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紫禁城出来,我们按照事先的考虑,决定尽快离开北京城,以免陆司令和吴主委知道了派人追捕。最好的路线就是先去不太远的通州,那儿是运河大码头,南来北往方便,流动人口又多,便于隐藏行踪,所以我们出得城来便一路向东而去。
一路上,我的情绪不好,板着一张脸不说话,想的是当初怎么进紫禁城学厨艺的事。
自从爷爷做了一道“天下第一鱼”之后,我就肯定爷爷是大厨师,但究竟有多大,又为啥要保密,不得而知。
我带着这些问题去问爹娘,满以为会引起他们的兴趣,哪知他们反把我教训一顿,说爷爷是不是厨师与我何干,好好读书考秀才才是当务之急。
说起考秀才我头昏脑涨。
我从小不爱读书,基础没夯实,读到后面越来越困难,听老师讲四书五经如腾云驾雾,问我子曰如何,哑口无言,又挨教训。
努力一年去考秀才,结果很简单,名落孙山。
爹娘要我继续努力,下届再考,也不管我又哭又闹不愿意,又强迫我进私塾,否则叫我不要姓戚,去跟街上的叫花子姓,那就可以不学习,从早耍到晚了。
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届再考,又是榜上无名。
现在回想起来,像我这种人,既然不是读书的料,读几年私塾,能够识文断句,就应该直接送我进饭店当学徒,哪还用得着读了又读?没考上秀才,哪还用参加下一届考试,前后不是白白耽误了好些年吗?可问题是我那时还小,一切由爹娘做主。但考了两届之后,我也长大了不少,爹娘喊我再接再厉,我就有主张了,坚决不同意,要是硬逼的话,我威吓爹娘,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啊。逼得爹娘不再提学习的事了,但还是不准我学厨。
我不上学就去找那哥们玩,想看他如何炒菜,可他一见我走进饭店就迎上来东说西说,硬拉我去喝茶,说是店主有规定,生人不准进厨房。我怀疑这哥们有毛病,当厨师怕人看他做菜。
那回我请他到我家玩,给爷爷婆婆爹娘介绍他是厨师,省去了“助理”二字。爷爷不知道现在饭店的厨师有何手艺,问这哥们都会做啥。这哥们比我好不了多少,答不出个所以然,但聪明,反问爷爷厨师该有什么本事。爷爷不上他的钩,说今天正好该做晚饭了,请那哥们亮一手。这哥们曾被爷爷的厨经震得颠三倒四,又见过爷爷做清蒸江团,佩服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敢献丑,忙拱手说,关公面前不敢耍大刀。
后来我才知道,这哥们当然不敢亮一手了,在饭店当了三年徒弟没上过灶,就一杂工,现在倒是学了一些烹饪,但手艺实在有限,就是想耍大刀也耍不起来。
爹娘见我只顾耍也不是回事,只好替我四处找事做。可那年月兵荒马乱,人多差少,一职难求。爹只是私塾先生,说话没人听,跑来跑去,一无所获。
他们没有办法。我说我有办法。
他们晓得我又要说学厨的事,抢先堵我的嘴。
爹说:“你不要说了,你说的事我们肯定不同意!厨子算啥,下三流,做得再好也是伺候人,死没出息,哪有读书做官光荣?辛苦不挣钱,挣钱不辛苦,厨子是既辛苦又不挣钱,今后拿什么娶媳妇养儿子?”
