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边跑边给施红军打电话让他看好新朋友，因为有杨文学和我们一路所以也不好开骂，唯祈求他那堂哥千万不要报警。
表弟我们两路在足球场边一无所获地汇合，又寻到公路也不见人影。
凉爽的夜风聚然变冷，直吹得杨文德如手中那片从堂哥身上扯下的破衣般几欲难以立稳。
纳日巴他们没汇过来，打电话让我们分两队，一队去开发区一队向西直寻到足球场那边去，他和牛德仁去市里车站。鉴于足球场的安全问题，便把赵兴华分到我们这一队，让表弟和杨文德二人去开发区，又打电话让曲扎兄弟也出来帮忙。
我们四人向西前进，但只是顺路用目光搜寻，都不敢去触踏足球场那雷区。谁也不说话，空气中有种凝固的压抑的紧张。路边搭床露宿的流浪者翻身呓语，弄得我们惊惊乍乍，蓦然触醒了那些抢劫奸杀的历历警告……你看那足球场、火车道，何处不是作案的贯然好场所？阴森森的冷风憋窒着四人的呼吸，不觉加快的脚步将空气踏得异常紧张燥热，有如随时随处都会蹿出一伙歹徒来扑向我们……我们已经不再是寻找杨文学的堂哥，而是在敝防无处不在的凶杀犯。我不知道弟弟此刻心思如何自己却是悔极了兄弟两个一同前来，表弟刚刚那生硬不堪的讲述此刻已是血淋淋的鲜活无比。
一辆迎面而来的小车使我们四人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寻思着有利方位，既怕是抢劫犯也怕是大盖帽……弟弟伸手捡起了路边的一段树枝，赵兴华好像是摸起了一块砖头……仿佛世界的呼吸都在此刻凝住，锐利无比的弓弩一触即发……车子亦惊而过，路边的居民楼总算为我们点亮了几点安全的灯火。
走尽足球场，四人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才想起自己早将杨文学的堂哥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道鬼门关是不敢再过了，正为返回之路烦恼时，牛德仁又打电话来说他和纳日巴已经赶去了客运中心要我们赶去总站。
我们翻越过已关了锁栏的火车桥，跑步前进，在宽阔冷清的街道上直把行人和摩的手吓得远远避开，最后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才挡到了一辆摩的，也不及讨价由弟弟和杨文学先走。我和赵兴华也随后挡到了一辆，并说好了一人看左一人观右，一路搜寻着赶到了总站。
总站里黑灯瞎火。弟弟他们往前方去了，要我们往后问问附近的旅舍。我们才问了两家便再没心思问下去了。
几家夜市小吃，勺响锅闹，诱得已然贯睡的饥肠蓦然翻醒、咕噜不止。
多想走上去啊！要是……打工……女朋友……——对呀，家里不是还有胡萝卜吗？妈的，回去非撑它十个八个不可。
路那边刚到了两辆大巴，加盟连锁运作流程的第二部曲在夜色之中抢先拉开了序幕。
弟弟和杨文学同样一无所获。四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牛德仁打电话来让我们回去。
我们走了好一段路都没有坐上车。并不是摩的手都咬紧了八元的价不放，其实是每个人心里都还在奢望着那一个尚不太熟悉的身影突然奇迹般现于某个角落。但没有奇迹，只有越来越少的摩的。
终于叫了一辆，杨文学付了钱，我和弟弟先走。我和弟弟虽谁也没说什么，可目光都不约而同地一左一右搜寻着。
摩的突然一拐，转入了没有路灯的僻径。路越行越偏僻，两边不是无人居住的破楼烂院就是荒草垃圾，无处不是行凶作案的贯然好场所。我的心霎时陷入了无尽的悔恨。足球场的警告已是那样的显然，我怎么又和弟弟一路了呢？
我不禁开始延想摩的手的种种身份，扶着他的手不觉就有了特别的戒动，设想着该如何应对种种变故。
弟弟也有所异动了。摩的手也觉察了。三人你都屏息欲动，眼看着即将是一触即发，有如预备着迎接陨石的相撞……突然，眼前一亮……不知是摩的手权衡之后及时收了手还是他原本就不过是走了条捷径而已。我和弟弟都不禁松了口气，目光又不由自主地一左一右分开，在恢复平稳的摩的上重新开始寻找起了那一个奇迹的身影。
下车后弟弟骂了两句没得到我的回应也就沉默了。四下里已陷入了一片死的寂静，冷风无语，世界都沉默着。
楼底的灯亮着，牛德仁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回来。牛德仁谈笑风生，只骂杨文学堂哥***。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可怎么看就怎么像是幸灾乐祸的变态失衡。
大家久不上楼，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推测杨文学堂哥的种种逃躲，戏谑假设若被捉将会出现的种种情景。正说着明日一早如何分派人手去车站截捕，牛德仁突然对着门喊了声：“哦，堂哥，你回来了……”
众人心跳回首，却只见一股冷风呜咽而过。
