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有个犟脾气,认死理,凡是认定的事,不管多困难也要坚持到底,绝不中途服输。有一回,御厨张要求我和胖哥一人切一筐萝卜丝,不切完不准吃饭。我们切啊切啊,切得腰酸背痛手抽筋,还剩小半筐,而吃饭时间到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那胖哥见师傅走了,悄悄把剩下的萝卜倒回堆菜房,叫我也这样做。我不干,管他弄虚作假,管他去吃饭,我咬紧牙关继续切,一直切到天黑,终于切完,但早过了吃饭时间,饿了一夜。
就这样,我慢慢掌握了刀工操作要领,凝神运刀,思随刀走,左手持料要稳,右手落刀要准,两手配合,掌握节奏,准确连贯,一气呵成。
我切菜的速度越来越快,质量越来越好,掌握了切各种不同材质的小诀窍。切肥肉你得先蘸点凉水,还得边切边洒水,切起来既省力还不滑动,不粘案板。切羊肉丝你得先剔膜,否则肉熟膜硬没法吃。切牛肉你得横切,因为牛肉筋腱较多,并且顺着肉纤维纹路夹杂其间,如不仔细观察,随手顺着切,许多筋腱便会整条地保留在丝内,炒出来的牛肉丝嚼不动。切鱼肉你得用快切,鱼肉质细,纤维短,极易破碎,应及时将鱼皮朝下,刀口斜入,顺着鱼刺,干净利落地切。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御膳房学配菜的最大收获是懂得了厨师基本功的重要性,养成了勤学苦练的习惯,所以我后来边学习,边实践,边总结,终于掌握了六种刀功十六种切法,成为京城第一刀。
学了一段时间,御厨张正式考察我和胖哥,要我们切姜丝、切肉丝、切土豆,麦穗花刀和创意拼盘,看我们的刀法、创意、造型练得如何。
考试开始,我们拿起土豆,去掉不要的部分,切成一块块薄片,垒成阶梯状,用刀切成丝,又快又好又均匀,赢得师傅赞许。
我们切生姜丝,要求均匀整齐,丝如棉线。胖哥切的姜丝手指头粗,不及格。我切的姜丝细如棉线,一下就穿过小号绣花针孔,赢得大家热烈掌声,得了满分。
我们再切肉丝,那胖哥又栽跟头,切出的肉丝成了长短不一的肉棒,又得了个零分,而我切的肉丝跟火柴梗一样粗细,而且没有连头,没有大小头,又得满分。
接下来是口试。
师傅问我:冷菜装盘中,将片形原料一片压一片呈瓦楞形向前延伸的手法叫什么?我回答:叠。
师傅问我:在食品雕刻中,瓜盅、瓜灯的雕刻形式是不是属于镂空雕?我回答:不属于。
师傅问我:对酥烂易碎的原料,如羊膏、脊肉等,采用锯切的刀法对不对?我回答:对。
师傅宣布,全部正确。
最终得分,我第一名。
我得了第一名很高兴,想起我那哥们掏钱买西瓜的事,就趁初一放假,请他喝酒,可往日一请就应,这次他却推了又推,说是心烦意乱。我再三追问,才知道他遇到了麻烦。
这哥们在一家饭店做事,最近好不容易升为厨师,第一次有了掌勺权,自然沾沾自喜,可因为刀功不敢恭维,不管切什么肉,牛肉鸡肉猪肉,客人都说咬不动,而且告诉了老板,就引来老板发脾气,限他一个月练好刀功,否则走人。
我把他拉到酒店,边喝酒边给他讲切肉的要领,竖切猪肉,斜切鸡肉,横切牛羊,哪知第二天这哥们又来找我,说又挨批了,因为分不清横竖。我就又教他怎样看肉的纹路。
有一天,那哥们又来找我。我说:“哥们,你还不会看肉的纹路啊?”那哥们说:“别说那破事,听我说正事,找大钱的正事。”我说:“哥们,你一个厨子,我一个学徒,找啥大钱?是抢还是偷?”那哥们说:“错了不是?哥哥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革命党,纯属正当发财,就看你敢不敢要。”
我一打听,原来这哥们被财神闪了腰。
有个老顾客平日听他天南海北胡侃,什么千叟宴万叟宴都会办,正逢自个八十大寿,便悄悄来找他,请他去家里办一桌,山珍海味、燕窝熊掌不论,怎么花钱怎么办,只要大吉大利,皆大欢喜。那哥们厨艺不行,脑瓜子灵光,挤眉眨眼一算,一半毛利稳当,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拍胸膛一口答应,就将这事定了下来,为那老哥们办一席寿宴。
我不知道厨师还有这种挣钱方法,便说:“这是你们饭店的生意,找我干啥?”这哥们压低声音说:“你傻啊!这单生意是我私自接的,凭啥要给饭店,我不知道吃独食啊?上那老哥们家,悄悄替他弄一桌,神不知鬼不觉,一个月的零花钱不是有了吗?”