娘说:“你想都不要往那边想,我们的儿子就是耍一辈子我们也供得起,厨子太辛苦,天天烟熏火烤,一站半天,腰酸背痛,回家就躺在床上,饭都不想吃,连个正常的作息时间都没有,哪有当官差好?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做生意啊,干啥都比厨子强。”
我反驳他们:“你们以为你们的儿子是什么人?一个只读了几年私塾的普通人,凭什么考功名?凭什么当官?再说了,做厨子有什么不好?凭手艺吃饭,走遍天下不挨饿,手艺高超的还可以步步高升,当大厨、主厨、特厨,像我们城里的黄师傅,紫禁城还请他去办国宴。再说了,厨子这行门槛不高,入行不难,有点聪明就能应付,并不苛求大智慧,正适合你们儿子。再说了,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儿子是一个吃货,小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当厨子,想吃啥吃啥。”
爹娘被我这番话气坏了,见爷爷不开腔,便说:“爷爷,您也说说您孙子嘛。”
爷爷慢条斯理地裹叶子烟,边裹边说:“要我说啊,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
爷爷的意思是,我对厨子的理解太肤浅、太片面,不值一驳;爹娘的观点太偏激,厨子不是低贱职业,是个有地位的职业,要是都不做厨子,天下饭馆都得关门。
爷爷点上烟吸几口,鼻孔喷出两条烟龙,接着说:“孩子拼命想学厨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有他的道理,你们做大人的也不能太顽固,不妨给他一个机会。”
我一听笑了,忙接嘴说:“爹、娘,你们听见没有?爷爷叫你们给我一个机会。”
爷爷打断我的话说:“你高兴啥?我还没说完。我说的机会,不是送你进饭店学厨,是想出一道题考你,看你是不是做厨师的料。”说罢,掉头对我爹娘接着说,“如果孩子答得对,我们就支持他学厨,如果答得不对,说明他天生不是学厨的料,就不同意他学厨,也让他死心,免得一天扭着闹。”
我空欢喜一场,多少有点被愚弄的感觉,但细细一想,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也许爷爷玩的是障眼法,出一道浅显的问题,走走过场,哄哄爹娘,暗地里支持我学厨,所以马上表态赞同。
爹娘以为这是爷爷和我联手玩的鬼把戏,急忙说不同意,不同意,不能给孩子这个机会。
爷爷说:“你们先别急着反对,我说考孩子是真考,绝不会手下留情,一定会出很难很难的题,难到你们都答不上来为止。你们可以先答,要是答得上来呢,我重新出更难的题;要是答不上来呢,才叫孩子回答。”
既然这样,爹娘就同意了。
爷爷把我们带到厨房,指着几根苦瓜说:“你们也知道,苦瓜不管生吃熟吃都很苦,有的人吃得惯,有的人吃不惯,怎么办?你们有没有办法把苦瓜的苦味做掉?”
我从小不喜欢吃苦瓜,就是嫌它苦,要是能把苦瓜的苦味做掉,那不是皆大欢喜吗?忙说这是好事,问爷爷怎么做。
爷爷说:“就是考你,叫你做啊。”
娘想了想,说:“苦瓜怎么能去苦味呢?我做了这么多年的苦瓜,也没见过能去苦味的啊,怕是得很费工夫了,反正我做不来。”爹说:“那就好,就让孩子做这道题。”
我顿时慌了手脚,长到十七岁,菜倒是会做一些,但真没考虑过苦瓜去苦味的问题,也从没听人说过苦瓜可以去苦味的事。这种活就是要做,也得请大厨师啊。“太难了,太难了,我没学过厨艺,做不出来,爷爷,您另外出一道题吧。”
爷爷说:“只有你爹娘才有换题权,既然他们同意你做这道题,我就不能更改。孩子,好好做吧。”
我说:“爷爷,这么难的题,爹娘都做不来,您得给我点提示啊,否则我不做。”
爷爷说:“没有提示,你自己做。但鉴于你没学过厨艺,允许你想一天,也允许把你那哥们叫来一起商量,但只能关在家里商量,不准出去找外人,由你爹娘监督。”
爹娘抿嘴而笑。
我只好寄希望于我那哥们了,他好歹在饭店混了这么些年。
娘去买回十斤苦瓜,顺便请来那哥们。
那哥们见没人,悄悄对我挤眉弄眼,说:“找我来就这事啊?小菜一碟,看哥手到擒来。”我说:“真的啊?怎么赢?难道你做过能去苦味的苦瓜?那你来做,我给你当下手。”那哥们说:“好呢!不过你得答应我,我要是帮你做出没苦味的苦瓜,你拿什么答谢我?”我说:“这是我的大事,肯定重谢,你就做吧。”那哥们不傻,抄着手不动,说:“那不行,你不说怎么谢我我才不干。说,事成之后怎么谢?”
