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常说:“这……师傅您不知道,他想我教他做大顺斋糖火烧,您不是没同意吗,我就不干。可他就扭着我教,还说请我划船吃鸡,这不陈设就来了,坏了我的好事。”
御厨张插话了:“要依得你的好事啊,非出问题不可!”
我说:“陈设是我叫他去找你的。你接着说,刘店主还请你做啥了?”
张家常说:“没有了啊,真的没有了啊,不信你们去问他,我要说谎不得好死!”
“你少来这套!那我问你,船上有几个人?都是干啥的?”
张家常说:“有刘店主、船老板……”
“还有谁?”
“还有……对对,有一位姑娘,我上船时已在船上,说是……”
明摆着的事实,张家常只好如实交代。
我狠狠批评了张家常,并对张家常和陈设说:“我曾祖父曾教育我师傅,我师傅曾教育我,一个好厨师必须有厨德厨品,要讲究营卫学说,五味调和,要坚守奇正烹调,怡情美食,要做屈身三尺灶台的大隐之贤,要以厨艺厨德为安身立命、宜人济世、学术毕生的终极目标。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我现在教给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老一辈御厨的教诲,身体力行,代代相传,做一个好厨师。”
他们连连点头。
原来刘店主见张家常做的大顺斋糖火烧比自己祖传的还好,大为吃惊,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天下真的还有第二家大顺斋糖火烧?要真是这样的话,他这独门生意就维持不下去了,祖上传下来的糖火烧将面临灭顶之灾。因此刘店主昨晚上了床,辗转反侧睡不着,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得把张家常做糖火烧的技术偷学过来,于是就爬起来,悄悄溜到张家常住房的窗边,透过窗缝往里瞄。他见张家常和陈设睡得正香,便找了根棍,伸进去拨醒张家常,对他做手势要他出来。
刘店主约上张家常,说是带他去夜逛通州,把他带到花柳巷,找个妹子陪他玩。张家常从小在御膳房里长大,深受宫里规矩约束,不敢寻花问柳,忙敬谢不敏。刘店主也不勉强,就摆花酒请他听曲喝酒,一直玩到三更天。回来时,刘店主约他明天去船上喝船酒,给他介绍一位有情趣的姑娘,保证比今夜玩得还要痛快。
谁知今天大家吃了早饭,说是一起去城里逛逛,刘店主和张家常就不好单独行动了,只好随大家去逛街。可刘店主没有心思闲逛,瞄准大家进店看货的机会,拉上张家常就溜。
来到船上,刘店主见女儿早已到了,忙将女儿介绍给张家常。刘店主的女儿年方二八,尚未说亲,说是来拜张家常为师的。刘店主就把话题转到大顺斋糖火烧,反复问张家常,怎么会做大顺斋糖火烧的,怎么做得比他们祖传的还好,究竟在哪儿学的,张家常一行究竟是什么人?他见张家常欲言又止,干脆直言相告:“你可不可以把这技术教给我女儿,或者你就留下来做我大顺斋糖火烧的掌勺。反正你也看见了,我们老两口只有这么个独生女儿,本来祖传的手艺是传男不传女,既然你会都会这门本事了,也就传给你吧。”
张家常二十来岁,照说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要不是因为这些年兵荒马乱,紫禁城摇摇欲坠,怕是早就娶妻生子了。所以他听了刘店主一席话,禁不住心花怒放,喜气洋洋。如若有这般桃花运,既娶了眼前这位如花似玉的美女,又有百年老店大顺斋唾手可得,岂不是一举两得?如若错过这等良机,随师傅浪迹天涯,前有未卜难料的坎坷,后有穷追猛打的追兵,怕是再无这等机缘了。他便动了心思,拿出笑脸与刘店主周旋,看怎样周详妥当。
这时,如若不是陈设来到船上,不知张家常会做出何等决定。也许会谢谢刘店主的好意,他堂堂紫禁城御膳房大厨,虽说过了气,但厨师的“十八般武艺”尚在,走到哪里都可以打下一片江山,怎么会屈居大顺斋?也许会欣然接受,当堂拜刘店主为岳父,将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然后给师傅我磕三个响头,了结师徒情缘,送些银两,祝我们一路走好。
我这样想过,也问过张家常,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连御厨张和两位娘娘也劝我说,不知道最好,就当没发生过一样,否则硬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这就是“难得糊涂”的实话,因为人与人之间,哪怕情同父子的师徒之间,彼此难免都有利害关系,反目成仇者也屡屡有见,如若还能维系,已经是好的了。我也就拿定主意,只要他还认我这个师傅,还肯跟我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算了。我装成非常生气的样子说:“好了,好了,我也不多问了,只问你一句话,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师傅?”
我自己也知道,这算啥生气啊,不过是色厉内荏,先退了一步,给他一个下台的梯子罢了。果然,张家常何等机灵的人,自然明白我这番良苦用心,马上跪下给我磕头,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家常永远是师傅的徒弟!”
我本来可以不说话了,但心里害怕他言不由衷,还是想离开我,而我真的不想他离开,十多年了,一手一脚教大的徒弟,比自己的亲生孩子还亲,就又多说了一句:“再问你一句,你愿意跟我走吗?”
