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茂一袭白衣,却是厚重低垂。他眼含笑意注视妘含章轻跃而来,缕过胡须便即刻行礼。
“合茂拜见敬文公主,公主别来无恙。”
“不必多礼,合叔今次是来做什么?”
合茂起身张扬手臂左右打量公主,眼见公主伸展自如,很是高兴,“看来公主恢复得不错!”
“挺好,平日都可自由走动了。”
“哦,甚好甚好啊,哈哈!”合茂开行地又捋了捋不多的胡须,“今日前来,是来传达陛下慰问之意。本来是一早该来的,可最近西北有战事,朝中事物繁忙,这才来晚了。”
刘伊心中划过一丝欣喜,她立刻觉察到这层感情来自妘含章,虽说她与哥哥有隔阂,对他有不解,可她还是与他最亲。可说是来探望,刘伊左看右看,并没有见到合茂带什么物品前来。这在鸿昊国是一种礼仪,上门拜访哪有不带礼的。
“那合叔是代哥哥来看我,可也不曾见带了什么呀。”
“哈哈,公主莫急嘛,合某可没说是代陛下看望您。”他举手拍三拍,门外便有马鸣传来。他靠近公主伏下身来,故作玄虚地说道,“陛下差人给公主备了您最爱吃的凤梨糕饼,他呀,还特意出了城为您带来了!”
刘伊瞪大了眼睛,“真的,哥哥他来了?”
“合茂绝不说假话。”
“那他人呢?”
“正在西郊凉亭等候。”
刘伊心中那只欢快雀跃的小鸟早就飞了出去,天空仿佛一下子放了晴,地书令府也不再如往日一般阴沉,她打趣合茂,却是在笑自己的哥哥,“胡说,他就是自己想出来转转了,随意拉上我。哪儿是什么特意为我出城!”
“哎~公主还不清楚陛下?陛下甚至都不喜出宫,真是为公主,真是为公主!”
刘伊信合茂的话,但她只信一半。她转身与一旁迎候多时的乌先生商量几句,又与芈兰芈玲两人好生嘱咐,即刻随合茂上了车。随车一路欢腾前行,刘伊也探出窗外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日渐喧闹的长安城来,可她却是连连叹气有苦说不出。
合茂问她为何叹气,刘伊却只能随意编个理由搪塞,不能坦荡说出来。她总不能告知合茂,自己正被来自刘伊的理智和来自妘含章的情感纠缠得不知作何表情吧?含章的情感支配她全身,将她整个人都至于幸福的海洋之中;而刘伊的理智却告诉她,一定要小心东帝陛下,他的心思可不是自己能随意猜透的。刘伊的确能从含章的记忆中分辨出她对哥哥的情感缘何而来,可直到他真心见着这位和蔼温柔的哥哥,她才真正算是理解了妘含章的心境。
长安西郊也是她之前与己贤相遇的地方,今次再来理应是熟悉的,可却偏偏遇见了妘和。风和日丽花草依旧,可风却大为不同,空气中像是多了无数个小精灵,他们是琴键上的舞者,旋转又跳跃。向凉亭望去,那里竟然一片绿意盎然,草儿鲜嫩欲滴,泥土的芳香随风飘来。
凉亭之中坐卧一长发纱衣之人,不曾绑发髻,只让长发瀑布一般垂于双肩。未见其面便迎面体会一种神幽之气,明明只立于其后却也能心跳加速。刘伊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妘和早闻其气,只等刘伊自行上前落座,却不回头招呼。
在哥哥面前刘伊感受到了妘含章从未有过的矜持,她的脚步变得轻盈,变得柔和,不加婀娜的造作,多一份女孩的恬静。待她于妘和面前落座,抬眼望,妘和玉面温润眉间舒展,笑容如清风拂面,看得刘伊竟是久久不能移开双眼。好一位美如墨画的男子!
刘伊幡然清醒,她忆羽翼寰与妘和似是有几分相像,气韵如涓涓细流般幽远,不似他人所能比拟。
“大病一场见兄一面竟如此惊讶,为兄有何改变令你如此了,恩?”妘和亲自给妹妹斟茶,手未动,茶却自提自注入杯中。明明与众不同,却又从容好似平常人家。
“只怪妹妹我差点儿昏死过去,见不着哥哥了。”觉察自己失礼,刘伊赶忙收回原先略显贪婪的眼神赔罪,只可惜嘴上说的与心中想的尽是南辕北辙,即便有妘含章以往之功力为底,几个词一蹦,刘伊立即便有羞愧之感。
“嫁与天海劣词多了不少。”妘和嘴上虽有责备,却全然没有怪罪之意,“朕的妹妹能有这般脆弱,他一凡人,能奈你何啊?”
刘伊眼神闪过一丝暗淡,在这个世界身为凡人还真是容易被人挂于嘴边说个不停,但她很快调整情绪不让破绽持续太久。她知道妘含章在妘和面前总是任性的,直言直语不加掩饰。兴许从小一起惯了,妘含章面对妘和可没有刘伊这般的心跳和矜持。在妘和面前,撒娇的,欢快的,粘人的,疯狂的妘含章,哪一面都可遇见。刘伊感叹妘含章的单纯,也更警惕眼前这个美如画的男子。
“哥哥,你真不知含章过得好不好?”面对妘和平常的话语,她听起来更像是调侃。
妘和欲言又止,只有脸上的笑容一直未曾消失,“朕只知,朕的妹妹喜欢他,朕从了你的愿,有错吗?”
