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鸡皮黄嫩,鸡肉滋糯,顿时馋涎欲滴,急不可耐地夹了一块塞进嘴,满嘴香浓,再一咀嚼,皮脆肉嫩,便三嚼两嚼往下吞,一边又举箸去夹,还嘟嘟囔囔说,好吃好吃。
我再看鸡汤,无色无油,汤清见底,忙喝一口,略有黏稠,鲜美爽口,再喝二口,满嘴生津,满腹生香,也顾不得烫嘴了,边吹边喝,边喝边张嘴出气,几口就把一碗汤喝个底朝天,只觉浑身通泰,神清气爽,便抹着嘴说:“爷爷的鸡汤天下第一。”
我娘喜欢吃鸡皮鸡翅鸡脚,吃得满嘴油气,连说又糯又脆。我爹喜欢有嚼劲的鸡腿,嫌筷子夹起不得劲,干脆动了双手,抓起鸡腿啃得有滋有味。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鸡汤,以至后来我走南闯北,喝了各式各样的鸡汤,总觉得远不及爷爷这道汤,也尝试亲手去做,但都没有那么好。后来细细一想,估计是有这样的原因:一个是爷爷加了我不知为何物的香料,一个是火候的把控。您可别小看火候,有句话叫做七分火候,三分作料。至于其他的原因,可能还有当时的环境,家境贫寒,长年吃素,忽然吃到一只鸡,自然觉得味道特别好。
那一天我们一家人都成了山大王,大块吃肉,大碗喝汤,顷刻功夫便把两大碗鸡肉变成一桌子鸡骨头,都赞不绝口。
爷爷炖的是御膳鸡,用的是御制铜炉炖鸡法,是向御厨李劳三学习的。李劳三原为清宫御膳房专事制作汤品的厨师,1900年八国联军入京后,李劳三流落民间,受人资助,在京郊开了一家炖鸡馆,经营秘制炖鸡汤,取名丘二馆,从此昔日宫廷御膳汤,引来寻常百姓尝。
这是爷爷给我留下的第二个神秘印象,自然又引起我很多联想:看来爷爷肯定做过厨子,可能还不止是厨子,是厨师,而且不是小厨师,一定是大酒楼的大厨师,否则炖不出这“天下第一鸡汤”。
但问题是,我越把爷爷想得高大越觉得有问题,因为以前认为爷爷是厨子,不能光宗耀祖,有保密的必要;现在认为爷爷是大厨师,会做天下第一鸡汤,光荣无比,还保什么密呢?得打探打探。但婆婆不必问,她除不时引爷爷露一手外,总替爷爷打掩护。我问爹:“您真的不知道爷爷会做绝招菜吗?”
爹告诉我,他小时候住在老家,不在北京,我爷爷单独一人来北京闯荡,很多年后才把爹和婆婆接来北京,真不知道我爷爷啥时学的做菜。我又问娘。娘更不知道,她一嫁进戚家,爷爷就是个送水工,怎么会做宫廷菜呢?
后来,如果没有发生清蒸江团的事,这事永远是个谜。
四川有道菜叫清蒸江团,一般的厨师做不来,得找技术高明的厨师,因为全四川最好的江团只有乐山那一段的岷江才有,而那儿的江团又只生长在犁头峡水下的石洞里,要想抓到这样的深水鱼,下网垂钓都不行,只有当地渔民用水竹豪子或者下冷钩,好不容易才能捕到几条,稀罕得很,岂能暴殄天物,随意糟蹋?
我那时年幼无知,听到风就是雨,知道这道菜就想尝尝,可这道菜很贵,我没有钱,就找我一哥们商量。
我那哥们比我大几岁,跟我一样不是读书的料,读了两年私塾就进饭店当了学徒,每月赚俩大洋,所以回回都是他请我,地点任我选,酒菜任我点。我说:“哥们,咱们去吃一回清蒸江团。”这哥们吓得直叫唤:“哥这点收入敢吃江团?一月工钱不够吃一回,你还是吃我算了。”
那哥们又高又瘦,人长得倒是帅气,可除了肉净是骨头,要吃也怕硌牙。
穷人自有穷办法。鱼市收场时有便宜货,咱们就去鱼市溜达,哪儿卖江团就往哪儿跑,跟鱼老板一口一个叔叔伯伯叫得多亲热,硬买到了一条便宜江团。
我那哥们倒是厨子,可混迹小饭馆,别说做江团,跟我一样,见也没见过,尽管事前拍胸膛说没问题,可这会儿见了江团他不敢动手了。
总不能吃生的啊,回家找爷爷去。
自从爷爷接二连三亮了几手,引来我们问三问四,爷爷就不再做菜了,说是只跟人家学了这几手,其他的一概不会,如果硬要赶鸭子上架,生的熟的,焦的煳的,概不负责。
果然,爷爷见了我们的鱼连连摆手说不会做,莫找他。
婆婆看了爷爷一眼,说:“老头子,你那年做的清蒸江团,我现在想起来都馋,难道你就忘了?要不要我提醒你?”