嘿,他不傻啊。
后来我才知道,厨师还有这样一条生财之道,就是跟戏子上门唱堂会一样,去有钱人家帮忙办席,什么生日满月、逢年过节,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反正主人赚面子,厨子赚工钱,各得其所,两不相欠。
上门办席不比饭店做菜。饭店做菜,一个愿吃,一个愿做,马虎点就马虎点,反正顾客不满意,骂的是店子,与后厨做菜的人不打照面,叫背对背的生意。但上门就不同了,那是人家专门点的将,是面对面的生意,做不好就会当面跟你过不去,就没有下回了,所以,上门办席特别挑人,既要懂事,又要技术过硬。
那哥们介绍我去,一是我百事不懂,都听他的;二是瞧上我的刀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有这等好事,我自然连连答应,还生怕他变故,拉他去戏楼听戏,算是交了订金。
我们就联手办席。
我的刀功没问题,应付普通人家的寿宴绰绰有余,可那哥们出了问题,人家要的一道菜做不来。那老哥们恋旧,非要吃三十年前一道名菜,叫中华第一汤,还凭记忆说有牛羊鸡鸭,具体如何,却无论如何记不起了,只知道叫中华第一汤,只知道有鸡鸭牛羊,说起来既具体又笼统,这菜能做吗?换个人绝不敢接这单,可我那哥们办事恁胆大,管他知道不知道,会做不会做,竟一口承诺下来。
事到临头我才知道,急得浑身冒汗,问那哥们怎么办。
那哥们嘿嘿笑,说:“你傻啊,咱不会这个,还不会蒙混过关啊?”
这是我知道的第一条厨道潜规则。
照那哥们的经验,一般人点菜不过图个热闹,就是知道也有限,随便找点理由就能搪塞,可这假汤一端上桌就没能搪塞过去,因为那老哥们和他请的老客都曾吃过这道菜,都说绝不是这个做法,还说我们偷工减料,还说不是那么回事,还说要重做,否则分文不付。
我那哥们叫苦连天,急忙求爷爷告奶奶,请那老哥们开恩,实在是做不来,没法重做,要不换个十锦鸡?人家又吵又闹,坚决不答应,非要吃中华第一汤。
事情要是闹僵了,不说告官,单是人家分文不付就道理十足,你这是骗人嘛。但一桌寿宴办下来,所有开支是我们先垫上的,找谁要钱去,不是白请人吃一顿山珍海味吗?什么事啊!
我急中生智,赶快去找爷爷,生拉硬拖把爷爷拖来,请他老人家无论如何先把眼下这个死结解开,要打要罚,事后再说。爷爷一看就明白了,当着众人的面没发气,但黑起一张脸不动手,转身就要走。
我和那哥们赶紧上前拉住爷爷,求爷爷救场,否则我们就赔死了,今后也别想在这京城里混了。更要命的是,如若传到宫里,叫御膳房汪总管知道了,按照规矩,御膳房的人私自在外接活,一顿板子打了撵出宫去。爷爷这才挽袖子系围腰,查看原料,没有的叫我们赶快去买。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之所以肯帮我们做这道菜,不是因为可怜我们,也不是因为怕赔钱,而是遵循了厨道上另一条潜规则--救场如救火,所有厨师都有帮人救场的责任。
爷爷做了一盆中华第一汤端上来。
一桌人十双眼睛瞪得溜圆。
我和那哥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们又闹事。
爷爷做的是一盆羊肉汤,看上去汤白呈乳状,肥的油泛脂溢,瘦的白中透红,闻上去香味扑鼻。
那老哥们试着夹了一小块羊肉入嘴,顿觉鲜爽清香,十分可口,再夹一块入口,细细咀嚼,只觉得不膻不腻,脸上顿时有了喜色,大声说:“大家请,这就是有名的中华第一汤,多年不见了啊!”
