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和琼芝进宫时的身份并不是答应,甚至还不是宫女,而是民间伶人,就是百姓说的戏子。
民间伶人进宫当差是从咸丰皇帝那儿开始的。当时,为了筹备咸丰皇帝三十岁寿辰,奏准加添民籍伶人入宫当差,这即是京剧入宫的开端。被选入宫廷的伶人称内廷供奉,统归升平署管辖,多以承应戏为主,也有兼任教习的。他们的薪俸每月白银五两,白米二石三斗,公费制钱一串,每次演出还有赏赐,多少不均。
咸丰皇帝驾崩,同治皇帝继位,即把民间伶人都裁退了。到了光绪九年(1883年),为了祝贺皇太后寿辰,又恢复了挑选伶人进宫承应,并且陆续有所增加,凡北京戏班著名演员都曾被选入宫廷当差。
平时在茶园演唱,剧本多是口传心授,有一定的随意性,入宫演出则不同,不能随意演唱,得事前把剧本送交内务府,转送太后皇上审阅,再经堂官审查,发给《承应目录》,注明剧目及演出时间,才能登台表演。
青莲和琼芝以前在北京天桥戏班唱戏,因相貌出众,演技高明,被调选入宫当差,逢年过节,喜庆大典,为皇上和太后演戏。她们有幸进宫,自然格外珍惜,在教习指导下,勤练唱念做打四项基本功,每天清晨,在后山上喊嗓吊嗓,扩大音域,锻炼歌喉,练习四声阴阳、尖圆清浊、五音四呼、咬字归韵、喷口润腔,训练手眼身步、翎子水袖、把子功、毯子功。她们最擅长的一出戏是《盗仙草》,青莲演白蛇,琼芝演青蛇,一上场便赢来满堂喝彩。
有一次皇上过万寿节,在宫里搭了四十四座戏台,最大的是宁寿宫畅音阁大戏台,是一座重檐歇山式单层戏楼,高八米多,宽八米,进深约六米,东北有群楼,西面有长廊连接。皇上在这儿看了她们演的《盗仙草》,大动色心,当即传旨,将她们二人纳入后宫。
二人进得后宫,既有美貌,又能长袖善舞,自然深得龙恩,被升为答应,成了半个主子。不过好景不长在,皇上的新鲜感一过,就渐渐冷淡了她们。
虽说她们进了后宫就没有再屈尊演戏,自然也没再练功,手脚硬了不少,唱腔生了很多,但毕竟当过宫廷伶人,一招一式,一飞眉一瞪眼,无不透着御戏的味道。所以,她们出得牢房,身无分文,当务之急是挣钱,否则肚子饿了还可忍一忍,要是没钱住店,两位娘娘睡街头则实在斯文扫地。于是,她们边走边想。见有人找雇工,可惜她们手无缚鸡之力;有人聘厨子,可惜她们只会吃不会做。正烦恼,突然看见一个戏院,门庭若市,生意兴隆,便不约而同有了主意。
她们进去找到剧场老板,毛遂自荐,说可以唱宫廷戏。那老板把她们从头打量到脚,是有一些特别,叫她们试唱一段。青莲便清清嗓子唱道:
小青妹你且慢举龙泉宝剑,叫官人莫要怕细听我言。
素贞我本不是凡间女,妻原是峨眉山一蛇仙。
都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妹来到了西湖边。
红楼匹配春无限,我助你镇江卖药学前贤。
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
谁知你病好把良心变,你不该随法海上了金山。
妻盼你回家你不见,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
可怜我枕上泪珠儿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
寻你来到金山寺院,只为夫妻再团圆。
若非青儿她拼死战,我腹内娇儿难保全。
莫怪青儿她变了脸,谁是谁非你问苍天。
这一嗓高亢嘹亮,绕梁不绝,惊了剧场老板一跳,不就是当年在皇城根听到的那味儿吗?此时正值下午场,老板便请她们当场献艺。她们也不计较,联袂上场,合演了一折《盗仙草》,赢得满堂喝彩。下得场来,老板拍手叫好,愿意留她们在这儿唱,与她们商量签合约。青莲开口就说:“老板,合约咱们签,您得预支一笔钱给咱们,否则这戏没法唱了。”老板问:“能说说原因吗?”青莲说:“我们饿得要昏过去了。”
事后很多年,我还在为两位娘娘这一壮举激动。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街上还有拖着长辫子的男人,乡下还有裹脚的妇女,而她们几天前还是高不可攀的娘娘,这会儿为了食能果腹,毅然重作冯妇,找得钱来为我们买食充饥,真叫我们枉为男人。由此我坚定了自立自强的信念,否则,真不知道如何应付后面即将遇到的更为困难的局面。
两位娘娘第二天到牢房来看我们,又送来沧州美食八绝,并给我们讲了这个事。我们一脸尴尬,不知道该向她们说什么话。要是说谢谢呢,总觉得有接受她们恩赐的味道,不恰当;要谢绝呢,这倒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可饥肠辘辘,怎么可以不要?不仅不能谢绝,甚至连客套的话都没有,几大盘美食就被一抢而光,真让我们羞愧难言,无地自容。
幸好张家常出了这样一个主意:“只要我出得去,两位娘娘就不必抛头露面了,我也能挣钱养活大家。”
陈设说:“你会做啥?出去做豆腐啊?”