张家常显然只是一时糊涂,心里比我还紧张,生怕我不要他了,忙连连磕头,“我跟师傅走!我跟师傅走!师傅您不能撇下我不管啊!”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多年以后我还念念不忘,如果张家常当时回答说不愿跟我走,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师傅的面子了,一定跪下来求他别撇下师傅,保证今后一定尊重他的意见。幸好张家常是个懂事的孩子,替师傅保全了脸面,真是谢谢他了。
我知道张家常答应了刘店主,要教他做糖火烧,就决定破一次例,把御膳房的大顺斋糖火烧的秘密配方教给刘店主,发扬光大这一个民间菜点,让皇家饮食为民间大众服务。我把刘店主请来,对他说:“家常给我说了你的想法,说你很想知道我们怎么会做你们家祖传的大顺斋糖火烧,而且做得比你们做的还好。我就告诉你一部分,也只能告诉你一部分,因为你知道多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请你务必相信我的话。”
早些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第一站住通州,视察大运河漕粮运输。这一天,他穿着便装,带着两个侍从逛街,走饿了来到大顺斋糖火烧店,买了一盘糖火烧吃,觉得好吃得不得了,便对身边的人说,宫里若有这糖火烧吃就好了。事后,乾隆皇帝走他的路,沿运河逶迤去了南方,大事如麻,早就忘了这句话。等他数月后回到京城,偶然想起通州大顺斋糖火烧,满嘴生津,脱口而出:有机会再去吃顿糖火烧。哪知不一会儿开膳的时候,餐桌上竟有一盘大顺斋糖火烧,细细一品,比前不久在通州吃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乾隆喜出望外,夸奖御膳房做得好。
其实,乾隆皇帝哪里知道,他当时金口一开,内务府就将大顺斋糖火烧店子的老板叫来说话,要他马上派一个手艺最好的掌勺去北京紫禁城。这老板就是刘大顺的后人,听说御膳房要他们的掌勺去做糖火烧自然十分高兴,马上叫手艺最好的大儿子去了北京,做了御膳房的厨子,就这样把大顺斋糖火烧带到了御膳房,并根据宫廷的需要加以改进,成为三千御膳之一。
当年进京的刘掌勺在几代人之后,与通州刘家慢慢失去联系,到了眼下这位刘店主,已是闻所未闻,不知道紫禁城里还有另一个大顺斋糖火烧传人,实在不足为怪。
我把这些讲了之后,对刘店主说:“至于我们怎么学到这门手艺的事,你就别问了,但既然这手艺是从你们刘家传出去的,就可以还给你们刘家。家常,你就去教刘店主吧。”
刘店主听了如醉如痴,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要给我下跪磕头,我急忙叫两个徒弟扶住他,叫他们去做糖火烧。张家常兴高采烈地和刘店主去了,陈设却当没听到我的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问他发啥呆,还不快去厨房,趁机跟刘店主一起学做大顺斋糖火烧。他嘟着嘴说:“师傅,我有意见。”我问:“你有啥意见?”陈设说:“师兄违反了规矩该受罚,师傅你怎么连重话也不说他几句呢?不说撵他走吧,起码得打屁股!”
张家常并没走远,一听这话不服气,回来说:“师弟,我已向师傅承认错误,师傅当然不处罚我了,还打啥屁股?要打也该打你的屁股!”
陈设说:“怎么该打我的屁股?”
张家常指着他的脚说:“你不知道啊?哎呀,昨晚上大家都喊睡不着,你知道为啥?都因为你的夜来香啊!”
陈设莫名其妙,问:“我的啥夜来香?”
张家常说:“走一天路不洗脚,臭不可闻!”
大家哈哈大笑。
刚说到这里,五品带刀侍卫武正当走进来,气呼呼地说:“我也有意见。”
这倒是少有的事,因为从宫里出来这么久了,这位带刀侍卫从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话,大概是当侍卫养成的习惯。加之原来在宫里,我们在御膳房做事,一般不准进宫,而他的差事就是在宫里巡逻,一般不准来御膳房,所以彼此不熟。要不是这次因为青莲和他是表兄妹,大家阴差阳错走到一起来,怕是面对面都不认识。
另外,别看武正当这人五大三粗,心眼却特别细。
青莲说:“表哥有啥意见?不妨说来大家听听。”
武正当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家常!”
我听了莫名其妙,我们怎么对待张家常了,这话从何说起?而且他与家常素昧平生,也只是这一两天有所接触,又怎么关心起家常了呢,又怎么生出“大路不平有人铲”的味道了呢?
大家均与我有同感,甚至连张家常在内,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还是琼芝心细,第一个反应过来,竟是酸溜溜地说:“哎哟,武侍卫,犯得着吗?张家常有他师傅管着,就是有啥委屈,也是他们师徒的事,何况还有张总管和他的陈师弟在呢,对吗?”
武正当说:“家常并没犯事,不过是贪玩一点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依我说啊这样才可爱,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
这一说更不着调了,什么叫可爱啊?张家常是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没错,但能叫可爱吗?特别是可爱二字,从雄赳赳的武正当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点莫名的别扭。就连张家常自己也诧异起来,说:“喂,你们说就说,怎么老把我扯在里面啊?”这就有点责备的意思了。
琼芝毕竟是娘娘,输不起这个脸,从衣襟里掏出帕子揩揩嘴,起身说了句“你们聊”,扭着腰回房去了。青莲瞪了武正当一眼,也起身跟了上去。
这演的是哪一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