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阮湘宁待产的日子里,许二就在田地里开垦。他很快就播下了辣椒种子,一排排嫩绿的新芽已经悄然萌发,随风飞扬,非常惹眼。几十亩的田地辽阔而壮观,汇成了绿色海洋,一眼望去,全是希望,不出三个月就可迎来大丰收。许二当然也看到了希望,他与村中其他辣椒农不同,种的辣椒不一样,种法也不一样,当然结出的果子也有很大不同。他很勤劳,查阅了许多资料,学到了许多种植培育技术——年轻时他就是块学习的料,又是家中独子,一不小心就读到高中毕业,成了远近闻名的高材生。那时高中生还是稀有动物,小村唯他一个,就连整个小镇都是寥寥无几。毕业后他本想去参军,但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父母怕断了香火,硬是不给,无奈之下只好回到邻近的一个管理区当了一名光荣教师,当时他认了命,一辈子就困在这穷乡僻壤里终老一生,教书育人,无欲无求了。不过这份工作他仅仅干了一年就不干了,原因是教师工资太低,保障不了生活,日子难熬,又看到村中其他人每次出海都是满载而归,一次出海的收入就超过了他一年的工资,实在不甘心,于是不与父母商量独自买了一条小船,义无反顾地投身大海。开始两年海事兴旺,赚了不少钱,日子过得相当滋润,野心也越来越大,不再满足于现状,又与人合伙买了一艘大船,不计风险不计后果地安装了许多口渔网,准备大干一场,不料由于对深海水流不熟,又不请人掌舵,头一次出海就触到了暗礁,所有的渔网全部被没收,自己赔得血本无归,还与合伙人决裂,结下仇恨。
之后他沉寂了一段日子,痛定思痛,把渔船卖掉还不够抵债,债主每天成群结队,踏破门槛,还扬言要她老婆抵债。走投无路时他听闻高中年代与他穿同一条裤子共患难过的一个同学在军队里当了军官,被分配到广州的司令部当了一名什么部长,总之官做得很大。功成还乡时沿途官员夹道欢迎,设宴款待,纷纷拉关系,像极了代天子巡狩的钦差。他听到消息后暗喜了一下,一身布衣找上门去,追忆那段困难的青春,希望唤起那官员的记忆以得到帮助。当时满堂宾客,觥筹交错,许二不解风情,说得手舞足蹈,不亦乐乎,那官员一脸不自在,又不好发作,只好咬牙陪笑,那场景就像朱元璋当了皇帝布衣朋友找上门肆无忌惮地大谈往日糗事一般,场面看似和谐但锋芒暗藏。事后那官员象征性地施舍了一点钱后就没了下文,仿佛青春陪同费,把过往撇得一干二净,不留余地,背叛得彻底。没有想象中的功成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岁月流金情义不再,淡如白开水,清晰见底,沸腾过后就只剩下陌路的平静,然后渐渐冰凉发冷,最后很自然地也没了。之后许二唏嘘不已,郁闷了一阵,感叹人生际遇奇妙,情义变质,两个命运不同的人终究躲不过世俗与人性的拷问,后来他想通了,发现现实本来如此,怨不得谁,只怪自己命运不济,混得不好……
——他看着满园绿色,正在想着此事。他想,如果当年自己去参了军,结果会是怎样?他想了很久,思绪凌乱,不能给自己安排一个清晰的结局,就又把注意力投向远方。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把这园辣椒种好,卖个好价钱,迎接双胞胎儿子的到来。恩,我要把他们培育好,不再让人看低看死……
中午时分他回家吃了个饭,想小憩一会,待阳光没那么毒辣时再给辣椒灌水。不料躺下不久,还没睡熟,就被嘈杂的人声吵醒——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皮肤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笔尖的鼻梁上顶着一架厚得猜不出度数的眼镜;另一个是彪形大汉,皮肤黝黑,一举一动皆露着凶气,两个人分别明显,一唱一和,配合得极其默契,像极了来自地狱索命的黑白无常。
许母与阮湘宁正在家中一颗老树下乘凉,阮湘宁躺在一架网床上用扇子扇着风,见到来人,心里一惊,面色大变,霍地坐起,大喊了一声‘许二’——她认得来人,那两人都是镇上超生队的,专门负责罚款抓捕工作,手段极狠,特别是那个黝黑得仿佛非洲难民的彪形大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形象深入人心,令大多村民闻风丧胆。他是许荣力的大舅子——许荣力生了三个白胖儿子和一个女儿,但一不罚款,二不上环,三不结扎,依然活得很好,没有任何烦恼,只要是个人都知道多亏了他这个得力亲戚的帮忙。
“阮湘宁,你男人呢?”,那个‘小白脸’率先说话,轻声细语。那‘非洲佬’在旁缄默不语,表现得难得的温驯。
“哦,两位同志,我在这呢,请问有什么事吗?”许二从屋里走出,陪着笑脸,边说边给他们递上了两根廉价的香烟。
‘小白脸’罢了罢手,看着许二强挤的笑脸说:“许二,你该交罚款了吧?”
