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县长不喜欢大鱼大肉,最爱小炒,一见桃仁山鸡丁和蟹肉双笋丝就直接将筷子杀了过去,夹起来的却是蟹肉,伴着笋丝送进嘴,香甜麻辣不是一个味,顿了一顿,才觉得满嘴芳香,一阵咀嚼吞下去,马上觉得浑身通泰,忙频频下箸,三五夹蟹肉双笋丝吃下去了,三五夹桃仁山鸡丁也吃下去了,才有了说话的机会,连连说:“不愧御宴,大开眼界!”
众人一番品味之后,才记起今天还有一个鉴别的任务,才停箸说话。这个说:“原来不知何为御宴,今天大开眼界。”那个说:“原以为万寿宴不过徒有虚名,今天才知道货真价实。”这个说:“我看这是真御宴。”那个说:“你未必还说得出它哪点假。”于是哈哈一阵大笑,后又鸦雀无声地闷着头一阵吃。
窗外围观者看得流口水,大声说:“万寿宴究竟好不好吃?”又自问自答:“肯定好吃啊!”于是,一阵哈哈大笑。
姜县长一阵忙乱之后,咳了两声,整整领带,说:“诸位,兄弟有一言相告。兄弟这次奉上司之命前来公干,这桌宴席就是公干的重点戏。怎么说呢?兄弟不敢隐瞒,请各位,特别请来两位北京御膳行家,这位是老故宫,一辈子不知吃过多少御膳,这位是老御厨,一辈子不知做过多少御膳,可以夸个海口,有了这二位,天下的御膳就是绝种了,他们也有办法死灰复燃,嘿嘿,这只是玩笑话。不过,兄弟认为,吃到这会儿,总算吃出点味儿了,不妨请两位御膳行家说点心得,看这位--叫什么来着?对,戚师傅--做的万寿宴是不是真货。换句话说,看看这位戚师傅是不是真御厨。好吧,我们洗耳恭听。戚师傅,请你也过来听听。”
我在宫里养成了伺候人吃饭的习惯,那就是无论主子怎么吃喝玩乐,只要没让我走,我就蹲在外间候着,随时听候差遣。有问菜名的,那是吃好了的。有叫上去训斥的,那是没吃好的。遇到识货的主,问你怎么做的,放了什么,没放什么,这就是我露脸的时候,但高兴劲不得露在脸上,悄悄乐就是了,嘴里还得毕恭毕敬回主子的话。要是遇着大方的主子,自然给赏,至于赏多赏少得看场合,如是每年三大节--春节端午中秋,赏银十两八两,顶得上一月的薪俸,而平常日子没多大想头,捡点算点。
多年后,我老了,干不动了,老是在想一个问题,我在御膳房做了二十几年,究竟得了多少赏银啊?可算来算去没个准,因为得来容易去得容易,三五下就花了,要不花还不行,有规矩的,得了赏不能吃独食,得请大家喝两杯。
所以,姜县长这么一说,我立即从厨房门口站起来,走过去站在姜县长后面,向大伙点点头,没说话。这是规矩,咱的身份差远了,连请安的资格也没有,别自讨没趣。
姜县长见我按老规矩办事,嘿嘿一笑,也不多说,拖了一张凳子过来让我坐,大家也说坐下说话,我也就斗胆坐了。
姜县长专门给我介绍了北京来的两位行家。
我一听,咱进宫二十几年了,老故宫、老御厨,咱应该认识啊,可抬头一瞧,不认识,再看他们的模样,也不认识我。这就奇怪了,不应该啊?我就掉头看御厨张,他才是老故宫老御厨,可师傅明明和我对了眼,却不拿正眼瞧我,让人更纳闷。
其实,这两位老故宫、老御厨心里明白,他们年纪虽老,资格不老,不过是在故宫当过几天差,在御膳房吃过几天饭,吃的是不是御膳还要打问号,不过因为差事误了点,吃顿便饭而已,也不知姜县长哪一环出了错,阴差阳错把他们作为御膳行家给请了来。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态度格外好,品性极谦虚,一见我这人样,又尝了我做的万手宴,顿时明白遇到了真行家,自然不敢多作计较,一个劲地夸奖说好宴,真宴,好久没吃到这种宴了,这就是地道的御膳万寿宴。
于是,在座诸君齐声说好宴,真宴,这就是地道的御膳万寿宴;于是窗外围观者一齐叫万寿宴万寿宴,仿佛也吃得十分舒服。
既然我的身份被万寿宴所证明,说明我就是真御厨,还有啥说的?放人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把问题想反了,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御厨这顶帽子可以压倒多少人,谁知恰恰相反,坐实了我的御厨身份就跑不掉了,正是姜县长要抓的人。当一桌万寿宴在大家的夸奖下变成残羹剩汤时,我们这一行人怂恿我去问姜县长:“我们是这就走,还是要回牢房办个手续?”姜县长嘿嘿笑,“你既然是真御厨还走啥?我们沧州需要你啊,就留下来吧,跟我去沧州城。”
我一听串了味,怎么是这个腔调呢?便说:“姜县长真会开玩笑。这么大个沧州啥人物没有,咱算老几啊?还是放我们走吧。”
姜县长掉头对他带来的班长说:“李班长,给我把这帮人押回牢房。”
我们都惊了,七嘴八舌乱喊:“你这是干什么?不是说好做了万寿宴就放人吗?你们不能言而无信啊!”
