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丽不对,为什么说自己城里人,不跟乡巴佬交朋友。
日复一日地干着家务和农活,既没有松松的消息,也没有哥哥的音讯;她最盼望的,是林若海的信,但那又是会带来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的信啊。一年一度的9月1号快来了,小晴知道这个日子的意义。
爸爸从学校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母亲抢去看时,爸爸说是小晴的。小晴暗喜,正是“他”写来的。可是,信封已经被拆开了。她十分气愤,盯着自己的父亲。
“爸爸,你怎么也会私拆他人的信件?你怎么不尊重我!”
“嗨,你好大的口气。你是哪个大人,爸爸还要尊重你了?”母亲拍着两手白白的谷糠,横着眼眼珠子说。
小晴气得不得了,仿佛听见肺心“砰”地一声,爆炸了。她将被人拆过的信攥在手心,眼泪“啪啪”地打在信纸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上的楼梯,是怎样挪到自己的房间,又倒在床上的。啊!父亲可以私拆女儿的信件吗?我还是不是一个大姑娘?
吃晌饭的时候,爸爸来敲门。
“小晴,你听我讲啦。信,不是我拆的,我从村长那里拿来就是那样子,问他们,都说不知道是谁看错了拆的,也没有人看。这样当然不好。你妈那样讲,也是不对的啦。你也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当然要尊重你。”
小晴听见父亲这样温和地说,并且站到自己一边来,就开了门。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啊,一些只能在两人之间的亲热的话语,却被村里人先拆看了,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要是被那些嫂子婶子传出去,再添油加醋,叫她怎么见人啊。
爸爸说“小晴,你莫哭了吧。你妈妈没文化也没出门见识世界,她是六十年代长大的,饭都吃不饱,所以,一出口就容易伤人;你是九十年代的青年,没有为过难,又读了书,我都没你这么大的文化。那么,你怎么能跟自己的母亲计较呢。她这几年辛苦了,身体差了,心情不好,你就不能体谅她吗?再说,我们毕竟是你的父母,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要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呢,有些问题,年轻人是不懂的。你的信,其实我的确看了,我是急于了解你哥哥的情况。其他的事,我不跟你妈妈说,我相信你是稳重的女孩子。好吧,下去洗个脸吃饭。”
小晴在父亲面前没有理由不乖顺,从小爸爸教她读书唱歌,从来不打人。在母亲面前,她甚至觉得父亲也是受压迫的人。
吃了几口饭,小晴挑着一担畚箕到坳上割红薯藤。她喜欢一个人干活,想些心事,心里踏实;很多人一起,有一截没一截答话,反而很孤独。她将红薯藤一把一把理得顺顺的码在地里,在搓几条结实的藤子把它们捆好,紧紧地塞在畚箕里,才用去半个下午。她还不想回家,把草帽翻过来,在一棵苦茧子树荫下歇下。又摸出随身带的那封信,不知是读到第几遍了。
“小晴:我还得再复读一年,读个湖南大学的自费,让人瞧不起。我邻居张老师的儿子,考到北大,个个贺喜他,而我,不仅自己没有好前途,父母在同事中都矮了一截,可怜他们教了一辈子书。因此,我明年一定要考个重点大学。
应楚刚进了一个电子厂,他对自己有信心。广东是个好地方,像我们这样榜上无名者,能够找到脚下的路。他是个高中生,现在虽然还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很快就有机会通过考核,当上办公室的管理人员。他请家里不要担心。
小晴,我有一个想法,你到县城里去学电脑打字吧。我一个老同学的爸爸办了个电脑培训班,学三个月只要两百块的学费,包学会,包推荐工作。你也是心灵手巧的女孩子,你不能唉声叹气,你为什么不学门技术不在农村生活呢?你一定要去,我介绍你去。
我们是平等的,你不是灰姑娘,我更不是什么白马王子,我们都来自清贫的教师家庭,父母的生存境况不能决定孩子的人生价值。请你不要在我面前自卑,我高考不如意,你不嫌弃我,让我倍感温暖,你是我永远的知己啊。也许,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爱情。请相信,失败者的爱情是真诚的。我要读大学,有了工作,经济独立,没有谁能够阻止我们相爱。还要请你相信,虽然屡屡失意,我心里还是清醒的,我不可能有《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的闹剧。
我只有深深地亲吻你??????”
