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宝贝你看,别人家里都有猪,就我们家没有。
从刘家桥到白里乡二十多里,需要到县城转一趟车。她一声不响地坐在城东车站候车室的条椅上,一边等着班车,无聊地数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一边打量着大门口来往的行人,猜想他们的心情和出行的目的。
那里进来的是,是若海的母亲!还有一位,拎着旅行皮箱,比她还矮一点点的男人,不是他的父亲。听若海讲过,他母亲是外地人,在这附近没有亲戚。小晴赶紧低下头,挪了一个靠边上的位子,看到他们往售票处走去。别人曾经那么友好地款待过我,而我,连打声招呼的勇气都没有!小晴难过极了,眼角湿了。她的头发剪短些,重新烫了,正适合她的年龄和气质。一件黑呢大衣,下面露出一截灰色的裙子,多么优雅多么高贵啊!难怪他的儿子,既温和可亲又富有才华!可是,那位男士,又是谁呢?也许是远方来的亲友,也许是一起旅行的同事,也许是学生的家长,这样一想,小晴为自己刚才庸俗的猜想而更加惭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是另一个文明的世界,只能这样远远地仰望啊。辜负了若海,恐怕还不能怪振山,只怪小晴离那个她心向神往的世界太远太远,无力跨越啊。如果不是因为摔了泥猪吵了架,小晴一定要勇敢地走上去,打招呼,表达她的敬意和感激,谢谢若海,柳树林里的初吻和多少次美好人生的计划。虽然现在小晴和别人结婚了,还是非常非常感激,这是人生中美好的回忆。上次借的那把草绿色镶花边的雨伞,也许被盘古院子的母亲又借给别人,再也没有还回来了,也许早已用坏,划破了伞面,随便丢在鸡窝上面了。哥哥不在家,小晴也嫁了,他不可能再会去盘古院子看一眼了。汽车站里,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没有谁比在寒风萧萧中流泪的小晴更伤心的了。
车站对面商店热热闹闹的流行歌曲忽然停了,班车这时候来了。小晴擦干眼泪,悄悄地上了车,在后排的座位坐下了。
妈妈在严冬的深夜里,
为我编织手套。
担心冻坏我的手,
不顾狂风呼啸,
不知疲倦的在操劳,
故乡的冬天啊
有多么寒冷寂寞——
在刚才高唱着猛烈急速的“滚滚呀红尘痴痴呀情深”这样的爱情歌曲的地方,仿佛流出来一股清泉,播放着深情舒缓的《妈妈之歌》来了。好像还是读小学时就有人唱了,但学会它还是今年春天,哥哥有一盒日本歌曲磁带。小晴喜欢这首陈琳翻唱过的日本歌曲,它不像我们这里的爱情歌曲那么浮躁,也不像一般思乡曲那么矫情,它是从游子的心里流淌出来的,像母亲厨房里的芳香味道一样真实。跟着它的旋律,小晴也一段一段地在心里唱起来。汽车很快离开了县城,乡间公路两旁的田野,光秃秃的,灰蒙蒙的。人们为什么总是在孤单寂寞在失意的时候,最容易想起妈妈呢?
赶到白里小学,已到上午十点多。松松上课去了,隔壁的陈老师请小晴进屋烤火。老师们住得不宽敞,每人一间,中间用衣柜隔开,后面摆着床和书桌,前面是吃饭会客放杂物,厨房则是公共走廊。做饭时,把煤球炉子提出去,油盐罐子放在窗台上。
第三节下课,松松拍着满手满身的粉笔灰,叫小晴自己房里坐。整个上午都有课,不过接下来两节是音乐课,来了客人,就改自习算了。找出几本《女友》杂志叫小晴随便翻翻,还时不时要到教室里去看看,一边准备中餐一边聊天。小晴惭愧在上班时间来打搅,表姐说,没关系的,小地方的小学都这样。
松松问了情况,拿热毛巾给小晴敷了眼睛,无比心疼地说:“有什么办法解脱你的烦恼呢?小瓷猪只能藏在娘家的箱子里,以后给那些不懂事的侄子侄女辈拿出来玩了,你却把它带到自己的婚姻生活中去,当然是你不对!做个纪念也只能藏在心里,你这样,对自己,对若海,对现在的丈夫都是不忠诚了。摔碎了小瓷猪,你以后还好过些,你自己在心里把那些碎片拼起来,当做回忆。多想想那些恩爱的细节,只能这样,日子才能过下去。”
小晴一路上就在想,本来欢欢喜喜恩恩爱爱,自己总是问“你到底爱不爱我”,或者“你为什么结婚”,这都是些愚蠢的问题,他虽然比我小两岁,毕竟是个男人,也许不喜欢听到这些怪话。是每次发火之后才绕到“他”那里去,开玩笑变成不欢而散。
吃了中饭,看到小晴眼睛不肿了,道理也想通了,下午没课,松松说,堂嫂在医院生了宝宝,去看看。她们走下一段高高的台阶,沿着铺了煤渣的小路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中心医院。
推门进去,堂哥也在,伯母也在,打了招呼,松松就去亲那个睡大觉的宝宝。“小晴,你看是个男娃娃还是个女娃娃?”
