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迷糊了一夜,第二天一睁开眼,又为眼前的麻烦而苦恼。
逊帝离开紫禁城,好比大树倒了,树上的众多猢狲只好各奔东西。但朝廷余威尚在,没有逊帝发话,还暂时不好擅自行动,何况在宫里辛苦多年,有的献了青春,有的献了终身献子孙,无论如何得要一点遣散费,不然出得宫殿,田无一亩,房无半间,何以安身立命?所以,众多娘娘、匠师、宫女、太监、厨子,虽说心乱如麻,忧心忡忡,还得耐心等待遣散。
在这些人中间,像我这样的人不少,好几位宫廷画师和宫廷戏班女旦被人追着要,更有甚者,后宫娘娘也成了新贵争抢的目标,比如两位如花似玉的答应青莲和琼芝,正被人追着要迎娶,实在不成体统,完全不把逊帝当回事。
我是一个厨子,虽说在紫禁城的御膳房做事,但宫里规矩大,我们这种男人是不允许住在宫里的,一到关门时候,除留少数值更以外,统统得出宫去住,被统一安排住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因我们厨子只能在御膳房活动,做好菜不能亲自送进去,得由苏拉送,所以,我对宫里的情况不太了解,对宫里的人就更不了解了。
说到主子娘娘青莲和琼芝,我和她们之间不知隔了多少层,虽说同在一片屋檐下,但我见不到她们,她们也见不到我,甚至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因为紫禁城太大,人太多,规矩太严。我一进宫就学规矩记规矩,一言一行不得有违规矩,否则轻则挨打,重则丢命。宫里因违规被打伤致残的事屡见不鲜,就是打死人的事也年年都有,这里面不仅仅是下人奴才,连主子也有。所以,主子娘娘和我们一样,说话做事都谨小慎微。
不过,我们做厨子的有一个特别之处,苏拉送菜进去,这个殿进,那个殿出,这位娘娘院进,那位娘娘院出,还因为要等着主子问话,等着收拾锅碗瓢盆,就有停留,就和那些丫头小子有拉家常的机会,自然听到很多闲言碎语,回到御膳房,自然会讲给我们取乐,只要不加油加盐拿出去乱传,虽说小有违规,并无大碍。
这样一来,我就知道宫里有两个答应叫青莲和琼芝,但人家是主子娘娘,高高在上,我就一点妄想也没有,更没想过以后还要与她们打交道,一路出宫,一路逃难,走遍半个中国。
我有幸面见两位娘娘纯属偶然。
前面讲了,辛亥革命爆发后,清朝就土崩瓦解了,虽说紫禁城得以苟且,但人员减少了很多,多年的规矩也废了不少,比如我们厨子最期盼的五年一度的御厨升级大考就停办了。那时我还不是御厨,正跃跃欲试,结果是心灰意冷,就带着两个徒弟混日子,溜出住所逛庙会,深更半夜翻墙回来,被带刀侍卫武正当拿了个正着,要送我们去内务府问罪,幸亏御厨张鼎力相救,才得以侥幸无事。
后来才知道,武正当是五品带刀侍卫,并不畏惧七品御膳房副总管御厨张,不过是别有所图,当场就跟御厨张悄悄说了,两位答应想见见他,问一问饮食上的事。
娘娘有所垂询倒是可以,但按宫里规矩,本该告之内务府,得到同意,由内务府派人陪同垂询,并作实录,记入档案。当然,按规矩来比较麻烦。武正当的意思是用不着走垂询的路子,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也不是不可,但凡涉及隐私,也有这样的做法,只是有一点风险而已。所以,御厨张当时是犹豫的,但看在人家救了我们的份上,勉强答应。但因当时御厨大考等事,直到皇上被迫出宫,才找到机会去面见两位答应娘娘。不过御厨张也多了一手准备,去见两位答应时,带了我去。
两位答应说是随便问问,其实不随便,除了开头一些应景话,问的竟是如何可以悄悄出宫。照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怎么可以对御膳房的总管说呢?殊不知,御厨张与武正当是远亲,而青莲与武正当又是表兄妹,不然,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如此随便。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几层关系,听得胆战心惊,浑身发抖,要不是御厨张连连拿眼光制止我,我怕是会惊叫起来。
青莲说:“张总管,武表哥跟你说了吧,我和琼芝在宫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与其被他们抢去做小,不知道脸面往哪里放,真不如一死了之。所以请张总管救我们一命,想法带我们出宫去吧!”
