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去市里取回钱来，但因为了不使高家宏三人亲眼目睹王志光父亲和大哥的离去牛德仁便亲自把三人带了出去，表弟自己一人就不敢收已被“台风”延误了的生活费，也就乐得大家能多揣一时暖得一时。
抢睡一会午觉，刚起床准备去听复制课，突然听得楼下有异常响动。
纳日巴玩笑说：“徒弟，去看看是不是又中共产党土八路的埋伏了！”
赵兴华随意伸出脑袋，还想戏言什么，突然着了魔般一个反弹，神情慌张地喊：“来了，来了……”一回手，飞速地去抄兜里的钱包。
不知所以的我们还想去探个究竟，却突然被一颗闪闪的红星逼得节节后退。
三颗红星一闪一闪逼将进来，直照得满屋生辉，刺得我们头晕目眩、茫然无措。
前面的公安提了一个只见现钞、钱包、手机、银行卡等财物的XXX超市的大购物袋，进门一言不发地将双手一分扯个狮子大张口，有如端着刺刀的日本鬼子进村一般直逼过来。
韦锐明趁着已作了敝的纳日巴主动上前交钱之即，惊慌失措地将钱包往屋里凌乱的床上扔去。看在了眼里的公安依旧一言不发，直把个大购物袋往他面前狮口一张、刺刀般一撕一挺。韦锐明吓得一个踉跄，瑟瑟地捡回钱包，颤抖的手还想开取，另一名公安伸手一拍，差点就将他那不甘作罢的手掌也一并吞噬。
狮子大口往杨文德面前一张，吓得呆木的他哆嗦着连退两步差点跌倒。半天才摸出钱包来，一慌神又失手落到了地上。机灵的表妹忙抢上一步用自己的百元大钞暂且堵住了行将发威的狮子大口。可杨文德又哆嗦着老打不开钱包，不耐烦的狮口迎面而上，猛一口咬得他失声尖叫。赵兴华和表弟及时抢上，挡住了杨文德那要整个儿投入狮口之势。
贪得无厌的狮子大口在众人面前转来转去，一张一合便将个活生生的人消化得体无完肤、骨头不剩。没有谁再敢作弊，甚至都不敢恐慌，任那一张张新得刺眼的百元大钞雪片般飘入那永不餍足的购物袋中，嚼得血泪横飞。
我似乎想着要有所应对的，可当那即像狮子大口又像日本鬼子的刺刀的购物袋向我一张一挺时，我除了掏出所有现金喂给他之外竟别无所意。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直到那飘忽的百元大钞如雪片般落定之时方才猛有所撼。
可怜黄娟那“男朋友”还半躺在床上愣得不知怎么一回事，惹得名公安冲进去扬起贼亮的大皮靴一脚将他踢了起来。更不幸他又失口骂了一声，惹得又一名公安冲进去再一脚将他放倒，这才哆嗦着再不敢动。两名公安训练有素地将他提起，手脚麻利地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连半包香烟也落入了狮口。
三双大军靴气势汹汹地踏床而出，刚要转出门去，突然被一个声音喊住：“搞我的仙人铲铲……”
这一个稚嫩的声音，竟有如是对三名公安的一声嘲讽一种挑衅甚至是一个命令，在令人不禁嗤之以鼻之余还会想到武侠小说的某些情节。
从卫生间里蹿出来的岳小龙对着三名红星闪闪的公安忙一把捂紧嘴堵住了后面的话，那购物袋随即向他一言不发地一张一挺。
岳小龙有些迷惑地看看袋子，又有些茫然地看看闪闪红星，再有些不解地看看大家，面上顿时闪过令人不易察觉的一笑。大家都屏住呼吸，看他从容不迫地狡黠地掏出钱包，霎时眼睛都直了。但见那钱包中直挺挺地躺了一张独一无二的新得刺眼的面值一角的钞票。
岳小龙将那一角钱轻轻拿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张得大大的购物袋，那情形就像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在喂他的金鱼。
尚不见公安有何反应，又听岳小龙说：“警察叔叔，给我十元钱！”
大家闻言，冷不丁差点失笑出声来。
“我要回家，没有路费。”岳小龙又说。“要给我妈妈打电话！”
不想公安竟然真就从那购物袋中毫不思想地拿出了十元钱来给他（只是有如罪犯怕留下指纹一般仍不开口留下一丝声音），看得我们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
公安走后，纳日巴便上前拍着岳小龙的肩头说：“我们小龙真成熟了，果然没白和纳总睡……”
岳小龙没有作声，我们这才一下子全回醒过来。
毕辉张口就喊：“追，快追，快打110！什么狗屁公安，老子玩剩的小把戏……”
黄娟那“男朋友”猛然回过神来，动作急速地胡乱收了行李，一言不发逃也似地夺门而去。不知所措的黄娟徒然将求助的泪眼投向自顾不暇的大家。
两行泪水终于涌过了她那已因“生产”而有所滋润渐显姿色原容的脸庞，突然“哇”地一声捂紧嘴跑去了卫生间。——就在公安闯入之前，她刚刚打扮完毕，要带那“男朋友”去市里取钱回来加单。
我的目光首先从韦锐明开始，把所有的人一一看了下去。我似乎还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过一个事物。我不仅将他们一个个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将刚才那感觉经历了一个漫长世纪其实不过是惊魂一瞬的一幕天衣无缝地结合了起来。我看见一张刺眼的百元大钞雪花般飘起，跌跌撞撞地落入了那一只透明的玻璃瓶躺平，悄无声息地化为了一滴父亲的血母亲的泪。
牛德仁紧急召集了大家，可再怎样折腾又能于事何补呢？被风这么一吹，想要从“小康”沦回“生活”都已成问题。对于别人尚有可论，可对于我，牛德仁硬是压得弟弟当众保证下我这个月内一定调出钱来。
牛德仁又鼓励似地宣称王志光的父亲和大哥已经认可，而且回去后就会打过钱来投单。可问题是，这又与我们何干呢？
也许是想要调节一下气氛，牛德仁竟又说到了岳小龙的一毛钱。我敢肯定，当时是连岳小龙都想冲上去给他两拳了。