一看写信日期,还是8月11日。
小晴双手托腮,支在膝盖上,仰望头上的蓝天白云,想站起来走走,忽然晕眩起来,在草地上跌了一跤。 “湿姐姐——湿姐姐——” 一只蓝色的小鸟落在近旁的石头上。听老人讲过,这种湿姐姐一叫,过几天就有雨下,天气晴得好好的,怎么会下雨呢?她望望远处葱绿的禾苗,一行行的南风在田野里快活地奔跑,把人的思绪也赶到一个透明的绿色世界里去了。真快呀,刚收了早稻,晚稻又这么快齐垅了。
“小晴姨,他打我,龙毛打我,呜呜——”丽丽姐的女儿小丽,爬上一个山坡,见有人在,哭着向小晴姨身边躲过来。后面,追着一个小顽皮鬼,手里晃着一根树枝。
小晴护住小丽,抢过小男孩的树枝,问:“龙毛,你做什么打小丽?”
“就是要打她,她不是我姓罗的人,不准在我们的山上采野葱!这是龙毛的野葱!”龙毛歪着脑袋,道理很足。
“这件事啊,龙毛当然是讲道理的。野葱是大家的,小丽当然可以采呀;况且,她妈妈姓罗,她也就姓罗,也是我们这里的人啊。你看小丽多乖,以后不要打她,大家都是好朋友,一起开心玩。好不好啊?”
“我是城里人,不跟乡巴佬交朋友,不跟乡巴佬玩!”小丽却对着龙毛说起伤和气的话来了。
“你爸爸在城里做砖匠,你妈妈没有工作,你们是什么城里人!我亲眼看见你爸爸偷我家的红薯,拿去钓鱼。在鱼塘边上给方爷爷臭骂一餐,你爸爸想偷方爷爷的鱼。现在,你又来偷我们的野葱!”
“没有!没有!”小丽急红了眼。
“还说没有,还要打你!”龙毛跳了起来,被小晴拦住了。
好不容易才调解了这场纠纷。小晴深深叹息,孩子也会有偏见吗?替小丽想想,忽然觉得不仅是两个小孩子闹意见的问题。小丽生活的这个时代,小丽投胎的这对父母,并没有给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但是,她也能运用城里人身份这个武器为自己升腰壮胆,认为自己天生有优越感。你看,孩子们本来天真无邪,这下子自认为有见识的城里人不是也和没有见识的乡下人一样心胸狭隘了吗?
小晴还在长吁短叹,两个小家伙已经重归于好了,欢蹦活跳地又跑远了。只要和好,龙毛的野葱也是小丽的野葱,我们大家的野葱。她挑着一担重重的红薯藤,在堆着稻草的小路上,东挂西撞,很不好顺利。有几捆藤子松了,在畚箕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划出道道灰路路。
小晴坐在走廊东头,将红薯藤“砰砰砰砰”地剁成寸把长的猪料,看着足旁越堆越高,堆成一座小山,觉得干这活真是没什么意思。但是,生活在农村的女人们就是这样一年四季,终此一生,剁猪菜,剁猪菜,怎样才是有意思呢?一年能出栏三头猪,顶好的价钱共得千把块钱,除了仔猪成本,煤火和饲宝920,还有几个钱赚呢?也就是说,这中间喂养的劳动太不值钱了。但是,喂猪的劳动再不值钱还是要喂,因为,除了猪,他们也想不出其它可以来钱的宝贝了,他们干脆懒得去想!我们总是老式的饲养方法,不懂选养良种,利用科学方法,一头猪往往十二、三个月才出栏。一家喂了几头猪,一天到晚忙不来,好像猪的一日三餐比人重要多了,因为猪可以来钱,而孩子,却要花钱!人家专门养猪的,几十几百是怎样搞的呢?她想,不剁了不剁了!又看见邻家炊烟四起,唉,日子还要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啊。小晴虽是百般厌倦这喂猪和叹气的日子,但想到象丽丽那样,希望通过婚姻,嫁入城市,她又是会摇头的,因为丽丽,始终没有成为城里人,连小丽也被别的小家伙欺侮。
既不必喂猪,又不会叹气,那样的日子在哪里呢,离小晴还会遥远吗?小晴无数次看着手里迟钝的刀子,向远处的天空,向门前延绵的灰色土路发问。还有比盘古院子更广阔的天地吗?还有比喂猪吃饭睡觉更有意义的人生内容吗?
哥哥走了,也许是回避也许是另辟蹊径了,他若海却还有勇气要去走一段最艰难的路!“失败者”还能给人温暖,那他就不会是失败者。
若海,你离我到底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