛仔裤，一共也是四十。两人满意而归。
路上又看到一家书店，拉着阿萍进去了。东看西看，书都好贵，最后，看到一本《十八春》，张爱玲的，薄薄的，只要两块钱，买下它。小晴看过，常为曼桢和世钧的爱情遭遇深深叹息，她要把这本书带在身边细细重读。正要离开，一张年历画挂在她头上，被风一吹，打在她额头上。小晴抬头一看，是三叶花！家乡树林里开的三叶花！那花酸酸甜甜可以吃，吃了会变得漂亮。现在才阳历十一月，怎么就卖明年的年历画了？阿萍拉她，说元旦放假到大书店去买，多得很。小晴又把一张斩新的五角钱递给了老板。她乐哈哈的说，快回去快回去，不然，口袋里的票子越来越少了。元旦节之前，她要寄出去这件珍贵的礼物，纸质多好，印刷清晰，图案多漂亮。寄给他，寄给那位曾经送小瓷猪给她的大学生。礼尚往来啊！
她们在路边树荫休息一下，又拿出新衣服来欣赏了好久。聊天时，才知阿萍要年底才满十九岁，比小晴还小一岁多呢，可是已经出来两三年了，难怪她那么能干。阿萍慢慢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村里世世代代女子中读书最多的一个了，读到初中毕业。十七岁那年，阿妈给我找了个对象，拿了五千块彩礼钱钱盖房子，还还清了妹妹的学费。对象比我大十一岁，是个砖匠，人很老实。我家盖房子，他来帮忙，从头到尾不要工钱。有一天，我刚从学校回来，在我家旧土屋里换衣服。没想他进来了，他有钥匙。他叫着阿妹阿妹好想啊，一把将我抱住，伸手就来摸我，又来亲我。我吓得大哭，狠狠得咬了他一口，他的嘴唇出血了，肿起来了。他放下我，愣愣的看着我，说：你是我的对象啊，冬天就要当我的老婆了，你不肯吗？他疼得难受，捂住嘴巴，我趁机逃走了。就是那次跑到东莞来的，在这个厂做了两年多。他多次去我家催结婚，我写信回去，坚决要退婚，所有的钱我自己来还。这两年，我这只回过一次，才住了两天，也是为退婚的事。我一分钱都不敢乱花，刚才花了四十块钱买了那么贵的衣服，其实，是看到你刚来就买那么好的衣服，怕在别人面前丢脸呢。现在也不后悔啦，我还清债，还存了八百块钱啦。有个老乡想和我好，交朋友。但是一想起砖匠那阴钩钩的眼睛，还有那双手，我对男人总是好怕。等我再长大些，把那件事忘记了才敢找男朋友。”
小晴紧紧地握住阿萍的手，给她安慰。阿萍接着说：“你的老乡王伊美，天天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还去迪斯科舞厅跳舞呢，她不怕那男人害了她吗？”
小晴亲切地笑了笑，说：“那是她的男朋友，怎么会害她呢？如果是个好男孩，是个好朋友，不但不会害你，还会帮助你，保护你，而不是动手动脚，想占便宜。要是你也喜欢他，你就会想他。两个人坐在一起时，你也会想和他相亲相爱——”说到这里，小晴停住了，想起那次和若海在一起，要不是那只挂钟，恐怕，恐怕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总觉得有点遗憾，想到这儿，心里热乎乎的。
阿萍听小晴这样大大方方谈论两性关系，眼里显出诧异的光彩。“我听人说，主管方先生很关心你，你不知道吗？他是个好男人吗？可是他是有老婆的人呢。”
小晴一听方先生，严肃地说：“你不要相信那些无聊的传言，阿萍！方先生有家庭，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喜欢我？关心我，是工作上的事情呀。打死我，都不要找个老男人；而那些比你还不懂事的小男孩，也不要去理他。我认为，相爱的，最好是同龄人。”
阿萍向小晴身边靠了靠，仰起脸说：“小晴姐，别看你平时说话不多，其实你真有水平啊！还有件事，要问你！女孩子要是和男人一起睡觉，就是，就是脱了衣服一起睡觉，就会怀孕吗？”
小晴还真没想到阿萍还有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本来她也想过，但是她不会去问任何人，因为，小晴自信，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她比村里那些生过孩子的女人还要多。常听别人说，村里那个热心多嘴的香云，把女孩子喊到家里去聊天。告诉那些没结婚的女孩子，男人是怎样怎样的，女人是怎样怎样的，生个孩子好容易，从那个地方钻进去，又从那个地方钻出来。说得那些女孩子没几天个个钻到男人怀里去了，怎样怎样，看着看着，胸脯就像打了气的气球一样鼓起来了。小晴没有去聊天，因为她知道，那个事情不需要说的，那个事情，只有和若海在一起，她才会想到，才觉得有意思。既然阿萍把她当姐姐请教，总不要叫她失望才是啊。想了好久，才说：“嗯嗯，一般的讲，睡了觉才会怀孕，但是，不一定，一睡觉就怀孕。因为，生理卫生书上讲的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才会生出孩子。你看，有的夫妻，一辈子没有生一个孩子，难道他们没有睡觉吗？也有的，一次就怀了，那要看运气的。有些夫妻，只想睡觉，不想怀孕，也可以戴避孕套，就可以睡了觉也不怀孕啊。”
