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并没有要攻击的意思，小晴放慢脚步，回头一看。是那个“青春美发”的小师傅啊。莫不是他也要出来打工，还没找到工作，在这里想找个熟人帮忙。在家当自己的老板，出来干什么呀？真是的，什么发财来广东，你们都以为广东的马路都是金子铺成的吗？
男孩子气喘吁吁地说：“我不知道你来广东，后来到你家里，你妈妈用扫把把我赶出来。别人告诉我，你和玉良一起来的，我又找到玉良。她也不肯告诉我地址，叫我不要打搅你。我说正好要到东莞去，只是想见一面，也是个熟人嘛，没有别的意思。我坐火车到广州又转汽车，刚刚到这里，正好你在这里等我。我以前来过东莞，出门我不怕的。”
小晴哭笑不得，只不过理过一次发，竟然大老远跑到这里见一面。见他还穿着一件厚厚的灰白色的羊毛衫，真不合时宜。本来在寻思怎么三两句话快快打发他走人，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现在是什么人，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转而一想，他是刚从家里来的，在这里，也算是一个老乡啦。因此，她竖起的眉毛慢慢放松了，眼里也流着友爱和关心。叫他脱下一件衣服，这里气温高得多，又问他吃早餐没有。
男孩却说：“小晴，你看你脸色好白，比以前瘦了，在这里经常加班，又吃得不好，我知道你受苦啦。我的店子徒弟照看，是我嫂子的弟弟，放心的。从你上次剪了头发后，总想见到你。现在终于见面啦，好像做梦一样。”
真是太小孩子气了！怎么办？跟他讲清楚吧。在这里，要是没有身份证，会被派出所抓走的，还不如快快回去吧，要是路费不够，我借一点给你吧。话到嘴边，她只好说：“我在这里很好，交了新朋友，很开心。”她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假，理了理身上的新裙子。
“可是，你很需要一个男孩子陪你！”
要是以前在家里，谁这样纠缠，没礼貌，她理都不理，早就跑了，别想再和她搭腔。
“请你不要乱讲！我要进厂门了，再见！”小晴真的生气了，头也不回地朝厂门边走去。
“嗨——等等，明天下午六点半，不见不散，还在这里等你！”男孩子看小晴拐一个弯，不见了。
第二天上班，总在想这件麻烦事。挨到下班，胡乱吃了几口饭，得知晚上不要加班，便请阿萍作伴，和他彻底讲清楚。要找工，叫伊美的男朋友剑川帮忙到外面建筑工地去打听；要借钱，把银行里还没有放热的钱拿出来，只求你快快走人。她们左等右等不见人，七点钟，八点钟，还没有来。蚊子嗡嗡嗡，开始向她们扑过来。
没有讲清楚，怕他以后纠缠。香云曾说过，他以前是个烂仔。难道出事啦？小晴想着想着，害怕得浑身发抖。他家里一定不会放过我，因为他是专门来找我的，只因为我太没有人情，他才遇到那样的危险。如果被派出所抓走了，就要找个老乡拿四十块钱去赎出来。在这里，也只有我是个熟人，既要费钱又要耽误工夫，而且，被厂里人知道，会笑话，瞧不起。他们不知道内情，会说啦，你怎么会有这样没出息的朋友呢？
又是一个烦恼的长夜，头疼得要命。
早上起来，和阿萍在厂门外小食店吃炒粉。男孩子一眼看到小晴，笑嘻嘻地跑过来，挨着她坐下。小晴看到他没有遇到危险，人还在这里，又放心又烦恼，只好破费一块钱，给他也买了一份早餐。怕别人说她和男人纠缠不清影响不好，到组长那里请了一上午病假，把这件事处理好，免得人心惶惶。好后悔，连阿萍都没来得及跟她解释清楚。
“昨天下午，才五点多钟，我一心一意到云上玩具厂来找你。我走得好快，没有看路。突然，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哎呦！我吓坏了。原来是一个老婆婆，走在路上生病了，不能动了。我又听不懂她的话，只好背着她往前走。问了好多人，才知道她的住址。她的儿子听说我送她母亲回来的，开始还不相信，老婆婆向她儿子解释，一定要好好答谢。听说我是外省来的，问我可以干什么工作，愿不愿意到他的桔园里去做事。他请我在外面饭店里吃了饭，九点钟才到你厂门边。我说这样的事，在我们乡下，算不得什么，喝杯水就可以了。你看广东人也很有情义呢。啊呀，小晴你不知道，他们的楼房好漂亮，家具好高级，那个沙发坐上去好软好软舒服死了。”
