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杨镇住下后，身无分文，又不敢出去挣钱，害怕陆司令的人追查过来，所有开销都是那两个车把式付的。我们感谢他们。他们说谢错了，这钱不是他们的，是姜县长给的，还叫我们别不好意思，尽管待在屋里吃喝就行了，陆司令的人马正在那边搜寻，姜县长也被怀疑上了，不出事比啥都强。
我们只好天天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长得又白又胖。在屋里蹲久了，无所事事，磨皮擦痒。我和师傅还有两位娘娘还好，帮着两个车把式做做饭，聊聊天，说点宫里的事，一天也就混过去了。两个徒弟和武正当年轻好动，屁股长了疮似的坐不住，度日如年，扭着我说长说短，非要跟车把式一道去赶集。我哪敢答应他们，谁知道集市上有没有陆司令的耳目？就算没有，也怕他们惹事，一惹事就闹开了，不是自投罗网吗？
武正当扭不过我就去缠两位娘娘，他们的关系毕竟深一些，又有和琼芝娘娘那么一层关系，自然好说话。果然，琼芝娘娘就借着择菜的机会，说了些山山水水的空话后，对我说：“今儿不是逢集吗，咱们也该改善改善伙食了，吃了几天白菜萝卜，肠肠肚肚都生锈了，就让他们几个去集上弄点钱，买只鸡、割点肉什么的吧。”
这话不好说给车把式听，好像我们受虐待似的，自然背着他们，但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来到杨镇好些天了，除了刚到那天吃了顿红烧肉，几天没见荤，连我都潮昏了。可我一听她话中有话就不敢答应，正要反对，青莲娘娘搭话：“也只有他们三个小子脸皮厚，能弄钱，换成咱们啊，就是叫戚师傅你去，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最重要的是脸皮厚。”
这话自然言之有理，可他们也容易惹是生非。我正要唱反调，师傅说话了，说两位娘娘说的是，就把我僵在那里了，支持也不是，反对也不是，张着嘴巴不知道说啥好，只好言不由衷地说：“既然师傅和两位娘娘发了话，我要再固执己见就没有道理了。但家常、陈设你们记住，赶集就赶集，千万别招惹是非，咱们正被人追查呢。”
两个徒弟和武正当自然答应得快，边说边跳起来就往外跑，生怕我临时改变主意。他们哪里就把我的话听了进去？怕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先不说他们三个猴儿的事。
他们前脚刚走，姜县长派来报信的人后脚就到了。
这正是我巴心巴肝想知道的，忙请来人坐下喝茶，又急忙替他摇扇。来人跑得一头的大汗，连衣服都打湿了。我又递烟递火，请他别着急，歇口气慢慢说。
原来果真出了大事。
姜县长那天凌晨送我们逃走之后，回到镇公所住处，和衣躺下，正在东想西想，北京那帮马队就到了，十几个军人骑着马转圈，在马上高喊：“人呢人呢，人在哪儿啊？”不知道是喊人犯呢还是喊镇长，足见其跋扈。姜县长披衣下床。罗镇长抢先应答，出门接待。那领头军官不过是个少尉，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骑在马上问：“人犯呢？快带我们见人犯，要是少了一个，嘿嘿，找你算账！”
姜县长一听这声音好熟，一惊，怎么是他？便慢步走了出来，黑暗中也看不清人样，就问：“谁这么横？”这声一亮，那少尉顿时一惊，这不是爹吗？他不是在沧州城吗，怎么在这儿？忙跳下马，笑哈哈说：“是爹吧，我是家驹啊。”
这位正是姜县长的大公子姜家驹，北京陆司令手下的警卫排长。
爹放了人犯，儿来抓人犯，麻烦了。
这事的确麻烦透了，因为罗镇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把姜县长放人的事说了，爷儿俩自然就没法回避了。当爹的说放人的道理，当儿的说放不得的道理。这就成了爹说爹有理，儿说儿有理。
姜县长问：“你为什么要抓他们？”
姜家驹说：“我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陆司令命令我抓人我就抓人。爹，你为啥要放他们？”
姜县长说：“我放他们因为他们是御厨，知道啥叫御厨吗？御厨是几千年中华美食的传承者，没有他们，咱们国家的美食传承就会断裂，饮食文明就会倒退，祸国殃民啊，不能这样做！”
姜家驹说：“陆司令的命令谁敢违抗？爹还要不要儿活啊？”
姜县长说：“谁不叫你活了？死脑筋，不知道想办法啊。”
姜家驹说：“啥办法？跑了人犯我就是失职，就得挨枪子儿。不行，爹，你得把人犯交出来，否则我……”
姜县长说：“否则怎么样？把爹抓走是不是？好啊，你抓，你抓！”