“是这样啊！那么，小晴姐。你说的，那个，那个，避孕套戴在哪里就可以不怀孕呢？”
小晴从没这么耐心过，不过和姐妹们私下里说说这样的事情还真有趣啊！她笑了笑，说：“哦，我也没用过呢，但是，我知道，那个，那个，应该是戴在男人的身上，那个地方！现在，你明白了吧？”
这下子阿萍明白了。她说：“小晴姐，听他们说，男孩子追女孩子，总是想单独带她出去玩，一有机会，就是想做那件事，因为做那件事男孩子很快活，可是女孩子要去流产！上班时，偷偷在桌子下放个塑料袋子，吐呀吐呀。请半天假，去医院打胎，下午就要上班。我看见过的，去年那个厂，就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后来，她告诉我们，做那件事，好疼好疼。流产，好怕好怕的。老人家常说，流一个，生三个。就是说，一次流产，等于生三个孩子那么辛苦，那么伤身体。女孩子年轻时流产多了，不到四十岁就掉牙齿白头发没有月经，变成老太婆了。所以，我都怕谈恋爱了！”
阿萍怎么会这样想呢？小晴心想，那要看什么样的男孩和什么样的女孩谈恋爱！回想那次。和若海真正坐在一起了，单独相对了，要不是那只讨厌的挂钟不近人情，“当！当！当！”正好撞到十二点钟，她真想，现在，又会怎样呢？如果和他真的融合在一起，那我们的关系就会具体的多，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那一次，只要一次，足够了！啊，我一生的愿望，除了能和他坐在一起，还有还有一件事！想到这，她的脸好热好热。他为什么不再勇敢一点，而自己为什么不再开放一点呢？纯洁，清白，证明给村里那些男男女女看，又有什么意义。我爱他，我愿意是他的！怀孕？我不怕的。我好想现在就怀孕啊，怀孕了，我就可以做妈妈，露露的妈妈！
阿萍见状，关心地问：“小晴姐，你在想心上人啦？”
“是啊，他是个大学生呢！在我们湖南省的省会长沙读大学呢。我们相聚时，我还总想和他坐得更近一点呢。现在，隔得这么远了，我只好时常想象和他手拉手，在河边散步，看那些漂亮的大轮船。”
阿萍问：“我还想问你，那个砖匠，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和他亲嘴呢？他是坏人吗？”
“说是坏人也谈不上。你咬他，他就放手了，要是坏家伙，他会发火的，那就真的要害你了。”
“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没礼貌，问都不问一句就伸手过来，好可怕啊。”
“因为他那么老了，而你还太小，又不喜欢他。他只顾自己需要，不考虑你愿不愿意，所以，大概是想这一次制服了，以后就不敢反抗，乖乖地做他的老婆了。如果是相爱的两个人之间，心有灵犀，不需要问啦，傻瓜！你将来碰到真正喜欢的男孩子，他也爱你，你就不会害怕的，那件事，叫做享受爱情！”
“哦。男人总是想对女人做那样的事，其实，女人一样的想对男人做那件事，那么，我们的爸爸妈妈也做那样的事吧。”
小晴扑哧一声笑起来：“哎呀，你这个小傻瓜！爸爸妈妈不做那样的事，怎么会生出孩子来呢？”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手牵手回到宿舍。一遍一遍地试穿新衣服，又交换着试了好多次，还是自己的好看。小晴还是喜欢裙子，衬皮肤，显腰身，牛仔裤硬梆梆的，不太喜欢。
第二天，伊美请去看电影，小晴又叫上阿萍，加上伊美的男朋友剑川，四个人说说笑笑来到电影院。《特区打工妹》没票啦，只好等到下一场，看了《冬天里的一把火》。闹闹嚷嚷的场景，闹闹嚷嚷的人物，小晴觉得不好看。又怕辜负伊美请客的好意，只好耐着性子坐到最后。不知为什么，他们几个看得很起劲，真的像一把火一样笑个不停。
伊美和她的男朋友趁着光线幽暗的会儿，在那里亲吻呢。而且，伊美的手，虽然上面盖着一本杂志，小晴看得出，她在爱抚她的男朋友！