越扯越远，小晴对他的奇遇也不太感兴趣，她冷淡地说：“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有男朋友！吵得我班也上不成，你知道吗，我是来打工挣钱的呀！有谁大白天好好地在这里聊天讲故事！”
生怕被厂里的熟人看见，小晴一边生气一边往前走，走到一个寂静的河边树林里来了。附近工厂的污水都直接排到河里，河水变成了浓浆似的黑稠稠的颜色，小晴不禁捂住鼻子。
男孩子说：“我知道打工很辛苦的，你回去和我结婚吧！”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使小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个顽皮孩子，你才几岁呀，谈什么结婚呀。
“我可以，我可以，我在乡政府有亲戚有朋友，登记结婚不成问题。”男孩子拍胸脯作保证。
树林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树上的小鸟都飞到有花的地方去了，草丛里的小虫子也远远躲开了。小晴又被逗得“咯咯”笑起来。男孩子以为她对自己的承诺感兴趣，趁机靠近她，拉她坐在草地上。不知为什么，她顺从得像那玩具娃娃一样，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男孩子开始亲她，一边把手伸进她的V字衣领。小晴不但没有推开，反而莫名其妙的兴奋，和他一起倒在草丛上。这个冒险的少年，带着在梦里迷路的小晴，越走越远了。
下过一场春雨。草叶上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裤腿和鞋子，树上的水滴沾湿了头发和衣服。她要吃到悬崖边上站得最高的那一朵三叶花，因为村里老人讲啊，吃了那里的三叶花，人就会长得聪明勇敢又能干漂亮，找到好丈夫，将来生的娃娃，个个聪明漂亮。她吃饱了，好像喝醉了一样。从悬崖上回家需经过几条弯弯曲曲荆棘丛生的山路，她不愿意费尽力气走下山了，她想抄近路，从高高石崖上往下一跳就能到山脚。还是被尖刺挂了腿，撕烂了裤脚，出了血，有点疼。她闭着眼睛，在空中晃晃悠悠，有时踢踢左腿，有时蹬蹬右腿，有时两腿并拢，有时双臂张开，自由自在，飘了好久才落地。小时候玩“空降”从土墙往下跳时，一瞬间就到了地上，好像没有功夫去想任何事情，这次，怎么玩的可以细细回想很多事情。好幸运，并没有摔死，而是摔在若海的怀里。她不愿睁开眼睛看清楚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愿一辈子倒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胸口好像卸下了一块大石板，呼吸起来都轻松多了。以前，当她在夜里，在一个人的时候，一想起若海，胸脯就会被胸腔里的热血举起来，举高举高。可是，举着举着，就觉得好疼，被石板压住了，好像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不能施展浑身力气去搬开这种重压。她曾自己伸出手去搬，忙了一阵，又找不到石板的痕迹。好啦好啦，原来，只有若海，轻轻抚弄，不但搬开了石板，而且，从胸口到心口，都酥了都软了，都融化成了白云，轻轻飘漾。虽然下身有些黏，里面隐隐作疼，但是比起胸脯上压着石板，那感觉舒服多了。她甚至还盼望，若海，让你的爱，再深一点，再多一点，像海水那么深，那么多！
小晴好累，梦醒时分，定睛一看，她在梦里抱着的这个男人却并不是她的若海！