岳小龙果真将那十元钱压给了老板娘拨通了他母亲的电话。三十三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老板娘补给了他一颗棒棒糖。岳小龙在北海的最后一句话，真实得叫他母亲比面对所有谎言都还要紧张。
岳小龙就含着那一颗棒棒糖从北海从加盟连锁消失了，给我们留下了那一毛钱的永久之迷。
5
然而弟弟却真的又来催促我调钱了。
“调钱？”我苦笑说。“你还有心思调钱！调钱来干什么？骗人？骗己？呵……”
弟弟冷笑说：“骗人？你说我骗人？是的，我承认，我是在骗人。我知道自己不伟大也不高尚。可是你就没骗过人吗？亏你还好意思说出这两个字来，也不想想自己这些年骗了多少人！你伟大你高尚，你伟大高尚得连自己都把自己骗了！”
“你……”我一时气血翻涌，差点就扬起了拳头。
弟弟冷笑道：“我？我怎么了？我很实在！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我不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说：“你真的知道？真的？”
弟弟一时失了锐气，忙避开我的目光，说：“至少，至少还没有你盲目……”
我毫不客气地说：“我看不见得！”
弟弟语气坚定地说：“可是我至少知道，我必须做！”
我说：“可是，那……这……这种事真的不是人做的！”
弟弟说：“不是人做的事？那你说什么事才是人做的？打工？种地？是人做的吗？你知不知道打工是什么滋味？那是人做的吗？简直就是牛马不如。那和奴隶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社会发展了，手段和方式高明了一些而已！只不过是把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变成了一架麻木不仁的机器罢了！”
我说：“可是……你要害多少人？”
弟弟说：“害人？什么叫害人？这么说我们又是被谁害得这么穷这么惨？害人！这叫适者生存，你们伟大的知识学说。共产主义只不过是个幻想的理论而已，比未来还要遥远比最荒唐的神话还要幼稚可笑，连一个谎言都算不上。这里是‘世内’，桃源在‘世外’。一将功成万枯骨。伟大和成功都是用尸骨堆起来的。你不想让别人堆你，你就去堆别人好了。你想中立，想避世，门都没有！社会主义也是用血染红的，可毛主席真的让穷人翻身站起来了吗？穷人还是比富人多，灾难和悲剧并不见得有何减制。华夏几千年的文明，哪个皇帝不是先欺骗利用穷人为自己赢得天下，再回过头来收拾穷人！世界其实永远没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穷人和富人而已！你想骗人还得有资格有条件的！我早已经死了。你也不例外。我们都死了，只等着哪天被黄土掩埋。我们只不过是社会的尸骨是富人的垫脚石，被人踩过了榨干了也就唾弃了。可是现在，加盟连锁出现了，它给了我一个梦给了我一个希望给了我一个复活的机会给了我一个骗人的机会；而我，我还不想死！”
我想不到弟弟竟会说出这些话来，我无言以对，我无话可说。
弟弟说：“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几千元钱对家里意味着什么吗？我已经拼尽青春拼尽激情，可我为什么还有不起三千九？可话又说回来了，几千元钱于家里于我们真的又能起什么作用能给以我们什么改变呢？我承认，我输不起三千九。谁也输不起三千九。什么人格、尊严，全是废话全是狗屁！一个农民一个民工，谈什么人格谈什么尊严，连人都早就不是了。天下没有谁愿意做加盟连锁，正如没有谁愿意打工种地受穷一样。加盟连锁是逼出来的。走出加盟连锁走出北海，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还能去干点什么。我们就是加盟连锁的农民，加盟连锁就是我们的土地；但这块地不同，它还有梦还有希望，耕好了我们还可以成为地主；同样，如果耕坏了，就只有沦为农奴中的农奴了！牛德仁说的没错，当你在昆明下车后你会很茫然的，我想想都会发抖！”
夜风如泣，有如一把嘲笑的刀子，划过我冰冷的脸庞。
弟弟说：“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我都赌到这份上了，只有赌下去。假如我真的失败了，你说我今后还能再做人吗？难道真的去背****？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活活死守在这里。以前我也绝望了，可是现在熊晓志认可了，张小翠也马上就上来了，我又看见希望了……”
弟弟话未说完，就见施红军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熊、熊晓志……熊晓志又给他父亲摊牌了！”
弟弟一听，脸色大变，好一会才骂出声说：“搞****名堂，不是说好了开店吗？”
施红军说：“那种人，经得起什么考验！”
弟弟忙问：“他父亲怎么说？”
施红军说：“还能怎么说，当然是一口反对了！”
弟弟骂道：“搞****来搞，是不是都不想做了……”说着，转身冲下楼去。
施红军看我一眼，也紧随而去。
他额头那刀疤，着魔般猛喷出一股劲风来，将我吹得踉跄欲倒。
含悲仰首，星光灿烂，蓦然忆及来此之前的那一个家门之夜。但见时空转移，愿磨情消，再无从忆及兑辩，两个全然不同的夜空竟然相似得可怕之极。蓦然回首，霎那间清晰无误地闪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追寻，竟然是那般地毫无价值毫无意义，虚无苍白得就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黯然回首，一豆灯火如幽如泣，是那捡垃圾的小女孩那垃圾窝棚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