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心里话,刘伊并非喜好说谎之人,也并非认为妘含章有多么无辜。但人总是容易被对立激怒,在时常想起天海的冷漠之后,刘伊并没有过任何想帮助天海哪怕是一分一毫的想法。对于这个男人,刘伊已经开始有所排斥。如果不谈及感情,刘伊绝对有一副足以与男人匹敌的冷静头脑。在天海和妘含章的故事中,她只是一局外人。以局外人观之,妘含章对天海的感情更多的是占有而非喜欢。即便妘含章还是会为这个男人哭泣,在刘伊看来,些许的情感波动根本无关紧要。既然如此,即便现在的刘伊借着妘含章成为天海的娘子,她也不认为自己该事事以天海为中心,事事以其荣辱为自己的荣辱。想来这是刘伊作为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惯性思维,也可能只出于她自己。
更何况妘含章是白龙族公主,在鸿昊的地位至高无上,除去她唯一的哥哥,还有谁能凌驾于她之上?妘含章不是一普通的女人,自然,她更不能于己不顾,夫唱妇随。再说明白一点儿,她这个娘子的地位从来不比天海低,与其自会有名声相争。要说这种眼光从何而来,那要问世人。打个比方,在家她被称为敬文夫人,可若她上街,称呼她更多的会是敬文夫人还是敬文公主呢?答案自然是后者。
刘伊还有一考虑,乌先生之前曾指导她盘下大通质库,眼下事情虽还未完成,但希望很大。此时的乌先生点醒刘伊腹中孩儿之事,是否就是他为此索要的报酬?毕竟乌先生是天海的做客,与她妘含章毫无瓜葛。这么想来也说得通,刘伊只感叹一点,世界上真没有免费的午餐,人人都有利益相左右。但这样的地方反而讨人喜欢,利益就像一种量化的指标,容易抓住也容易利用,即便利用了也问心无愧:大家都一样,谁还比谁干净?可参杂了感情的事就不一样了,总是害怕欠了人家一辈子。
眼下,刘伊最想弄明白的是,‘踢没了腹中孩子的人是天海’这等谣言到底出自哪里,又是出自什么目的。她想以眼下来看,最恨天海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但谣言分明不是自己传开的,难道有人比她还恨天海?眼下正巧是等待孙钰消息的三天,她可以好好利用。
“郎君……在长安城的名气好吗?”方灯相伴,眼下正是就寝之时。芈兰在一旁收拾书案上的字帖,刘伊靠在床沿玩弄自个儿的发梢。
“名气?公主又说怪词了。”芈兰笑道。
刘伊思索半天,随即招手让芈兰过来。她让芈兰坐在床边,摇着她的手问道,“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
“公主有什么事能想不明白的?”
“都知道郎君原先是西帝的人,之后归降东帝与我成亲。如此说来,很多白龙的老氏族会不会看不惯他,不信任他?”
刘伊问芈兰此等问题是有原因的,芈兰和芈玲都姓芈,‘芈’是白龙族八大姓之一,地位不言而喻。如果芈兰说她周围的人对天海都有看法,那刘伊就能明白老氏族们对天海的大致意见。只是芈兰的态度复杂,既有反感又有带了点不情愿,更多的还是无奈。
“朝廷的事儿兰也不懂,说不出个所以然。可阿郎毕竟原先是西帝的人,家里的老人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相信他。”
“他原先从没有得罪过老人们?”
“没听说过,接触不多呢。”
刘伊细想,的确如此。天海原先与羽翼寰一样,不仅也出生梦血塔,而且也同是西帝一手提拔。羽翼寰十四岁入了国子监,天海二十岁入了天学府归系。不同的是,国子监白龙族众多,羽翼寰做得辛苦;天学是黑龙族把持,天海几乎是如鱼得水。要说真有得罪,天海得罪人的机会绝不会比羽翼寰多。虽然在东西帝反目之后天海归降,东帝提拔他为地书令,下辖国子监,可他两年来与他人接触甚少,也很少管具体政务,不应该有太多得罪人的机会。
“公主怎么问起这些,是因为乌先生之前说腹中孩子的事吗?”
“你怎么也知道了?”
“玲儿说的,说公主现在容易被乌先生蛊惑,要我好生帮忙盯着。”
“我在她眼里变得那么笨了?”刘伊生气。
“哪儿能呀,玲是想着您的好呢,谁都不许欺负我们家公主。”
“那你认为呢,也觉得乌先生说这话有目的?”
“乌先生想让公主帮阿郎也说得过去啊,只是这说还有点讲究,一说不好了反倒是公主的不是了。”
刘伊欣喜,不愧为老氏族的女儿,两人虽然都只是公主身边的丫鬟,性子也有所不同,但眼睛还是挺亮的,事情事理也都辩得清楚。
“其实那孩子不是郎君踢没的。”
芈兰略有愁容,“兰也听玲说了,那……公主是打算给阿郎澄清了?”
“不知道。我还想这流言是怎么来的。”刘伊扯了扯被褥,让芈兰坐近了一点,“你又是从哪儿听到的?”
“当时公主被国子监的人送回来——”
“具体是谁,国子监哪府哪院的学生送的我?”