“罚款?”许二一脸茫然,“同志,罚款我不是刚交了吗?前几个月也是你来罚的,你不记得了?好,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单据。”说着许二就要冲入屋里。
“别去了!”‘小白脸’语气加重了些,指了指阮湘宁,“许二,你不要给我装不懂,我说的是你老婆肚子里的那个罚款,你应该明白怎么做了吧?”
许二调转脸,抹掉笑容,辩解着说:“喂,同志,你不能不讲理啊,前几个月你已经罚了我,白纸黑字的,明明白白,你不能不认账啊。况且我已经结了扎,要不脱了裤子给你看我的疤痕。”
“那你老婆怎么回事?”‘小白脸’看似文弱,可爆发力惊人,“我说许二,你看你老婆的肚子都已经这么大了,打掉嘛,怪可惜的,我也不忍心,况且听说你老婆怀的是双胞胎儿子,所以你还是配合我们的工作,趁早了结此事吧!”
“同志,那是意外产物。我也没想到结扎了竟然还能生,这个风险不应该由我来承担吧,这是你们的问题,你说是不是啊?”
“哼,”,‘小白脸’冷笑了一声,“许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买通了手术医生让人家放过你的,严重来说,你这种情况是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
“我呸!”许二淬了一口,“我坐牢?你不说是你们的技术不过关反而来咬我,还要抓我坐牢,这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不是要钱吗?我今天就偏不给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此时边上的‘非洲佬’终于按捺不住,嚷嚷着说:“别跟他废话了,今天他不交罚款我们就抓人,看他还能死撑多久?”
许二咬着牙,挺直腰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厉声说道:“我没钱,要命拿去。我今天就跟你们耗着,老子有得是时间。”
那‘非洲佬’被许二顶得火冒三丈,当下指了指坐在网床上的阮湘宁狠狠地说:“许二,你今天如果不交罚款,我们就只好把你老婆抓去打胎了。”说着就向阮湘宁走去。许二大喝了一声,一个箭步冲到阮湘宁面前,推了推‘非洲佬’,“妈的,干什么?你们这是犯罪,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了,我要告你们,你们等着,我要去告你们……”
“好啊,你去告啊,我们等着你。”‘小白脸’怒不可遏地说,白净的脸上红光普照,青筋暴露。
“许二,你今天到底交不交罚款,再不交我可不客气了。”还是‘非洲佬’直接,直达问题咽喉,不愧是许荣力的大舅子。
“客气?我呸。”许二发出冷笑,“你们什么时候客气过?你们连我老婆这么大肚子的女人都能抓去打胎,你们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我告诉你们,今天谁要是敢动我老婆一根汗毛,我就跟他拼命,反正我许二烂命一条,没了不可惜。”
在旁的许母发现情况不对,双方剑拔弩张,怕发展下去会出人命,就走近那两位说:“同志,你们就不要说了,我给你们罚款,但现在没那么多,我先交一部分,剩下的你明天过来我再补上,你看行不?”
“好吧,也只好这样了。”‘小白脸’横了一眼许二。
“妈,你不要给他们,罚款我已经交了,结扎手术我也已经做了,我不服,我不甘心……”许二全身发抖着,拳头握紧,脸上的肌肉一张一弛抖动着,喃喃地说:“妈的,是谁告的密,是谁告的密,是许荣力,准是许荣力这杀千刀的……妈的,老子砍了他。”说着气血上涌得厉害,毫不迟疑,冲入旁边的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向外冲去。那两位同志见势不妙,赶紧拦着他,一人抓着一条胳膊,可许二已经失去理智,多年来积压的苦痛与耻辱(特别是许荣力从小对他的打击与凌辱是他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全部涌出,像一头猛虎般驱使着他,根本停不住,一下子就甩开了那两人,幸好许母已经把门关上,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硬是不让他出去……许二喘了许久粗气后,冷静了点,终于把刀放下……
“许二,怎么说你也是高中毕业的,也是个文化人,知识分子,怎么这么野蛮啊。”‘非洲佬’一副站在文化制高点的姿态。
许二一听火气又起,“妈的,文化人就能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吗?老子受够了,我不是文化人,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怕谁啊,我有后了,从此我不再忍受……”
“许二,你真有种!走,我们明天再来。”‘小白脸’怒瞪着小眼睛,恨恨地点了点头,与‘非洲佬’悻悻地离开了许家。
第二天‘小白脸’与‘非洲佬’果然又来了,许母与阮湘宁为了息事宁人,怕许二说不定还会搞出什么事来,就趁他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偷偷地把罚款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