堂哥谦虚地说:“一样的一样的。”
“怎么是一样的呢?三哥,你和我不一样,是吗?”
堂兄听了大笑,大家跟着笑起来。堂嫂脸上焕发着幸福满足的光彩。
松松又扬手,叫大家不要闹,拿一个冰冷的手指去点娃娃的小脸蛋。“哇——哇——”娃娃大叫。伯母骂“毛头货毛头货”,三嫂叫三哥备尿片,打开衣服喂奶。小晴看到那红皱皱的小脸和大人忙乱的样子,心里不太舒服。
松松大发现似的,故意奶声奶气笑道:“宝宝会说话了,吾儿,吾儿,娃娃要吃奶!小晴,你现在知道是男是女了吧。”
小晴随便笑道:“是个男孩。”
伯母高兴起来:“呀,小晴真聪明,听叫声就知道是个带把的,女孩子哪里叫得那么猛。”
小晴却害羞了。村里那些做母亲的做祖母的,家里添了男丁,别人不问,她们都会骄傲地解开尿片,当众展示。她今天心情欠佳,对这个带把的也不太有兴趣。
松松问:“大婶婶,我听说,宝宝生出来叫声不一样,并且还会告诉父母他将来是干什么的。是吧?”
伯母添了孙子,喜不自禁:“是啊是啊,男仔叫:砍柴——砍柴——,女仔叫:补鞋——补鞋——,就是说男仔干重活,女仔干家务。”
松松说:“我刚才听见宝宝说:补鞋补鞋,他将来是个喜欢干家务的好丈夫。”
堂兄笑:“你问嫂子,你三哥是不是里里外外一把手。”
三嫂甜蜜地微笑着,把松松叫到身边说:“你工作还要踏实一点,不要以为校长是亲戚。明年去进修,拿个文凭,如果可以留下来,看有没有机会转正。女孩子,总是大大咧咧没心计,别人可不跟你一样,你看李主任的妻妹,也在盯着你这个位子呢。”
松松默不作声,乖顺地听着。小晴要松松不打搅产妇和婴儿,早点回学校。
感觉下腹涨疼,最近总是不舒服,好像两股要散开一样。振山要得太多,而她,又没有几回真正满足。如果男人用这件事去报复女人,那真比受刑还难过啊。这件事,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上过一回厕所,小晴发现自己来了“好事”,比上个月推迟了三四天,还以为有了呢,终于来啦!从十三岁到二十岁,每次看到月经就会想起结婚生宝宝,真还以为是有了呢,现在有了就麻烦了。关于避孕,她懂得不多,从《夫妻生活艺术》上了解一些,而振山根本就不管那么多,每次还来不及准备,每次一脚就冲了进去,一个人好像也痛痛快快。等到女人有点感觉,希望他再加把劲,可是,总是女人最需要时,他的动作已经完成了,收了兵,滚到一边睡觉去了。没有给别人满足不说,常常把她的衣服被子搞得稀里糊涂。没有避孕,竟然没有怀到什么,真是幸运!
松松给她讲避孕的知识和方法,要她回去就买避孕套。不能这么早做母亲,下次还有******,就去告他,离婚。小晴想,要不是瓷猪惹的祸,说实在的,还算和谐,不算******;年轻,潇洒,开心,能赚钱,想都没想离婚。家娘说,男人要懂事,要在二十二岁以后,再也不要讲“怪话”惹他生气,等他二十二岁以后懂事,再来生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取个“露露”这样洋气好听的名字。这样回头一想,刚才那个大叫“吾儿吾儿”就婴儿漂亮多了。他的爸爸妈妈多么恩爱,多么幸福,他们相爱,才有了爱情的结晶。她好想再回去抱抱他,亲亲他红扑扑的笑脸,摸摸他肉嫩嫩的小指头。啊,宝贝,宝宝!
夜里,两姐妹又玩起“猪刮鼻子”的游戏。碰到说“我”的时候,刮一下鼻子,把“我”说成“猪”。玩了之后,心情就会很好。
小晴:“今晚没回去,猪知道,他心里很担心。”
松松:“猪的平凡岁月里,有了一个你,显得充满活力。”
在外面久住不方便,又怕善良的家娘担心,出来时只说到一个小时候的姐妹那里去,他们也不知道小晴到底在哪里。第二天要回去。表姐送了很远,说了很多体己话。
等了辆去县城的中巴车,开了两三里路,车子坏了。在寒风呼啸中等了好久,没有下班车来,生怕等到天黑,不知如何是好。出来时没告诉家娘去了哪里,振山要是回家,找不到人,又会着急发火。正在发愁,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子在小晴身边停下,还以为振山来了。一看不是,她不想租车,连连后退。那人将头盔摘下,原来是魏风,路过,倒回头才想起是熟人,车坏了,一时修不好,顺路载小晴走。
魏风告诉小晴,他的妻子本来身体不好,上个月,难产死了。她为他感到伤心,以为他会问起松松,但始终没有。想撮合他们,主动告诉他,今天是从松松那里来,她也还是一个人。又想,像歌里唱的一样: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爱,也没有必要又倒回去,就因为没有缘分,当初才不能结合。那些想重温旧梦的人,其实,温的已经不再是旧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