抱着我的这个男人并不是若海，你是谁？我又是谁？光天化日之下，我把二十年来珍存的爱情和一生的幸福，都交给谁了？而且，他，她很清楚那个动作，他最后的那个动作，可能会叫她怀孕！怀上这个毛头小子的孩子！常听香云那些女人们说****开苞，她们还说小晴一旦被男人****，就会生男仔！可是，我只希望和若海“****”，和若海生男仔！
她抹着眼泪，把蓬乱的鬓发轻轻地拢到耳朵后面，拍拍新裙子上的草屑。钩了好多丝，起了好多皱，可怜的新裙子啊！啊！若海，他已经知道我不是处女了！为什么你不在这里！这二十年来珍存的爱情和一生的幸福，这条珍贵的新裙子，本来都专门准备要给你看的啊，为什么在这里的不是你！爸爸、妈妈、哥哥、伊美，还有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我失身了，怎么这么多白眼呀？阿丽组长赵咪文员主管方先生都知道了，不准你在云上玩具厂干下去了；天上的小鸟叽叽喳喳，也在议论这件丑事；地上的花草也不愿看到我，把脸扭到一边去了。今后，我走到哪里，路就会突然塌下去；过桥，桥会断掉；搭车，车会翻下山沟？？？？？？
“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不要哭了，你还哭，我也要哭了。”
小晴也不管他，只顾自己伤心。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谁安慰谁，不只是怎样离开这个伤心树林的，谁也不知道。
中午，找到伊美，说不打算在这里干下去，要回家了。好几天没见到小晴，伊美只听说她来了个朋友，还以为是“大学生”来了。怎么好好地不打算干下去，不是信心十足吗？小晴嗫嚅一阵才说，昨天来了个朋友，接她回去。说完，眼泪汪汪，头深深低了下去，不自觉地去看自己的下身。
眼尖心细的伊美懂了！她是小晴的入厂介绍人，玉良走时反复叮嘱要帮助这个朋友，如今小晴转了正，工作熟练了好多，人际关系也不错，本身吃苦耐劳，性格温柔，外表漂亮，加上读过高中，有思想爱思考，很多人传言，半年之后，就可以看到发展前途。看到小晴疲惫的样子，羞耻的神情，她需要好好开导：都什么年代了，不要对自己太苛刻，太保守！
“小晴，广东是个开放地区，没有人会笑话你的。这不过是你自己的私生活，我帮你守住这个秘密！我们都是年轻人，在结婚之前和恋人怎样怎样，都是合情合理，有什么羞耻的？不瞒你说，我和剑川，早就在一起了。那是一种幸福！我们恨不得每天夜里都在一起。我们可以算出安全期，那几天不会怀孕，也可以用避孕套。不怕怀孕还怕什么呢？既然你开始了，以后我教你。你的男朋友是个大学生，有知识有修养，他一定会疼爱你珍惜你。所以，你自己不要大惊小怪，留下来，好好干！好多女孩子自由恋爱，都这样，从来没有谁在额头上写着：我已经不是处女。有这个必要吗？就算以后分手了，不能结婚在一起，爱过，拥有过，快乐过，虽然遗憾，但也没有损失什么呀？我们女孩子的身体是我们自己的，不是封建社会，一定要献给哪一个人。如果你不爱他，为他苦苦守着，又有什么价值！当然，理想的是，为所爱的人，两个人商量好，守到新婚之夜！那是以前，两个人不在一起，没有条件单独相处。要是现在，你看还有几个年轻人愿意那样？只怕本来想那样，到了一起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对于广东，对于打工生活，你还很不了解呢。你要是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在男女的事情上，就会想得更开。”
小晴的眼泪却更加像滚珠似的，止也止不住。当伊美得知他并不是“大学生”，而是一个交往不深的毛头小男孩时，这位自称开放的大姐姐忍不住勃然大怒，继而又唉声叹气，对这戏剧性的变化，说什么好啊。怪谁呢？怪谁呢？开始为什么不告诉我？女孩子出门在外，谁没有被人纠缠过？如果连这样的人也对付不了，不懂如何保护自己，那还有什么能力在这个花花世界安全地混下去啊！我要是早知道，三两句就叫他滚蛋，再不滚，叫门卫把他抓起来扭送派出所。小晴啊，你太没有主见，太愚蠢，太没有用了！当初把一个这样没见过世面这样不堪一击的女孩子介绍进厂，真是想不到啊。你走吧，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了。