爷爷嘿嘿笑,指着婆婆说:“又是你抵黄。”
爷爷挽起袖子做清蒸江团。
爷爷边做边说:“你们这江团买着了,咱北京很少有这玩意儿,怕不是四川的吧。不过看这鳔肥肉嫩的样子,做出来一定味道鲜美。等一下让你们大开眼界。”
我那哥们自以为在餐馆混了一年,对爷爷的话不以为意,转过身对我说:“这样的大话谁都会说。”
爷爷顺风听见了,喊住我那哥们,问:“小师傅,请问江团还有什么名字?”
我那哥们傻了眼,说:“爷爷,您是师傅我是徒弟。”
我踢他一脚,“去,您有啥资格做我爷爷徒弟。”
那哥们忙说:“爷爷,您是师爷我是徒孙。”
爷爷说:“江团是四川人的叫法,学名叫长吻 鱼,上海称 老鼠,贵州叫习鱼。”边说边弄鱼,剖开鱼肚,摘去鱼鳃,抠去内脏,洗去血迹,放入翻滚的开水中汆一下,见鱼皮伸展,皮色变灰,捞起来放在清水中冷漂,然后取出,搁在菜板上,用小刀轻轻刮去鱼体上的黏液、黑膜、白膜,再用清水洗干净,准备上笼。
我问爷爷为啥要汆鱼。
我那哥们插嘴说:“这也不懂?咱师傅说了,这叫预热。”
我问啥叫预热。
哥们说:“这也不懂?就是这个、这个……”
爷爷说:“小师傅,你来接着做,我去喝口茶。”
那哥们忙拦住爷爷,“师爷做,师爷做,徒孙是跟您孙子开玩笑,我懂啥预热,瞎说的。”
爷爷接着做他的鱼,只见他把鱼身上的水分抹干,加料酒、姜葱、胡椒、精盐码味,又将葱段、冬菇丝、冬菜丝、姜丝放在鱼的上下,再用一张生猪油网将鱼包住,然后装盘上笼蒸。
我那哥们看得云里雾里,不明白爷爷为啥要用网状生猪油包着鱼蒸,又不敢发问,怕爷爷又撂挑子。等爷爷去堂屋喝茶休息,他悄悄问我是咋回事。
我一样不懂,反问他啥咋回事。
那哥们又来劲了,说:“这鱼肯定不好吃,不信我们打赌。”
我从小就跟这哥们混,他大我两岁,又工作了一年,社会经历比我丰富,啥事都是他做主,我是跟屁虫,所以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没了信心,原想美美吃一顿清蒸江团,被爷爷这么一胡乱弄,怕是变成黄粱美梦了。但我又不甘心,问那哥们凭什么这样说。
那哥们不愧是厨子,说出的道理一套一套,“咱师傅说过,清蒸鱼最忌用重油,要是像你爷爷这样用网状生猪油包着蒸,蒸出来不晓得有好多油,怕是猪油味压过鱼味,成了清蒸猪油。”
我一想有道理,进而一想,恍然大悟。爷爷之所以不愿承认他做过厨子,道理就在这里,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厨子,说不定还只是厨房的杂工,除了偷偷学会炒白菜萝卜,顶多还会炖个鸡,别的一窍不通,自然不敢对外宣传。要是自吹自擂,人家请他掌勺做菜,岂不是露了马脚吗?于是我推翻了以前自己对爷爷的看法,认为爷爷跟他的外貌一样,真的就是一个乡下老头。
过了四十分钟,爷爷的清蒸江团蒸好了。
我和那哥们一看,鱼形完整,油润光亮,一闻,清爽可人,鲜香扑鼻,像是很好吃的样子,并没有出现那哥们说的清蒸猪油的情况。
我迫不及待想尝一尝,以证明我的猜测和那哥们的看法对不对,但我又不敢动筷子,害怕爷爷做的清蒸江团一塌糊涂,糟蹋江团事小,毁了爷爷在我心中的光辉形象事大。
爷爷却说别忙,鱼还没弄好,还有一道关键的程序。说着,爷爷从橱柜端出一罐清汤,放在灶上烧开,然后将蒸好的鱼放入汤里浸泡。
我和那哥们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爷爷还有啥花招。
爷爷还没完,硬是还有一招,将准备好的味碟一一摆上桌,细细一看,也不稀罕,不过是姜茸、酱油、麸醋、精盐、香油而已。只是我又多了一点顾虑,清蒸江团要蘸着味碟吃吗?