众人早已跃跃欲试,只听一声叫好,便举箸来夹,一块接一块吃进嘴里,只觉得肥的油而不腻,瘦的入口即化,满嘴生香,浑身通泰,不由得加快动作,吃肉的吃肉,喝汤的喝汤,一阵响动,一大盆汤就见了底。而一个个舔嘴咂嘴,意犹未尽,问还有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做的就是名满冀豫苏皖的三义春羊肉汤,始创于清代嘉庆年间,制作工艺独特,调料齐全,品种繁多,各具其妙,或健脑滋目,或壮身补血,或滋阴壮体,香飘八县,味传九州,被载入中华名食谱,称为中华第一汤。
事后,爷爷把我和那哥们狠狠说了一顿。
厨德是厨师的灵魂。没有灵魂的人是行尸走肉。没有厨德的厨师是饮食业的败类。
每个厨师都要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任劳任怨,不欺不诈。
欺骗顾客的厨师没有好下场。
爷爷又单独教训我,你现在是御膳房的学徒,身份高贵,要注意形象,再不要和那哥们混了,小心御厨张撵你出宫,看你怎么对得起祖上。
从此,我再也不敢和那哥们混了,平日在宫里老老实实地学手艺,初一、十五回家待在家里不出门,跟家里人讲宫里的事,继续跟爷爷学习厨艺。
两年之后,我做了掌灶。
做了掌灶才慢慢知道御膳房做的菜为什么特别好吃,很重要的一点是特别讲究食材,也就是从全国各地调运最好的最有特色的食材进京,比如乌珠穆泌羊,就是直接从蒙古草原供上来的,新疆的哈密瓜经过长达四个多月的路程运进皇宫,关东鸭、野鸡、狍鹿来自东北,裹着明黄锦缎、系着大红绣带的金丝官燕来自福建、广东,还有镇江鲥鱼、苏州糟鹅、金陵板鸭、金华火腿、常熟皮蛋、西湖龙井、信阳毛尖等各地名产,源源不断运抵京城。
最令我吃惊的是富春江鲫鱼,与北京隔了几千里路,竟然时时都有鲜活的,便问御厨张:“这些活鱼是咱们北京产的吗?”
御厨张哈哈笑,说:“少见多怪,咱宫里要吃富春江鲫鱼,内务府就叫他们天天往北京运啊,那才是地道的富春江鲫鱼嘛。北京养的算啥?咱瞧不上眼。”
后来我才知道,这富春江鲫鱼是全国五大名鱼之一,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深受宫里人喜欢,为了保证供应,从杭州到北京上千里的驿道上,每三十里挖一个水塘,每年春末夏初产鲫鱼季节,动用快马三千多匹,民夫数千人,日夜兼程运送贡鱼。
御膳房人手多,苏拉、杂役、配菜、掌勺加起来上千人,应付日常伙食没有问题,也就不太忙,但遇到皇上举办大型宴会,比如皇上登基、皇上大婚、皇上万寿、皇后千秋、皇子大婚、公主下嫁、宗室聚会、战争凯旋、逢年过节等,动辄要准备几百人的饮食,就得忙乎好几天,弄得一个个腰酸背痛。
紫禁城的主要膳房有三处,即总膳房、养心殿御膳房、寿康宫茶膳房,都由内务府统管,所以我们这些人也因为需要而互相调动。大家最喜欢待的是总膳房,不直接给皇上和西太后做菜,没有太大的压力,对付的主要是大型宴会和宫廷自身人员、留宫办事人员,无论如何好应付得多。
我那一年被调到寿康宫茶膳房。这一天,总管交代下来,老佛爷想吃小窝头,要我马上做。我初初伺候她老人家,虽说打听到她的爱好口味,但一想起曾祖父做烧卖的事就不敢大意,忙向总管请教老佛爷吃小窝头的事。
总管也怕我坏事,给我说起小窝头的事。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前夕,慈禧太后乘马车仓皇西逃,途中又累又饿,可是出宫时太慌张,竟没有准备吃的,找来找去,一个姓李的百姓给了她一个窝头。平日里慈禧哪吃这样粗糙的食物啊,可这会儿饿慌了,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吃下去了,边吃边说好吃。事态平息后,慈禧回到北京,也就把这事忘掉了,哪知道今天有人给她提起当年逃难的事,勾起了她的回忆,就发话要吃当年那种小窝头。
我一听脑袋轰轰响,御膳房做窝头,从来没有过的事,既没规矩,无从依例,又没见过,不知当年那小窝头是啥味道啥模样,怎么做?万一做得不合意,轻则挨板子,重则欺君之罪,岂不是重蹈覆辙,走我曾祖父的老路吗?
