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里见的官多,而且多是大官,才不怕地方上的芝麻官,正要说见官就见官,谁怕谁啊,却见御厨张朝我直眨眼,才猛然明白,北京城里的陆司令和吴主委不正在追咱们吗?这地方的官说不定就是他们的下属。想到这我忙求罗镇长:“我们出门遭了强盗已经够可怜了,如再捆了送官,岂不是把我们逼上绝路?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罗镇长问我们是什么人,来沧州干啥,还准备去哪里,本地有没有铺保。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脸上就现出几分尴尬的神情,说话也口吃起来。因为肯定不能告诉他实情,可事前又没编好谎话,就僵在那儿了。罗镇长于是对我们产生了怀疑,把我们从头打量到脚,怀疑就更大了,因为前面就讲了,我们走得匆忙,考虑得也不周到,还穿着宫里的衣服。
罗镇长说:“你们得说清这几个问题,不然我也不放你们走了。”又说,“最近沧州县连来两道公文,要我们各乡镇加强治安防范,不允许放过一个坏人。你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张家常插话,“我们是北京出来做生意的,准备去德州。”
罗镇长问:“做啥生意?你们一个个空手的空手,坐轿的坐轿,做啥生意?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谁是账房?”
张家常没想到罗镇长这么厉害,平常灵光得很的脑袋也不顶用了,结结巴巴地说:“做……做餐饮生意,准备到德州开店,可不可以?”他又指着我说,“这位是我们老板。”指着陈设说:“我和他是伙计,至于这两位……”他指着两位娘娘,抠着脑袋说不出来,不知道带女眷上路,该是什么人的什么身份。
陈设插话说:“她们是老板娘。”
我听了大吃一惊,怎么可以说老板娘呢?更何况,怎么可以说她们都是老板娘呢?忙接嘴说:“不……不……”
罗镇长说:“老板,你总不会不认识你的两位娘子吧?”
我说:“认识,认识,只是她们不……”
罗镇长说:“不什么?说出来啊,难道她们不是你的娘子?”
我气急败坏地说:“陈设,你胡说些什么?”
罗镇长说:“难道这老板娘的事也可以胡说?”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青莲见我们说得实在不成话了,上前一步对罗镇长说:“你也别问了,能不能去你们镇公所再说?”
幸得罗镇长通情达理,答应了青莲的请求,带我们去镇公所,解除了我们再次被当猴围观的尴尬。但到得镇公所,对罗镇长的继续提问,我们仍然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敢如实回答,自然更加深了罗镇长对我们的怀疑,不敢放我们走了。他一面写了一份报告,叫人骑马火速送到沧州,一面将我们关押起来,无论我们怎么解释也不听了。
我当时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把一切责任都推给这位罗镇长,埋怨他是糊涂官,后来有了阅历才知道,罗镇长身为官吏,有守土之责,应当这样做,并无错误。错的反而是我,既然要隐瞒真情,就应当受到委屈,还怨人家干什么?这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
我们身为御膳房的厨师,两位娘娘身为皇上的答应,武正当身为五品带刀侍卫,何时受过牢狱之苦?可这会儿却因难言之隐被关押起来,受到看守的横眉冷对,委屈得向隅而泣,但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我和师傅徒弟还有一番远大理想,想远走高飞,躲过追捕,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开一家自己的酒楼,挺直腰杆做一回主人。因为两位娘娘青春尚在,美丽犹存,在宫里已是百无聊赖,虚度年华,既然有机会飞出宫闱,怎会不去争取第二春呢?因为武正当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帮助表妹青莲娘娘出宫,是因为他想迎合琼芝娘娘的芳心,想的是和琼芝去她的家乡安家立业。
罗镇长送到沧州的信函很快有了回复:看好人犯,县长择日前来亲审。但过了几天,并没接到具体通知,不知道县长是要来呢还是不来,罗镇长不敢擅作主张,只得恪尽职守,继续关押我们。
这样一来,我们在牢里的日子就难过了,因为按照牢里的规矩,人犯进来得交伙食费,而我们就是因为身无分文才进来的,自然没钱交。可一日三餐总得吃饭啊,我们就跟牢头交涉,先吃后还再加利息。牢头一看我们几个人模人样的,又怕饿死人惹麻烦,就答应了,但顿顿吃欺头,明明是一碗糙米饭加白菜,给你记成细米饭一碗加翡翠菜,问啥叫翡翠菜,他支支吾吾说不吃算了,要赊账就是这样。
遇到晚上睡觉老鼠闹,叽叽喳喳不晓得啃哪样,心里烦得像狗在啃,恨不得一棍子打死它。可细细一听,这老鼠声音很熟悉,怪了,他乡遇故知了?凑近细看,我的妈,啥老鼠,是张家常在磨牙齿!一巴掌打醒他,安静了。问他梦到什么,他睡眼惺忪,东看西看,看到武正当,说:“武正当,你拉我的手做哪样?”惹得大家哈哈笑。人家武正当明明白白和我们坐在一起聊天,鬼拉他的手。
我们倒还好,两位娘娘可受不住了,第一晚就一夜无眠,红着眼睛,萎靡不振,哈欠接哈欠,像是发了鸦片烟瘾。青莲在她们的牢房喊我:“戚师傅,我们遭不住了,怕要死在里面了,你想法救救我们吧。”
我找牢头商量:“我们吃饭的费用你加倍记,算是我们报答你的,但有件事请你斡旋:那边两位女子本来一路上就是吃我们住我们,有钱无钱与她们无关,自有我们来还,现在她们要死要活的,自杀怎么办?不如把她们放出去挣钱,有了钱还账,大家各走各的,好不好?”