爷儿俩关起门来谈了半天，最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因为爹是县长，放跑了人犯，所以作军人的儿子不能放过爹，但如果爹不是县长，儿子自然就不抓爹了。于是，姜县长哈哈大笑，“这不简单了吗？我不当这鸟官就完了。”于是，爷儿俩达成协议，姜县长立马挂印辞职，姜家驹回京复命，查无该事。
我急忙问报信人：“那姜县长人呢？他放了我们，被迫辞职，我们得去救他啊！”报信人说：“姜县长叫你们千万别去找他，也不要轻举妄动，等他的通知，他自有办法。”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姜县长悄悄来了，安然无恙。
他在杨镇有个卤蹄作坊，是他们姜家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他本来对饮食就感兴趣，现在无官一身轻，就全心制作卤蹄。我尝了他家的卤蹄，味道不错，但要与御膳相比，差之甚远。姜县长是个君子，做好事不图回报，不曾向我提过要求。我出宫时带了一小罐老汤，原是准备带回老家去的，现在想报答姜县长，就一咬牙，献出了老汤。姜家卤蹄有了宫廷老汤，好上加好，成为方圆几百里第一蹄，生意自然好得很，可保姜家生活富裕。
杨镇离沧州太近，难保陆司令的人不追查过来，于是，我们告别姜县长，带上他资助的银钱上了路。
我们决定继续南下去山东。
我们离开杨镇，没走多远就听到风声，说是姜家驹又从北京回来了，正带着人四处搜寻，便不敢再走大道，尽选小路走，也不敢在城镇住宿，就是条件差一些，也要住到乡下老百姓家里，一路上风声鹤唳，十分紧张。
我们这样走了好些日子，一打听，就要进入山东地界，前面不远就是德州，便决定停下来不走了，租几间房住下避风头，把德州的情况弄明白了再说。
御厨张在宫里的时候来过德州，那时是跟主子来这儿的禹王亭遗址参拜，记得主子走一路说一路，说当年大禹治水总共治了九条河，而德州就占了五条，又说德州北依京津，南靠济南，西接石家庄，东连渤海湾，是个九达天衢、神京门户、南北借力、东西逢源的好地方。
住下后，我不允许几个年轻人进城--当然不包括两位娘娘，她们最不愿意出头露面，就是叫她们进城也不愿意--叫他们在村里好好待着。当然，我们在这里租房子居住是有由头的，来村里之前，在集上认识一位周大爷，向他打听村里情况，编一套谎言告诉他，我们老的老，又有两位姑娘，凑巧有人病了走不动了，想在这附近住下来休养几天再赶路。我师傅九十高龄了，没病也像有病；两位娘娘四体不勤的样子，显得极娇弱。周大爷一看我们这样，就愿意把他的偏院租给咱们住。
这个村子散布在山沟的树林里，有三十几户人家，多以打猎和山货为生，平日各忙各的，彼此并没有多少往来，很适合我们暂时安身。
我独自去了一趟离村子有七八里地的德州城，走了大半天，打听了一下，得到的情况很不利，说是从省城来了一队兵，大白天就在酒店茶铺转，遇到北京口音的就问东问西，说不清楚就往监狱带，好像是截北京来的什么人。我一听就明白了，这德州有京杭大运河，北京出来往南走，第一个大站就是德州，这不明摆着是陆司令设的卡吗？要是我们一行人来到这儿，叽里呱啦操京腔，岂不正好自投罗网？
我不敢在德州城住宿，急忙在饭店里吃了一碗大柳面、两个长官包子，切了五斤保店驴肉带着，连夜赶回山村。
我回到村里，边说情况，边给大家吃保店驴肉。两位娘娘先吃，一人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含着不嚼--在宫里这叫试味，要是有味呢就嚼，要是没味呢就吐--一试就笑了，说味还行，便慢慢咀嚼，又边吃边说：“天上龙肉，人间驴肉，大家请。”我急忙给师傅夹了几块。两个徒弟和武正当好久没吃肉，才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吃起来。师傅尝了说还行。张家常吃得一嘴油，嘟嘟囔囔地说：“不是还行是很行。”
两位娘娘在宫里的地位低，没有自己的厨房，但主子毕竟是主子，要吃什么，叫宫女来说一声，不管是什么山珍海味，我们御膳房都得开小灶给做，所以一张嘴养刁了，一般的菜难以下咽，情愿捧着饭碗吃白饭。可这会儿东躲西逃，吃不上好菜，自然不再嘴刁，连驴肉也连连夸好，要是在宫里，驴肉哪能上桌？
这儿的老乡有养猪的习惯，家家都养，自然得有猪圈，就得有粪坑，自然就臭。两位娘娘在宫里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儿受过这恶气？一闻到猪粪臭就发脾气，就叫武侍卫：“这么臭还让人活不？”要是在宫里，这一嗓虽说没有皇后懿旨那么厉害，但也是主子的训斥，敢不执行啊？可武正当这会儿却没法执行，总不能做个大盖子把粪坑盖起来吧？！
没办法去除臭味，武正当想了另一个法子讨主子的欢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