看着牛德仁那不无得意的笑，我蓦然明白，牛德仁他们其实根本也就没有去什么客运中心，他们甚至就没有走出过这道门。因为他们早知道这结果。
杨文德整日对着堂哥那一片衣服发呆，就像施红军总在无人时对镜独赏额头那一个刀疤一样，真的傻了。
偏巧不知是谁从何处弄了根弹簧棒来每日早上聚在天台锻炼、比赛，那一日杨文学操练时因堂哥的事而分了神一股劲跟不上，“嘣”地一下被弹击了自己的下巴，里三针外四针缝得饭也吃不了不算两颗门牙就此也没了。此后、大凡一笑，必是撕开比施红军那刀疤还更令人动容的“黑洞”。
6
表弟第一次主动把我独自一人叫上了天台，害怕地对我说叫来了这么多人要是做不成功怎么办。
我看着他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再想想他平日里总是呆头垂脑的那副神情，对他向来的偏见霎时崩溃瓦解，不禁生出了自责与内疚来。他是这件事的倡导者，我们全是因他而来到了这里，不仅付出了金钱还把友情爱情亲情人格尊严青春梦想所有的一切都赌上了。仅此，就足以压死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他在牛德仁那里显然也是讨不了什么真正的好。尽管我们都认为他不够敏感有些呆傻，可他内心深处的压力，从他平日那一副神情便足以得见。
谁料我刚劝得弟弟与他和谈些，这个杂种却又自己跑上讲台去没几句话又将事态给搞砸了。
表弟早想走上讲台去展示一番打响自身品牌了，而且也早有了那资格，只是一直还不具备那份自信罢了。为了台上这两个小时，他在台下不知准备笔练了多少，自以为准备充足地走上台去，谁料竟会是如此糟糕弄得都有些臭名远扬了。才三点半，他就再找不着说辞了，也紧张得忘了搞开心消耗时间，只好稀里糊涂地宣布下了课，开创了个前所未有。
这也罢了，就算他讲得再差些也不大见怪，可你也真该去听听这杂种究竟是讲了些什么！他讲的是“跟进”，未及将那些死定的框框套套给大家弄完便一头直心“跟进”牛德仁和纳日巴去了。张口牛总闭口纳总，如何优秀如何棒多么有责任感多么有爱心，整堂课几乎成了为两位“父亲”不厌其烦地反复树碑立传歌功颂德的宣扬会。莫说我们，就连那些对牛、纳二人一无所知之人也一个个听得大眼瞪小眼小眼翻白眼，直教人摇首吐舌，真不知这杂种到底是搭错了哪根筋。
表弟也自觉很是丢了面子，只怨自己好高骛远，若是去讲“接待与摊牌”，想必也就不会出此洋相了。想要尽快再次上台挣回面子，一时却又走不出这个失败的阴影。唯一能给他一点安慰的，似乎就是他在台上看到了不少比他先到的事业伙伴都还坐在台下听他这位优秀的“大初级”讲。
7
杨文学堂哥的逃走并没有在几个新朋友之间产生我们所担心的不良反应，就在我迷惑恐惧甚至惭愧的目光之中，他们一个个都不自觉地从施红军哪一只眼睛里走出来，乘上杨文德手中那片脱飞的破衣服，还不无潇洒地飘入了杨文学的黑洞。
真是什么事都出人意料，首先加单的又是最后来到最不被看好的毕辉表妹陈小芹。首先，毕辉能把她钓上来，叫人难解之余就只有翘大拇指外加摇首了。
尽管毕辉已经把陈小芹的情况反映得够糟糕够老土的了，可当看到她本人时我们还是难免有些意外。她穿了一条半旧的老式蓝布裤子，一件崭新的花白衬衫，一双有帮有扣的黑布鞋；一下子会给你种看老电影的错觉，叫你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凑齐这身行头的。她带了两只袋子，一只是尿素口袋，另一只是印了猪八戒的手提飼料袋。她个头瘦小，脸色青黄，既有孩子气又皆妇人像，哪去找十八九岁的姑娘味！而最叫我伤心的是她那满脚后跟的脚裂子。可是她却带来了一块令人馋得直流口水的腌腊肉。
牛德仁一边和她握手一边满脸嘲意地说着“大理金花”，叫人只想给他那眼镜上两拳。
我一见陈小芹，竟立时就有种要告诉她千万别听他们的话让她马上转身回去，甚至是丢下弟弟他们亲自将她送回家去的冲动。
陈小芹似乎根本就不会思想，更别说有什么自己的主见了。你叫她坐下后不说起来她就动也不会动一下，任你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静得有些发傻静得有些痴呆静得似乎根本就没在听静得叫人好不伤心难过。
当看到她把赵兴华为她撰写并教会她的急病手术调钱电话稿反复认真地练习时，我只好逃到了一边躲起来。我该怎么对她说呢？告诉她大家都在联合了骗她？她会相信吗？她听得懂吗！
毕辉下楼去小卖部给她拿电话，我见四下无人，忙趁机对她说：“其实很多事都不要，不要只听别人说……你……你……还是，还是……——回去吧！”
我说的本不明白，她听得就更不清楚了，迷惑地问我说：“什么？你说什么？去哪里？你叫我去哪里？”
我再要开口，毕辉已抱着一部电话回来。他可是一听就清清楚楚了，登时拉下一副要杀人的凶样，吓得我忙转身逃走。
待她打完电话，毕辉就来找到了我，警告说：“施雨，我看得起你，可你别以为我******就怕了你！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自己不想做就早点滚蛋，做不起就别做！我警告你，陈小芹不出事就算，要出了事，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看着他那凶样，我仿佛突然就看到了施红军那刀疤杨文学那黑洞。