小晴紧紧地抓住椅子，心潮澎湃，好像它就是若海。这一次，如果若海正在这里，她会更加开放了，因为她来到了东莞这个到处是年轻人的地方。她也敢在电影院这样人多的地方，和男朋友紧紧地挨着坐在一起，趁着光线幽暗的会儿，甜蜜地亲吻。她也敢上面这一条围巾，主动去爱抚男朋友！
记得那次，和他一起看《镜子》的时候，看到美丽的千金小姐坐在他简陋的树皮屋里，含情脉脉，后来，他们激情地亲吻拥抱起来。后来，镜头转移了，她知道电影里的一男一女在做什么！这时，若海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她的心啊，一阵阵颤动，虽然坐得端端正正，其实好想好想倒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把脸贴在他胸口。想着想着，仿佛听到了他的心也同样“砰砰砰”地跳起来了。好像喝了一种红漾漾的甜酒，她的脸，她的胸脯，都被淹没在一个更加汹涌的湖里了。她在内心里大声鼓励他，若海！若海！如果你也是心儿醉，陪你也喝一杯！来吧，来呀，干杯，干杯，一起醉！
小晴总记得写信，直到月假最后一天才动笔。下午，她将两封信封好，一封给哥哥。一封给若海，到大街上的邮电局投寄，会比较快寄达。
寄完信，沿厂房围墙慢慢走回宿舍。抬头看到围墙上密密麻麻栽着碎玻璃刺和尖尖的铁钉，让人心里发寒啊。来广东两个多月了，为了自由，为了钱，从老远的家乡，从绿树成荫的农家小院来到这戒备森严的地方，自由在哪里？而钱，钱，两三个月，也只存下三百块。想着想着，一种孤独感袭来了，厚厚的，重重的，紧紧的。看到伊美和剑川恩恩爱爱，她也会想起远方的若海，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同样甜蜜，而短暂的甜蜜之后，变成了捉摸不透的空虚和卑微。甚至，还有怨恨，又不知怨恨什么！唉！现实一点，再现实一点，时间上，不要等那么久；距离上，两人要时常相聚；地位上，不要相差太悬殊。小晴在自己工厂旁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坐下了。
清清枫江从小晴的梦里蜿蜒流过，狭长的沙路，高大的红枫，开着紫色小花的藤萝。两个人一前一后撑着雨伞，走在静谧的梦里。小晴看那河里，是一群白鸭，自由自在，在烟雨朦胧中快乐嬉戏。小木船上，放鸭的老爹，带着褐色的斗笠，披着绿色的蓑衣，挨着他的鸭，悠然地划着他的竹篙。
正月初十哥出门啊，妹妹送到十里亭。
带上这双绣花鞋啊，哥哥
一针一线是我心
伴着你啊，一程又一程。
二月初十哥来信，妹妹欢喜泪不停。
赶紧做双鸳鸯鞋啊，哥哥
男欢女爱情意深
等着你啊，吉日好过门——
“小晴小晴，你看，放鸭子的老人在唱歌呢。好像在哪里听过，多么优美呀。”
“是《十双鞋》，我们村里的婶娘都会唱的。那次，在老渡口的柳树林里，我给你讲过这个故事的。哥哥出门，忘记了他的妹妹，后来，她一边做鞋一边唱，从正月唱到十月，哥哥回来，看到鞋底的丝线都是妹妹的鲜血染成的。他们在十月成了亲，在我的印象中，他们结婚那天，也是阴雨连绵。因为只有雨天，玉华婶娘她们才有空唱歌。她们膝盖上端着一个乘着黄豆蚕豆或花生米的团箱，坐在屋檐下，一边拣着豆子，一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想念她们那出门搞副业的男人。所谓爱情，只在寂寞的雨中出现。”
他们来到一块斜斜的草坡，地上满是结了三角形种子的斑鸠草。两把伞挨着。“记得那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喊上村里的小伙伴，一起来河边——”，小晴还没有唱完一首歌，被他抱到怀里。我愿意是你的我愿意我愿意！我也要拥有你拥有你拥有你！只要我愿意，没有人能阻止，除非你不爱我！
一把草绿色的伞被风吹到河里，随波逐流。我的伞——我的伞！他们一起去追伞，一起跌到河里。
“嗨！你在这里啊！”小晴吓了一跳，一个男孩子全速跑过来，却不是她的若海！
“小晴，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啊？”
小晴站起来，一边往厂门跑，一边辨认来人是谁。男孩紧追不舍，不停地招手喊道：“我是，我是七三啊，你的头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