看到小晴那泪眼婆娑欲言又止的可怜样子，伊美又冷静地想一想：是啊，她刚从老家出来，挣脱了父母的约束，看到很多恋人之间卿卿我我，就是我和剑川在一起的亲密举动，也会给她深深触动啊。她虽然有个“大学生”，但实质上只是一个想象中的爱人，不能见面，不能得到他真实的爱情抚慰，她也会空虚渴望啊。她毕竟是一个二十岁充满青春热情的女孩子，有情有欲，她的心灵呼唤爱情，她的身体也是多么丰满多么成熟啊，像一个鲜红的桃子，你不摘他，他也会等人去摘，再不去摘他，就会掉到地上来了。现在，小晴就是这个自己掉到地上来的熟桃子。与其责怪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无礼强求，还不如怪她自己寂寞难耐，燃烧自己本能的欲火啊；与其说别人无情夺去她的贞操，毁灭了她的人生理想，还不如说，这个一厢情愿的小男孩在恰当的时候挽救了一个危险的女人。她痛快地发泄了多年来对自己对母亲对社会的积怨，她的身体平静了。她的心灵受了重伤，对于她这样纯洁的姑娘，恐怕还要经历一辈子的痛苦才能痊愈啊。这是她自己做的事，她也应该自己承担所有的责任才是。本来打算把她大骂一顿的，这样看来，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伊美也是女人啊，自己这几年，孤独过，追求过，浮躁过，所有经历过的，不也是一个小晴吗？
没想到伊美一句话也没有，小晴哭够了，抬起头来等她开口。沉默之后，伊美说起话来还是火气十足了。“你怎么不干下去？你刚来时口口声声自由独立！那个家伙，请他滚蛋！其他的事，以后若有什么麻烦，上医院处理掉就是。你千万不能跟他回去，你要是稀里糊涂结婚，一辈子就倒霉了，除非你不再是个清醒的人。失了身就不做人了，就不嫁人了？只要两情相悦，现在的男人，不会计较的。他要是爱你一辈子，总是计较你那一次，也不是个心胸开阔的现代男人。你说是不？在这里干下去，有了经验和技术，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哪里都可挣钱。你要记住，你刚来时，是个有梦想的女孩子，你想到长沙去上大学，你不要忘了那个计划。”
小晴只觉得留下来无地自容，心都破碎了，不管什么计划了。进厂时交了二十块钱押金，上个月又扣了二十。主管方先生找她谈话，也留她干下去。她谎称母亲生病，回家一趟，很快再来。领回了四十块钱押金，方先生还为她争取了一百块钱的返家路费。
辞了厂，别了朋友，还想去看看哥哥。第二天清早，两个人辗转三个小时，来到太平镇，找到飞达电子厂。远远地，看到一座气派的大门，“飞达电子”几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近，又看到墙上刻着一行烫金英语字母，细细一看，才知道是NO VISIT（谢绝参观）。哥哥已经是厂里的管理干部，很快要到广州的大学里去培训学习。小晴为哥哥感到骄傲，想想自己，又惭愧不已。
应楚刚刚接到妹妹的信，知道她过得很开心很有希望，没想到这么快见到她本人，还带来了一个男孩子。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衬衣，更加成熟英俊。小晴本想和哥哥细细聊一聊，只见他眉头皱得好高，好像很不满意妹妹的做法。只有一个小时事假，隔着一个男孩子，只说了一句“不要那么早结婚，我给你写信”，喝了一瓶汽水，给了她两百块钱，又要上班去了。临别时，他才向男孩子伸出一只手，淡淡地问：“请问，怎么称呼你？”
“他是——”小晴本来想代替他回答，他叫振山。
“我叫七三，朋友们都叫我七三。呵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