大家恭喜的握手在我眼前缭绕开来，陈小芹那破涕的笑容突然使我天晕地转。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毕辉不愿献丑，牛德仁似乎想讨好我但更是想给我抹黑拉我下水，最后还是将这份罪孽推到了表弟手中。
那三十九张新得刺眼的百元大钞在潘昆不怀好意的窃笑中化为了三十九根鞭子，抽亮了施红军的第三只眼睛抽破了杨文学的黑洞抽得杨文德手中那一片破衣随风飘摇，抽出了陈小芹爷爷的最后一滴泪……——那可是她那无钱医治的病危的爷爷的棺材钱啊！
崭新的百元大钞映得潘昆和牛德仁那不怀好意的笑愈发变态，使我突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真实的怀疑：真的有公司吗？真的有四百元的国税吗？真的，真的……——然而，纵然真有，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能改变事物的本质吗？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吗？
当一首错词跑调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引得全场哄笑时，陈小芹仍自是唱得哭了，直唱得那些麻木了的听众也收敛了变态的笑一个个黯然垂首，而我旁边的韦锐明早已是泪流满面。加盟连锁里的眼泪太多了，多得早已变质，最终变成了一个有力的帮凶。——可陈小芹她能否继那名有力促成了她的只会唱些儿歌的“保姆中级”又创一奇迹呢?
陈小芹的名单很快列出来了。面对那近百个横七竖八的代号，我再无话可说了。我真的是无话可说了。你叫我说什么呢？怎么说呢？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从那病危的爷爷直到邻居那尚未取名的婴儿，全充斥了她的名单。
8
正处于“爱情”深深滋润之中的张小翠，又怎甘落于陈小芹之后呢！家里的钱一时出不来就先跟朋友借，上台非明还对着弟弟唱响了：“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我不理……”
可是，王志光的哥哥竟然果真把钱打过来填了单。——你说，这若不是奇迹，那又是什么呢？
因为是在电话里摊了牌的，所以都认定了熊晓志必定是最好带的；而牛德仁也就指定了由表弟和表妹来带，好以此消击弟弟的势头巩固自己的阵营。谁曾料，熊晓志和谭青只不过是被那几千几万十几万的数字迷惑了耳朵，才一知道要掏三千九就什么兴趣也没了。表弟表妹一时就慌了阵脚，牛德仁也不敢再阻止弟弟他们出马；虽有全家人的精诚团结又皆高家宏父亲般的训叱，可也着实将弟弟几个弄得筋疲力尽、身心憔悴，这才“勉强”使熊晓志加了单。
自己的发展无不衬托出别人的死亡，弟弟的得意是毋庸置疑的，只算定何日就上初级带走自己的团队另立门户以免看着这些人碍眼；同时要求我尽快突破，从接网开始，将来好帮他管理团队。一下子享受到四份初级待遇的表弟，霎时直起了腰来，变了个人似的。牛德仁也是一扫晦气，又添一身新衣。我们也都乐得混两杯小酒吃两片肥肉。唯有表妹对自己这个“假初级”怀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我们都小看高家宏这个令表妹不快的“假业务员”了。镇长谢伟文的死亡使我们都捏了一把汗，因为他当初和直心要走的高家宏痛哭流涕的情形至今仍教旁人难忘。但高家宏的钱至今也没调出来，于是潘昆便自掏腰包先为他填了单。当然，这无非也就仅能暂时地骗骗他们罢了。想来这一手确也着实可怕，这一脚暂时将你踢进去，待将你陷牢自然也就由不得你了！说不定这还是因我这“假业务员”而总结出来的高招呢！从“准业务员”到“假业务员”，还真辩不清究竟是进步了还是堕落了，总之、“恐惧”那是无疑的了。
镇长谢伟文死了，“男朋友”也终于看穿了这“年龄不是问题”的爱情谎言，杂种小日本战败般一蹶不振。而那四十多岁的“男朋友”还又留下了一句令众人都心惊神变又不敢再传的话，——他说其实他在来此之前就已曾从事过我们这所谓的“加盟连锁”，并且还做上了中级，可其实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而我，也终于爬出了施红军那第三只眼睛，乘上杨文德那一片破衣服，经历了长达整整一个月的研究，从此陷入了萦绕着小日本花子“男朋友”那句话的杨文学的黑洞之中再不能自拨。
据我每晚“相识你我他”时的真实记录，二00五年三月，台湾“星天健康产业国际机构”加盟连锁北海体系开发区二十八号会场，一共到会二百二十六位新朋友，有七十四人投入了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