“黄色偏白的袍子,腰间挂了腰牌,好像是……玄武。”
国子监神学府玄武院,是神学府中专门研究神迹的学府,现任执明是噬无月噬执明。刘伊记得她去国子监那天,噬无月还上前劝过她。而说起这位噬无月噬执明,放到刘伊的世界也是一位屈指可数的女强人了。虽说也是白龙族,可家室并不显赫,眼下鸿昊能够进入朝廷的女性屈指可数,这里依然是男人的社会。在这等环境中,噬无月居然完全能身居地书中如此高位,官拜从四品,这对于女性来说是何等殊荣?!刘伊不否认她的才华,同时更不否认她与自己的哥哥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
不错,噬无月是她哥哥东帝妘和的密线之一。既然有这层关系,刘伊自然而然便会对她起疑,至少她能确定,噬无月的行为在背后一定有某种意义。
“他们告诉你,我的孩子被踢没了?”
“他们说公主与地书令纠斗,阿郎伺机踢伤了公主。”
“伺机?”这词用的耐人寻味。
芈兰又回忆当时的情景,转头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刘伊听出来了,此话的确带有偏向,恐怕这些人也是受人指使。可是抹黑天海又有何好处?东帝妘和好不容易挽回了他,这种做法到底代表了谁的利益,老仕族的利益?刘伊想不明白。
眼看公主愁眉不展,外面夜色浓郁,芈兰担心公主伤了身子,站起来打算再整理整理就劝公主早点歇息。
“唉,公主何必想这些?阿郎之前为黑龙族做了那么多事,白龙族不喜欢他是自然。就算这不是谎言,恐怕也是白龙的老百姓们爱听的。公主还是早点歇息了,注意自己的身子才好。”
“你是说,就算我哪一天开诚布公地说郎君没有踢了我的孩子,在白龙族老百姓眼里也是异类,很难接受?”
“哎?兰可没这么说。”芈兰显然对公主这样的推断很是担心,忙转过身来解释,“公主呀,您要是真想说个实话那就说呗,一句话的事,没那么麻烦呢。”
“唉,你不明白。”刘伊下床,她有些头疼,兴许该出去走走,“我的一句话,哪儿那么容易说?说好了,谁得利谁吃亏,都有讲究。”
“那是,您可是公主。”
夜色沉寂,明月当空。窗前的书案上月光点点,凤摇影动。蛙儿鸣叫,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填满房中的每个角落。刘伊坐于窗前,伏于案上,长发在案上散作瀑布,幽然得令人心醉。
“公主,真该睡了。”芈兰轻声唤道。
“兰,你知道吗?我现在真是不知如何是好。自己的日子,变了不知好不好过,不变又也能过。总之就是这样,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即便我再怎么糟糕,往昔的权利也还是在我手里,而往昔的爱与不爱也不会变化。爱我的人改变不了,我爱的人也不打算改变。若活到这份上,真有无聊之感。”
芈兰捏着衣角,听着公主的话,心中酸楚弥漫开来。
“公主千万别这么说……公主开心,才是芈兰芈玲最重要的事。”
刘伊笑笑,“随我嫁入这死气沉沉的地书令府,苦了你们了。”
“公主……”
“随我那么多年胡闹,也苦了你们了。”
刘伊一言是勾魂的玉珠,过往如婵娟的细流带着久经风霜的哀愁缓缓流来。芈兰一没忍住,潸然泪下。从小到大,公主的一言一行都在她眼里。含章有许多过错,芈兰不是没有劝阻,不是怕被公主责骂,她经常看见含章一人立于樱花树下,散落的花瓣仿佛诉说着她的寂寞,淹没了她,覆盖了她。正因为如此,芈兰从不怪罪公主的不体谅,她是公主,何曾需要体谅下人?
芈兰的泪只为公主而流,而非自己。堂堂一国公主,何须低声下气为一下人道苦?现在落魄困苦,体会到人生不易,才知道做下人的不容易。
芈兰不由分说,硬是将公主拉起来推向床边,“公主好睡了,想这些做什么呢!惹哭了兰又不能有什么好处的。”
刘伊只咯咯笑,任凭她拉来撤去也不怪罪。她哪儿还会怪罪,幸好含章的身边还有两个说话的人,如只留她一人,真要逼疯。
清晨时分,芈兰进入公主房中时,发现刘伊还是伏在案上。她记得昨晚走之前明明将公主劝回了床上,怎么今早又睡在案上了?芈兰摇摇头,她轻唤公主,怕太过响亮吓着了她。
然而刘伊却是自己醒来的,不是被芈兰唤醒,而是被墙外的一溜快步马蹄声和一阵熟悉的香气吸引,睁开了朦胧的双眼。
“有人来?”
芈兰静静听了一阵,她一面唤芈玲前去看个究竟,一面赶忙给公主打了热水换了衣装,陪她出门,两人到时正巧秋月带着一群下人跪拜于前院恭迎来者。乌先生也在,由于腿脚不便,来者并未让他行礼。
利益走过边廊,前院已然聚集了全府上下的人,只剩下敬文公主未到。前去打探的芈玲与刘伊迎面遇个正着,一看见公主,她便眉飞色舞地笑开了。
“公主公主,是合大人来了!”
“合大人……合茂?”
刘伊立即从妘含章的记忆中读出了此人的信息,合茂正是哥哥妘和身边最贴心的人,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叔叔’。虽然他在之后又升任为中书令,可他依然随侍东帝身边,极少离开。妘含章与他也是极为亲密,小时候也总是受到他的通融。想到此刘伊也开心起来,她提起长裙加快脚步,只希望能快点见到这位比亲叔叔还亲的人。
刘伊也好奇,合茂来此所谓何事,难道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她不禁为此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