那两位娘娘,昨儿三餐颗粒未进,又是一夜哭泣,搞得守卫心烦意乱,想骂又不忍开口,想打又舍不得下手,关在这里简直就是祸害,放出去也没处跑,男人还关在里面呢,就答应了。
两位娘娘要出去,武正当哭得像个泪人。
琼芝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你别哭,我和青莲姐姐出去就想办法挣钱,了了官司咱们好离开这鬼地方,不过你可别再……”
张家常说:“再什么?你说明白。”
啥时候了,还演这一出。
两位娘娘头天出了牢房,第二天就来了,一脸喜气,后面还跟着提食篮的店小二,说是请大家吃好的。打开食篮一闻,哇,香气扑鼻,再一近看,哇,满满一篮美食,忙问她们这是什么。青莲笑嘻嘻地说:“大家受苦了,买了沧州八绝来慰劳大家。”说罢,指着篮里的东西,如数珍宝,一一介绍:
“这是炸老虎,油饼炸起泡捞出来,打进鸡蛋再炸,外焦里嫩,好吃得很。
“这是羊肠子,老爷们的最爱,乳白肉汁,酱红血肠,红辣椒绿香菜,很是诱人。
“这是驴肉火烧,驴肉鲜嫩,火烧香脆,又酥又脆,浑身舒畅。
“这是白洋淀松花蛋,蛋体晶莹,茶褐色,半透明,形似琥珀,浓而不滴,清香扑鼻。
“这是铁狮子头,外表金黄,外焦里嫩,清香爽口。
“这是交河煎饼,绵软柔韧,入口细润,风味独特,百吃不厌。
“这是白洋淀熏鱼,肉质细腻,柔韧有劲,清香味醇,细嫩不散。
“这是羊骨头,热气腾腾,芳香扑鼻,吸溜吸溜,好吃好吃。”
我们听得满口生津,饥肠辘辘,也来不及问她们哪来的钱,举起筷子就开干,只见五双筷子上下翻飞,五张嘴咔咔咀嚼,顷刻之间便将那沧州八大美食吃得光光的,只剩下几盘子渣滓骨头。
张家常抹着油嘴问:“还有没有?再来一篮。”
陈设舔嘴咂嘴地说:“这沧州八绝怎么这样好吃啊!”
我这才想起钱的问题,忙问她们:“请问两位,你们哪来钱买这些东西啊?”
青莲抿嘴一笑,说:“你猜?要是猜得着呢,我们明天再给你们送一篮进来,要是猜不着呢,对不起,没有二回了。”
张家常抢着说:“我来猜,保证猜得着,你们明天再送一篮来啊。这个……你们一定是当了金银首饰,对不对?”
青莲说:“错了,上路时我们就把所有钱财都交给戚师傅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诚实,打了埋伏啊?”
琼芝说:“我们没打埋伏,所有钱财,包括金银首饰、耳坠戒指都给戚师傅了,绝没保留,不信,你可以……”
御厨张忙打断琼芝娘娘的话:“我们相信,我们当然相信!是家常年轻无知,口无遮拦,请两位别跟他孩子计较。”
陈设说:“师爷说得对,我们才不跟他孩子计较。”
张家常说:“你才是孩子!”说着,抓起一根骨头要打陈设。陈设忙就近往武正当身后躲,一根骨头就飞了过去,不偏不倚,正打在武正当肩膀上。武正当拍拍肩膀,说:“家常就是这样讨人喜欢。”
琼芝顿时黑了脸,掏出衣襟上别着的手绢抹抹嘴,掉头就往外走,边走边嘀咕:“为好不得好,反而遭狗咬。”
青莲伸舌头做鬼脸,叫小二赶紧收拾食篮,边喊琼芝妹妹等等,边掉头和我们挥手告别,又说:“明天再来看你们啊。”
陈设说:“喂,你们还没说钱从哪儿来的啊?”
青莲笑笑说:“你猜啊,看你们猜不猜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