吃饭这一桌人也吃了一惊,纷纷站起身,问姜县长这是怎么回事,人家是御厨,怎么这样无礼。窗外围观者也吼成一团:“不准抓人!不准抓人!”
姜县长悄悄命令李班长将我们从后门带走。
当天晚上,我们在牢房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一个个愤愤不平,说东说西,指责姜县长和罗镇长蛮不讲理,吵得看守睡不着,爬起来跟我们一阵吼,要我们不准说话,马上睡觉。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远远传来几声狗叫。
我因为心事重重怎么也睡不着,起身靠着墙壁发呆,忍不住暗自抽泣,都是我害了大家啊,如果明天被押去沧州城,法院判我们欠债不还,那起码得坐一年半载大牢,岂不是把大家都耽误了?由此想起出宫的事,要不是陆司令和吴主委,还有陈统领,你争我抢,逼得我走投无路,我现在怎么会流离失所,身陷牢房呢?
我这样一想,豁然开朗,姜县长奉上司之命来抓我们,肯定是陆司令和吴主委的命令,不然谁知道我们是谁啊。我一下子着急起来,要是被抓回北京,如果落在陆司令手里,吴主委和陈统领岂肯善罢甘休,御膳房打死人的事必定再度重演,我一个小厨子夹在三个权贵中间,等于一只蚂蚁,谁都可以捏死我。
我又一想,还有两位娘娘,陆司令和吴主委倒不用争,一人娶一个,可两位娘娘如果被抓回北京,必定以死相抗,岂不是害了她们吗?
正在惶惶不安时,突然听到外面大门哐 一声开了,随即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我不由得一阵紧张。他们动手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过道,从过道走来的只有一个人,还一脸的笑容,不是别人,正是姜县长。
他半夜三更来干什么?
姜县长叫看守打开牢门,请我出去说话。我想让大家知道,走的时候故意踢了张家常一脚。他也没睡死,一个翻身起来问啥事。我说:“你别叫,是姜县长来了,找我说话。”这一来,大家都醒了,坐起来盯着我。
牢房外面是看守房,摆一张八仙桌,四根条凳。
姜县长和我对坐,压低声音,急促地说:“戚御厨,事情紧迫,咱们长话短说。我这次是奉了北京陆司令和吴主委的命令来抓你们的,叫你做万寿宴是为了坐实你们的身份,但我得知你们的情况后,不忍心将你们送回北京,才准备将你们带回沧州,再想办法放你们。可刚才接到消息,陆司令得知我已抓到你们,心急火燎,派了一个排的部队星夜赶来沧州提人,天亮时分就到。所以我这会儿赶来放你们,你们马上得走,否则再过一会儿,北京的人马赶到,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没想到事情竟会这般急转直下,脑袋顿时轰然作响,来不及多想,急迫地问:“怎么走?两位娘娘,还有我师傅走不快啊,他们要是追上来怎么办?”
姜县长说:“这我考虑好了,给你们准备了两辆马车。”
我还是稀里糊涂,问:“往哪里走?我们可是人生地不熟啊!”
姜县长说:“我也考虑好了,跟两个马车把式说了,先送你们到离这儿三十里地的杨镇躲一躲,过了风头我再去接你们,咱们再从长计议。”
县长就是县长,说话办事与众不同。
我不敢擅自做主,马上征求师傅和两位娘娘的意见。他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叫我全权处理。我脑袋还在轰轰响,一点主意也没有,不知道姜县长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这招是好是歹,但我感到陆司令和吴主委要抓我们是真的,有机会逃跑肯定得跑,就同意了姜县长的安排。
于是,我们赶紧出了牢房,坐上姜县长安排的两辆马车,来不及与姜县长告别,就消失在黑夜中。
多少年之后我还心有余悸,这要是陆司令和吴主委耍的把戏,或者说是姜县长别有用心,将我们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关起来,再押回北京,我们就成网中之鱼,任人宰割了。
由此,我感叹一个人的力量是何等渺小,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如同关进竹笼的鸡鸭,不知道将被运到何处宰杀,一路上还叽叽喳喳兴奋不已。由此,我感叹这世上还是好人居多,虽说素昧平生,但总有一股仁义的力量使我们肝胆相照,患难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