张家常说:“做豆腐怎么啦?我张豆腐不是吹牛地说,我做的豆腐沧州第一!”
陈设说:“那我陈丸子做的丸子也是沧州第一!”
两个看守一听,笑了,笑完了,一个说:“俩小子也太狂了吧,沧州啥地方?咱河北数一数二的大地方啊。”另一个说:“那还用说吗?单是好吃的豆腐丸子就不胜枚举,哪轮得到你俩小子在这儿叫?”
张家常一脸不高兴,大声说:“啥话啊,不相信怎么的?”
一看守嘿嘿直笑,说:“嘿,当真了不是?那好,真会做豆腐丸子是不是?”
陈设说:“你们别小瞧人,我们真会做。不信做给你们瞧瞧,让你们知道啥叫天下第一丸子。”
张家常说:“对,让你们知道啥叫天下第一豆腐。”
我忙加以劝阻,请两位看守大哥不要跟他们孩子生气,说他们不过是进了牢房牢骚满腹而已。转过身又说家常和陈设:“啥叫天下第一?谁给你们封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赶快给看守大哥道歉。”谁知两边都不听我的劝,家常和陈设像是受了两位娘娘的刺激,红着一张脸,雄赳赳地要跟看守争输赢。而两个看守显然心情复杂,既不相信他们的话又想看稀奇,就不听我的劝阻,非要他们说话算话,当场做给大家看。如若他们真的做出了第一豆腐、第一丸子,可以奖励一包烟;如若说的是大话,那对不起,罚他们两个冲茅厕。
正闹得不可开交,罗镇长进来了。他才进门就听到我们的争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老远就喊:“吼什么?吼什么?天垮下来是不是?”走近一问缘由,才知道是这么回事。罗镇长一屁股坐下来,舒了一口气说:“格老子,还以为人犯跑了呢!”
罗镇长歇了口气,端起看守的茶杯咕噜噜喝完,抹抹嘴说:“说啊,怎么不说啦?老子第一回听说还有他妈个天下第一豆腐,还有他妈个天下第一丸子,好玩。张家常、陈设,你们既然口出狂言,今天就得给老子做出来看,不然的话,嘿嘿--你们准备怎么罚他们?冲茅厕啊,太轻了,不长记性,罚他们一天不吃饭,饿得他两个直叫唤。”
张家常一张脸涨得通红,实在忍无可忍,头一扭,说:“要是我们做出来了呢,你怎么奖我们?不能太轻了不长记性啊。”
罗镇长一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没见过牢里的人这么说话的,随后哈哈笑说:“有道理、有道理。你们说,要啥奖励?”
张家常说:“允许我们白天出去挣钱,晚上回来坐牢。”
罗镇长惊诧地说:“什么?什么?白天出去挣钱,晚上回来坐牢,这儿不成了不要钱的旅店了啊?不行、不行,你们要是趁机溜之大吉怎么办?想得美。”
张家常说:“我们肯定不会溜,师傅、师爷都在这儿,我们要开溜不成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吗?你让我们白天出去挣钱,我们保证晚上准时回来。”
陈设说:“我们找了钱好还给旅店老板了了官司,还可以偿还欠你们的饭钱,不然的话,你把我们关死了也没钱还账呀。”
罗镇长挠着脑袋说:“这怎么行?”
张家常说:“你要还不相信,派两个人跟着我们总可以了吧。我们肯定不会跑,你一千个放心。”
这倒是个新鲜事,罗镇长皱眉蹙额,不知如何是好。要说他们能挣钱还钱,了结官司,还可以收回牢里的饭钱,自然一好百好,皆大欢喜。可要是他们溜之大吉了呢?也不要紧,这儿不是还有三个首犯吗?那就把所有罪责全推到他们头上,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罗镇长破例同意了张家常和陈设的办法,允许他们白天出去挣钱,晚上回来坐牢,由牢里派两个人随同看守,若有逃跑迹象,可以先斩后奏。另外呢,为了尽快了结欠债,他们的所有收入一律由两个看守代收,回来算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