御厨张已从武正当嘴里得知她们的情况,也十分同情她们的遭遇,但事关重大,没有皇上的允许,怎敢私自带走答应?所以他犹豫不决,不敢随便答话。
琼芝说:“张总管你别怕,这是我们姐妹的决定,也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你只管放心去安排出宫的事,一切责任全在我们身上,是死是活,全凭我们姐妹的运气,总比做了皇上的答应,又去做他们的小妾好。”
事后我才知道,她们的难事竟然和我差不多。陆司令看上青莲,吴主委看上琼芝,向李大人提出,要娶她们做妾,遭到皇上拒绝,一度灰心丧气,后见皇上已被国民军撵出紫禁城,并没有带两位答应出宫,便觉得又有了希望,便找到李大人交涉,要后者无论如何得交出青莲和琼芝。
这些事都是皇上出宫之后发生的,正是宫里混乱不堪之时。李大人虽说受两面委托,实际上并无多大权力,不过是傀儡而已,但这些事报到他那里,他又不得不管。在这关键时刻,无论如何都得替皇上分忧解难啊。所以听了陆司令和吴主委的要求,明明知道是无理取闹,也明明知道皇上肯定不会答应,他也还是去觐见两位娘娘,把这个话原封不动地作了传达,并不顾她们满脸怒气,说她们要是愿意,宫里的遣散费还是照发无误,如果她们不愿意,宫里无回天之力,没法保护她们的安全,何去何从,请她们自行决定。
这样的话自然是混账话,要是放在先前,就是身为答应,也可以当场叫人先打他的耳光,再把他绑送宗人府。可今非昔比,眼看紫禁城已经不保,哪来工夫惩罚这等奴才?想去皇上那儿申冤叫屈吧,也不知道皇上在哪儿。她们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做无谓的哭诉罢了,也只好暗自打起主意来,既然不愿意放下答应的身份下嫁他人,那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趁乱逃出宫去,或许能隐姓埋名,了此一生。
御厨张听了两位娘娘的话,心里翻腾了好一阵,联想到我的事,陆司令和吴主委已经分别撂下话了,怕是也得考虑一个“走”字,便说:“蒙两位娘娘厚爱,奴才照办就是。只是事情太急,今天无论如何没辙了,容奴才安排周全,再来禀报。”
青莲和琼芝泪水涟涟,期盼御厨张鼎力成全。
我在一旁听了心里发酸,也想哭,全靠御厨张悄悄拉我的衣角,我才没当面哭出来,可跟御厨张走出来,实在是忍无可忍,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说:“师傅,这……这算啥事啊?我是奴才,可以任他们抢,可两位娘娘不是奴才啊,怎么可以你争我夺呢?”
师傅说:“富贵,这就是命。清朝垮了,皇上走了,我们做奴才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不信命,要是信命的话,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就该过默默无闻的日子,怎么可能成为御厨,成为新贵们争抢的对象呢?我想反驳师傅,可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师傅又说:“你看怎么办?陆司令穷凶极恶,你不去他府上,怕是难逃他手心。吴主委看上去面慈心善,肚子里全是坏心眼,你不去他府上,怕也是难逃魔掌啊。还有陈统领也非要你去不可。”
我说:“师傅,您认为我应当怎么办?”
师傅一声长叹,说:“前是狼后是虎,由不得我们啊。要是皇上还在就好了,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皇上的人?可如今这皇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只能顺势而为了。”
我问:“师傅说的啥意思?”
师傅说:“这还不明白吗?现在是陆司令、吴主委他们掌权,咱们没了皇上吃不开了,不如就顺了他们吧,反正咱们到哪里都是掌勺做菜,不比两位娘娘,她们放不下主子身份,不愿下嫁,情有可原。”
我说:“顺就顺吧,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就是一厨子,走遍天下也是伺候人的,但问题是顺谁呢?陈统领要我,陆司令要我,吴主委要我,我没有分身术啊!要是他们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打将起来,有我的好果子吃吗?还不都往我头上撒气啊!不被他们五马分尸才怪!”
师傅听了不住叹气。
我们回到住处,两个徒弟张家常和陈设正焦急地等着我们,旁边还坐着五品带刀侍卫武正当--一位雄赳赳气昂昂、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青年汉子。他们一见到我们就围上来问东问西,问我们有何打算,又说宫里的人惶惶不安,纷纷在做离宫的准备,甚至有人胆大妄为,偷了宫里的珍宝往外溜,被国民军抓住,当场枪毙;又说李大人刚才派人来传话,国民军司令已贴出通告,紫禁城里的所有人员原地待命,不准出宫,否则格杀勿论,要大家严格遵守。
我一听,完了,一屁股坐下来长叹气,这不是把我们变成他们菜板上的肉了吗,想顺切就顺切,想横切就横切,要是被他们切了,老家的妻子儿女怎么办?我还寄信给她们,说我很快就回家呢。想到这里,心里的逆反情绪就更强烈了,我不禁脱口而出:“我不能坐在这儿等他们宰杀!我要出宫!我要回老家!”
御厨张吓得忙叫我小声点,谨防隔墙有耳。张家常说:“师傅,我跟您走!”陈设说:“师傅,我也跟您走!”御厨张忙打断他们的话说:“走,走哪里去?你们以为宫外就是世外桃源?出去凭啥生存?”
张家常说:“这有什么?我张豆腐就是做豆腐也要养活师爷和师傅。”
陈设说:“还有我陈丸子,就是做丸子也能养活你们。”
我相信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好徒弟,特别是陈设,别看他啥事都比他师兄慢半拍,可心眼实在,忠心耿耿。
武正当插话说:“张总管、戚御厨,时候不早了,两位娘娘心急如焚,巴不得早一刻知道怎么出宫的消息,请你们尽快做好安排。”
天已经黑尽了,远处的宣午门时不时传来隐约的枪声,近处的宫里也时时有人跑马踏的响动,就是我们厨子住的大院里,早过了熄灯的时候,家家的灯还都亮着,也没人管,也不知道汪总管和六个首领到哪儿去了,真是猫儿走了老鼠翻天。
我们想来想去,想到鸡叫五更,一个个哈欠连连,还是束手无策。因为紫禁城防守严密,只要把住几道门,插翅难飞,更何况我们一走就是六七个。御厨张也想通了,愿意跟我们一起出宫,再加上已经答应人家两位娘娘,无论如何不好撇下不管,还有武正当,七个人,浩浩荡荡,怎么出得了紫禁城?
若在平日,守卫紫禁城的是自己的绿营和八旗步兵,凭着张总管的条子,一路畅通无阻。可眼下全是国民军把守,而那些官兵对宫里的人又恨之入骨,好像我们就是封建余孽,遗少遗老,非把我们查得一清二楚,登记造册,才能一一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