含章内心的小火苗一下子便撺了出来,这话反着听难道不就是在说:‘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与天海当初与自己的告诫何曾相似!刘伊眼神透出阵阵杀气,她还不知如何操纵自己的白龙之力,那股念力随她的脾气一同倾泻而出。当然,她也不知妘和早已察觉,忍俊不禁。
“失言失言,为兄只想提醒宝贝妹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妘和一边安慰,一边在含章背后展开宽阔之念。它如一面丝绸轻轻盖于妘含章双肩,妘和之龙力的清凉与温存絮绕于含章双肩,随之又沁入心脾,只一瞬之间,刘伊便放松下来。
可刘伊还不知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她怔怔看向对面之人,从他一尘不变的笑容中读出了何为强大何为天地间只此一人。她的嘴角微微颤动,如果这世上还能有与之匹敌之人,那也只剩眼下与其对峙的西帝风曦了。在这一刻,刘伊感受到自己与哥哥之间前所未有的鸿沟。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作为含章绝不会对这一举动有惊恐之意。
“腹中的孩子末了,身子恢复得如何?”妘和也不等含章回应只又笑着问道。
“挺好,我好歹也是白龙,这点……不算什么。”刘伊将眼神撇向一边,作为凡人,这话她说得心虚。
“听说你失忆了?”
“怎么都传到你耳朵里了。”刘伊皱眉,记得她也没对几人提起过。
“你是朕唯一的亲妹妹,你的事朕还不能了解,那才怪。”
刘伊不免腹诽,我的哥哥啊,你起止是对我了解,你根本就是在控制我了。可妘和从来都是笑面春风,温润轻语,极少发怒,在他人眼里他的确是位态度友善的好皇帝。既然妘和提及了孩子一事,刘伊也不免想知道他对其中掉了孩子一事的看法,可他却一笔带过,这让刘伊也不好明着询问。
“看来真是失忆了,话都甚少。”见刘伊迟迟不回,妘和打趣起她来。
“只是很多细节都不甚明了,也不清楚哥哥话中之意,变得愚笨了。”
“哦,为兄倒是感觉你聪明了,至少会说自己愚笨,前所未有啊~”
又是调侃,刘伊忍无可忍!“陛下今日是来作甚,难道是特意出城来逗妹妹我?”
“哈哈~朕绝不来逗含章,就是想来看你了,朕可不想你受伤。只是多日不见人愈发矜持了,看来这病的确不小。”
刘伊不理他,妘和又问,“记得哪些,不记得哪些?以朕看,白龙之力恐怕是忘记了吧?”
刘伊心头一惊,他是如何知道自己不会运用白龙之力?
“噗~小妮子还想瞒,方才我用灵力安抚你,你那惊讶的表情可是一点都没落下。”
“我……”
“说吧,到底还记得多少。”妘和一脸笑嘻嘻,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刘伊只得坦白,“……不记得多少。”
此时的刘伊都快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恐怕这种羞愧还来自含章。她只能怯生生地告诉妘和,自己除了会运气,感知,其他的似乎都忘了。
“哦,那还真是忘得挺干净,当初是撞到脑袋了?”面对妘和的调侃,刘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低着头颇有赔罪之一。
“你这不就真成凡人了?”刘伊心想,我本就是凡人!
长安西郊的风大,被风带来的草絮挠的刘伊痒痒。她灵机一动,想着既然如此,何不向哥哥求一师傅,好让她尽快回复神龙之力。如果之后真有出远门的机会,这种能力绝对实用。
“哥哥,既然如此你就赐妹妹一师傅吧,我总不能真就一辈子凡人吧?”
“可以啊,平日里你也与己贤亲近,我看就他吧。”
一听己贤的名字,刘伊咳嗽得差点没将茶水吐出来,那可是她原先腹中孩子的父亲,再以这等关系见面她可会相当尴尬。一抬眼,刘伊却只见对面的妘和一手托腮笑得意犹未尽,好似他全然知道所有事,只等刘伊有更有趣的反应而已。
“……哥哥……这么看着我作甚。”刘伊避开他的目光,她哪儿敢将事实问出口!
“唉~~~~~~”妘和哀愁向天叹,好长的一叹。
“有什么就说!”
“原本此番前来,为兄是想带你散散心,毕竟孩子没了想你一定大受打击。但今日一见,发现你挺有精神。精神是有了,却又失忆了,连白龙之力都不会用了。”
“……”
“含章,为兄再问你,你可喜欢天海?”
刘伊不太了解妘和此问的目的,按含章之前的行为说,她是喜欢天海的。刘伊点头给了妘和一肯定的答复。妘和又将身子趟回高椅,眯起双眼似笑非笑。
“那你可还惦念羽翼寰?”
提及羽翼寰三字,刘伊不免浑身一颤。她强压住心中摇摆,尽量避免自己一瞬的动摇被妘和发现,挺直脊背,高昂头颅,很是不屑。
“含章已经是天海的娘子了,哥哥这么问到底何意?”
“哈~你以为为兄会不知你为何去国子监找天海,以为为兄会不知地书令府上那些你与天海设下的规矩?”
“那为兄何意……”刘伊浑身颤抖不已,就连声线也变得疲惫不堪,“是来嘲笑含章的吗,是来看含章笑话的吗?”
妘和温柔的念力再次伏上含章,这次是脸颊,她感受到了他无微不至的温暖。妘和不免拍拍含章的脑袋,语重心长,“孩子是圈不住他的,你要多用点心呀,就像你当初对羽翼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