“请你赶庙会吃糖葫芦。”
“那不行,太便宜你了。”
“请你看西洋画片。”
“更不行。”
“那你要怎么谢?”
那哥们左右一看,压低声音说:“喊我一声爹。”
我立刻大声答应:“哎--”
我们哈哈大笑。
那哥们不愧是厨子,挽起衣袖就开干,只见他忙乎半天,使用了多种方法来去除苦瓜的苦味,可盐渍不行,水焯不行,糖水蒸煮不行,米醋蒸煮不行,磨成粉捣成酱不行,烤干不行,甚至连最荒唐的一招也用上了--那哥们悄悄翻窗出去,请庙里大和尚为苦瓜开光--仍然不行。
我被逼到绝路,只好自己想办法,想得脑筋一揪一揪地痛,真想大吼一声“爷爷您这是折磨人”,便拍拍屁股走人,可一想起这关系到我的命运,如果我答对了,可以去学厨师,那是我一直的梦想,如果我答错了,就要放弃,真是心不甘情不愿。
爷爷到厨房来提醒我,一天的时间快到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个问题带有极大的欺骗性,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去思考,一定误入歧途,必须反其道而行之。但我当时就误入了歧途,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去除苦瓜的苦味。因为太紧张太折磨人,每分每秒就像是被一记记皮鞭抽打着,令我神经越发紧张,越发不管用,因为这一刻对我这一生来说太重要了,要么踏上学厨的路,做一个厨师,要么放弃爱好,随波逐流,不知道变成什么人。
我眼前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心里升起一个答案。
我把一根苦瓜洗干净,对剖取瓤,放入锅里煮两分钟,取出放入凉水中凉透,切斜片待用,另将泡姜切丝,泡椒切节,鲜葱切寸,待油烧至六成热,放姜和椒翻炒,闻到香味即下苦瓜,续一点水,起锅前放葱节,三五铲便大功告成。
那哥们尝了一块,说:“哥们,你这苦瓜不还是苦的吗?”
我说:“哥们,苦瓜不苦还叫苦瓜吗?”
那哥们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把自己做的这盘苦瓜端给爷爷,请爷爷品尝。爷爷尝了不说话。婆婆尝了也不说话。爹娘尝了说:“孩子,你没有把苦味去掉啊。”爷爷问我:“你为什么没能把苦瓜的苦味去掉呢?”
我说了我的道理。
苦瓜之所以叫苦瓜,是因为它的味道苦,而味苦是苦瓜的本性,任何外部条件都无法改变,因为一旦改变,苦瓜就不叫苦瓜了。
苦味不是苦瓜的缺点,恰恰相反,是苦瓜的优点,因为苦瓜若没有苦味必定绝种。
所以,苦瓜菜的最好做法是顺其苦味,略加调和。
爹娘听得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多年后想起来,我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就说了这一大篇,自己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纯粹瞎蒙。当时我毕竟只有十七岁,没有学过一天厨艺,如果实在要找点理由,那就是每个人都储存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潜意识,一旦遇到高压便会火山爆发。
我见爷爷不说话,便说:“爷爷,我这样说对不对?难道又说错了?”
爷爷突然一笑,说:“孩子,你做得对,也说得有理。因为做菜最讲究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平衡,那就是顺应自然,调和五味,融合变化,达到色香味形养。你没学过厨艺,没干过厨师,自然还有很多要学的,厨道的内容还很深很多,爷爷会慢慢告诉你的。但你今天能从做苦瓜菜体会到顺其苦味,略加调和,已经很不错了,是可造之材,就给你六十分吧。”
我高兴得跳起来大声说:“哥们,咱们过关了!”
那哥们说:“六十分高兴啥?你该得一百分啊。”
我说:“对,我该得一百分。”
爷爷说:“你们知道啥?像个厨师的样子吗?给六十分算照顾情绪了,要是真考厨师,还得不了六十分呢。”
我不管这么多,说六十分就是及格,扭着爷爷送我去学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