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了神经女,谁来保护这个弱女子?
能哥从城里回来,把一个神经女人带到村前的空坪里。全村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能哥说,公路上骑着车没注意,到了村道上,推着一百斤尿素慢慢走,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神经病,开始还被她吓了一跳,后来骂她凶她都不听,总要跟在屁股后面走。他想,好好好,你不走,带回去给大伙玩玩也无所谓。傍晚时分,能哥的妻子小花从地里回来,大家挡着她开玩笑,气得两口子吵了一架。
神经女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她又高又瘦,一身灰白色的装束,留着短发,脸色苍白,样子并不讨人厌。她两腿直梆梆的,可能患有关节炎。你正面跟她说话,她直勾勾地盯着你;侧面去问她,两眼一横,冷笑一声,把旁人吓得直退。好心人盛来一碗饭,她吃得很斯文。逗她说话,就是不说,要她坐就坐,要她行就行。有个孩子拿来纸笔,她抢过来写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出来。小丁凑拢一看,原来是:落日西沉。人们奇怪她竟然还会写字,但是谁也不懂她的意思。人们又叫她写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被拒绝了。小晴努力地挤过人群,来到神经女身旁,见她已端端正正坐在一条板凳上。
小晴面对她蹲下身,说:“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神经女这才咧嘴笑了,并不说话。小晴想起自己那远嫁江苏的哑姑,涌起无限温情,她又说:“你不会说话是吗?我也有个不会说话的堂姑。那我叫你哑姑,可以吗?”哑姑点点头。男人们又把能哥推过来,互相打趣。人们像箍水桶一样围拢来,小晴热出一身大汗。天黑下来了,蚊子嗡嗡响。今天晚上,她在哪里过夜呢?蚊子,恶狗,无聊的男人,都会包围她。小晴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在坪子边徘徊者。她是落了难,但她还是一个人啊。她曾经也是父母的娇女,丈夫的贤妻,孩子的慈母吗?现在不幸落难,被人嘲弄侮辱,多么可怜啊!我们这些还没有落难的闲人们,就没有落难的一天吗?想着想着,小晴眼红了,心里满是同情。“今天晚上,就叫她跟我睡,明天送到乡镇府去!”决定下来,她又朝那黑石压的人群走去。
这时,神经女“哄”地站起来,人们着魔似的逃散。她在坪里走动,见男人就跟去。
“秋叔,秋叔!”年轻人喊着一名老光棍,因为神经女正跟着他了。秋叔三十五六了,从小失了父母,家里穷,人又老实,一直娶不上老婆。人们涌到秋叔家门口,那低矮的老土砖屋从未这么热闹过。
“秋叔秋叔!睡一夜是一夜!不睡白不睡!呵呵哈!——”
“秋叔秋叔,神经女人一样的!”
“老秋,你不能这样!把她送走!她家里有人,不能欺侮人家。”秋叔的堂哥跳了出来。
“是啊,讨不到老婆也不能这么缺德!”
秋叔本来也是被人怂恿,堂哥一提醒,就脸红红的,缩了回去。
“对对对,坝上村今晚放电影,我们把她带到那里去,然后溜走,就不怕有人来找麻烦啦。”有人提议。
“好主意呢。”人们应和着。
“不行!”小晴高声喝住,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勇气。“你们把她带到村里来,侮辱她,现在又想把这个包袱甩掉,送给另外一些人玩弄。做人还要不要良心?今晚到我家去!”
“还批评我们?就你懂仁慈?”
“看你娘不骂死你!”
“看不出啊,温吞水,烫死人,蛮厉害的!”