但老佛爷的话就是懿旨,硬着头皮也得做。
我想了想,当年那个小窝头就是民间农村吃的那种,就照着这大模样做吧。于是,我用半斤玉米面,一两黄豆粉,一两白糖,用清水调制成面团,分成十份,做成生坯,码入屉内,上锅蒸十分钟,即做成色泽金黄、外形美观、甜香可口的小窝头。
苏拉将小窝头送进去。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过了一阵,总管笑嘻嘻跑来说:“过关了,过关了,老佛爷尝了挺满意,说总算又吃到当年那个味儿了。”
我如释重负一声长叹。其实,我做的小窝头哪是当年那个味儿?我这是歪打正着,不仅应付了老佛爷,还为御膳房新增一种小吃,因为从此开始,御膳房的点心谱上就增加了这样的小窝头,每到九月间老佛爷要斋戒吃素的时候,就得准备这道点心。
御膳房的规矩很严,谁也不能违规操作,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专人给你记着,比如做烧卖,面皮是谁做的,馅是谁做的,都一条一条给你记着,要是主子有赏,是你的,要是主子有罚,也是你的,都跑不掉。
有一次,我掌勺做了一个宫保鸡丁,严格按程序操作,把鸡肉用刀背拍松,再切成胡豆大小的丁,把鸡丁放碗内,加酱油、盐、料酒、生粉拌匀待用,把黄瓜切丁,胡萝卜切丁,花生去皮炸熟,将姜切丁,蒜切片,葱切滚刀片,红椒切片,烧热锅,下油,倒入花椒、干辣椒,倒入鸡丁翻炒,加入葱、姜、蒜、红椒,快速翻炒,放入黄瓜丁和胡萝卜丁,炒至断生,倒入酱油、醋、糖加水调成的料汁,起锅时将炸脆的花生米放入,即大功告成。
这道菜我做过很多回,回回都很好,可这一回端进去,不一会儿御厨张就着急地跑来问,这宫保鸡丁是谁做的。我说是我做的,不知有啥问题。御厨张一看是我,尴尬一笑,压低声音告诉我,遇到刁嘴的王主事了,说这花生米不脆,又说御膳房仗势欺人。
宫里有规定,凡是因公事在宫里面耽误了的大臣,无论官职大小,都可以来御膳房吃顿免费中饭,反正御膳房开的是流水席,蒸的炖的烧的早有准备,不外乎根据职务大小加小炒。
这王主事是有名的蹭饭王,有事不说了,无事也要拖到中午开饭时间,吃了御膳房的饭才出宫,还因为吃顺了嘴,今天点这道菜,明天点那道菜,稍有不周,便要说闲话,还仗着比御厨张副总管的七品高,动不动就喊他去问话。
我一听花生米不脆,暗暗松了一口气,主责是做花生米的,我最多是把关不严的次责。果然,御厨张叫笔帖式查做菜记录,一下子就把许掌勺抓了出来,花生米是他炸的。
御厨张当场就按照御膳房的规矩做出处罚,罚许掌勺一个月俸禄,罚我半个月俸禄,并亲自将这个处理意见报告王主事,征求他的意见,如若嫌轻,还得加重。
所幸王主事已吃完饭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