这时候,爷爷的清蒸江团正式端上桌。
我举起筷子夹了一块塞进嘴,因为事前想法太多,所以不敢大口咀嚼,只是慢慢品尝。品完之后我竟目瞪口呆,无话可说。那哥们倒是久经沙场,一看色,二闻味,三品质,可与我一样,吃了一块没有言语,吃了两块还是鸦雀无声,之后才掉头小声问我:“这就是师爷做的天下第一鱼?”
爷爷操着双手看我们吃鱼,见我和那哥们挤眉弄眼,问我们:“味道如何?”那哥们满嘴是鱼,嘟嘟囔囔说不清楚。我赶紧再吃一块,再次证实自己的味觉后,大声回答:“爷爷,太好吃了!太好吃了!”那哥们的嘴这才有空,也大声说:“滋润嫩滑,清香醇厚,不愧是天下第一鱼!”
我那时年轻不懂事,也不知道谦让,觉得好吃就大吃特吃。只觉得鲜美滑嫩,入口即化,完全没有鱼的腥味,也没有猪油的油腻,一口咬下去,满嘴醇厚的汤汁味,再一咀嚼,便是脆嫩的鱼皮和鲜美的鱼肉,蘸着味碟,就着冬菇丝,味道浓香醇鲜,与一般鱼相比,不知好吃了多少倍。可以说吃了这份清蒸江团,天下的鱼都别吃了。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的清蒸江团是按宫廷御膳的做法做的,最关键的有四点:第一,江团长年生活在深水里,腥气特别重,必须在上笼之前用开水汆,去掉鱼腥。第二,用网状猪油包鱼可以滋润鱼皮,使之嫩滑鲜香,不破不裂,鱼形完整。第三,一定要用特制的清汤泡鱼,使肉之细嫩与汤之鲜醇融为一体,清鲜味美。第四,味碟姜味醇厚,醋味爽口,助香去腥,解腻提鲜。
那哥们吃得咂嘴不已,对爷爷佩服得不得了,缠住爷爷要拜他为师,也不管爷爷答应不答应,边说边就要下跪。爷爷忙扶住他,说自己年老体弱,老眼昏花,没法带徒弟。那哥们没法,但总想从爷爷嘴里掏点东西,灵机一动,说:“师爷,您随便教我一点吧,求求您了。”
爷爷实在抹不过情面,就说教我们背厨经。
爷爷喝口茶清清嗓子,朗朗念道:“炒爆熘煸,煎贴炸炮,烘氽烫冲,炖煮烧督,烩焖煨熇,蒸烤炸收,卤拌泡渍,糟醉冰冻。蒸有三蒸,清蒸旱蒸粉蒸;炸有五炸,清炸软炸浸炸酥炸油淋;烧有八烧,红烧白烧葱烧酱烧,生烧熟烧干烧家烧;烤有两烤,挂炉烤明炉烤;炒有四炒,生炒熟炒小炒软炒。”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爷爷接着说:“所有的菜品由五大类组成,筵席菜、大众菜、家常菜、三蒸九扣和风味小吃;所有的食材分为荤八珍、素八珍、水八珍、菜八珍、野八珍;所有的味型有二十七种;所有的烹饪方法有二十九类五十种。做菜的最高境界是五味调和、营卫奇正、知己知味、厨道厨德。”
爷爷顿了顿又说:“你们要是想做厨师啊,一定要好好学习,继承和发扬中国厨艺的优良传统和精湛技艺,造福民众,为国争光。”
那哥们听了直点头,知道爷爷说得对,说得精辟,但不敢开口接话,因为他虽说做了厨子,但对爷爷的话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过他心里也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既然爷爷这么威武,为什么老来的日子并不辉煌呢?
我听了却大受鼓舞,虽说很多专业术语听不明白,但总体内容是清楚的,觉得爷爷太有才了,说得太对了,对爷爷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爷爷比餐馆的师傅不知高明多少倍,就是拿全城最好的黄师傅来比,爷爷肯定也超过他。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爷爷做的清蒸江团和说的这一番话,促使我走上了厨师的道路。多年来,我一直牢记爷爷的话,时时事事按爷爷的要求约束自己,努力追求五味调和、营卫奇正、知己知味、厨道厨德,做一个真正的厨师。
后来,爷爷将清蒸江团的技术教给了我,我严格按爷爷的手法做,绝不偷工减料,以至成为我的招牌菜。但说实话,乐山犁头峡的野生江团几近绝种,就是长江沿线的江团也少之又少,大家吃的江团多是人工饲养的,鲜香美味自然逊于野生,但有爷爷立下的规矩在,我保证我做的清蒸江团仍然是天下第一鱼。
至于我那哥们,激动一番之后,努力了两天,故态复萌,又成了老样子,但他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哥们,我跟你打赌,你爷爷以前绝对是哪家大酒楼的主厨。”这又引起我的许多猜想,难道爷爷真的是厨师?做厨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