小晴不顾议论,拖着神经女往家里走。可是神经女却不肯走,人群中又爆出粗野的大笑。这时,小晴的父母赶来了。母亲推开看热闹的人们,怒冲冲地说:“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没良心,还当我们小晴做什么坏事了,值得你们当猴戏看吗?谁家里没有老娘姐妹,人家不是人吗?到我们家里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男人们安静了。能哥的老婆小花说:“算了,到我家里去,小晴好心肠。只怪我老能没脑子引来一场祸。”神经女跟小花回去了。
小晴回到家,爸爸要她坐到身边来。
“孩子,街头那么多流浪儿,你都喊到家里来吃饭吗?福利院那么多弃婴,你都抱回来养吗?那是社会的事,政府的事,你一个弱女子,心有余力不足啊”
“是的,爸爸,我可以做力所能及的事啊。比如叫人们不要辱弄她。人们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谁也不去想她在哪儿安全过夜的具体问题,他们玩腻了,又送给别人。她不落难,何至于此呢?她是哑巴是神经病,她是怎样变成哑巴变成神经病的呢?她遭难了,本来就痛苦,我们怎能往她伤口撒盐呢?”小晴越说越激动,眼泪大颗大颗流个不停。
“小晴,你真是个好女孩,有同情心。但是,你还是想得太多,这个社会,有好多事你还不懂的。我家订了《邵阳日报》、《农家乐》,你多看看,等你阅历丰富了,就知道怎么看社会看人生了。”
“我二十岁了,还没有长大吗?这个社会的痛苦源于人心冷酷。”
“小晴,有些事你总还不懂的,比起我这一代,你没有吃过苦,你知道吗?爸爸做一辈子民办老师,心中压抑,最重的活,没有应得的权利。你妈妈因为钱的事情,常常贬得我一无是处。你爷爷秉公办事,被坏人推倒水沟里摔死的,村里老一辈却还在丑化他。小晴,你看,你知道什么是痛苦吗?”
小晴无言以对,本来她只想和爸爸谈谈哑姑的事情。
“爸爸,那个神经女怎么办呢?”
“我要备课改作业去,你呢,早点睡觉,明天早起干活。”
“不,爸爸,他们说送给秋叔做老婆,行吗?”
“只要他们自己愿意,符合法律手续,还有很多问题,这些不需要你操心的。”
“一个女人,如果她有正常的意识,能够随便送给男人吗?”
“男女之间,是双方愿意的事,是双方都受益的事。”
“爸爸和妈妈,是双方愿意,双方都受益吗?”
“这一辈子,大部分时候是双方都受益。建立一个家庭,生育几个孩子,这些是共同利益。”
“爸爸,我总觉得,在我们这个社会,很多意识正常的女人,也象这个神经女一样,被人欺侮,当做取笑开心的材料。”
“当然,欺侮弱者,是因为他们粗暴无聊,心灵空虚,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是弱者,不是每个男人都粗暴无聊心灵空虚。”
“爸爸,我怕??????”
“唉,傻妹子,你怕什么,早点睡,早点起来干活。”
夜里,小晴翻来覆去,脑子里一根根电线般的东西歪歪扭扭,向深远的天空伸出去。
哑姑穿着一件蓝底三叶花的新衣回来了,两条辫子又粗又长,油光发亮。
“哑姑,你不是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吗?怎么一下子就回来了?”小晴像一只小猫一跳,跳上了哑姑的膝盖。
哑姑用手势告诉小晴,穿上新花衣,回来看小晴的,肚子里有两个宝宝,回来看看背背山林子里三叶花开了没有。
小晴欢呼着拉着哑姑的手,背背山的三叶花果然开满了一面向阳的山坡。她们在花丛中跑来跑去,把那些蝴蝶啦,蜜蜂啦,蓝花背的小鸟都引来了。
哑姑,你那里有肉吃吗?村里有人欺侮你不会讲话吗?
那里的水田,好大好大一片一片的。姑爷很勤快,插了秧苗,就去做生意,挑着一担担小鸡和小鸭,走村串户,到处卖。得了钱,买了一包好大好大芝麻糖,三天三夜吃不完。哪个欺侮哑姑,姑爷跑过去,扬起一个好大好大的巴掌,后来,大家都笑眯眯的了。
哑姑哑姑,你不是哑姑吗?你怎么说起话来了呢?
嫁了姑爷,姑爷对我好,就说起话来了。
小晴听到这里,要哑姑抱着她转圈圈玩。
林子里飞来一只蓝背花肚子的小鸟儿,“湿姐姐——湿姐姐——”
哑姑说:“落雨啦,快跑!”
跑到屋檐下,淅沥淅沥,下起雨来了。
小晴一觉醒来,回味梦里情景,为哑姑的幸福欣慰。如今,哑姑的双胞胎儿子读五年级了。而昨夜的神经女,今后何去何从呢?
神经女在小花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被村长送到派出所去了。派出所又会把她送到哪里去呢?该不会赶到街上继续盘古院子这样的游戏吧。她的亲人她的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有谁能够懂她的“落日西沉”是什么意思呢?
人们好几天还在议论,念念不忘她给盘古院平淡无趣的生活带来了快乐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