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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童年记忆(1)

文/夏克勋

据我爷爷说,在我的老家东月镇,每个人生来都是一棵杨树。

东月镇终年都是静悄悄的,在华北平原广阔的土地上,你随处都会碰到那样的镇子,它们蜗居在大河柔软的腹部,在千百年来荡漾的水波声中安静如酣然入睡的婴孩。一圈圈高大挺拔的杨树像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一样围绕着镇子村落,它们年复一年守卫城堡的骑士一般矗立着,竭尽全力把手臂伸至镇子的头顶,悬挂在树干上的一串串树叶像极了大树宽大蓬松的绿色旗袍,夏日的晚风把夕阳的发丝呼啦啦地吹到树叶上,旋转的树叶就像是暗红色的云层在空中不住地翻滚。大树隐忍的勤劳使一整个夏季的燥热都被隔绝在镇子之外,把投射到镇子里炙热的光线给抚摸得柔和而阴暗,沿着那条碎石小道走进去,刹那间有时光倒流的错觉,像是走进一段陌生的故事,树枝低低地擦过头顶,像是一位长者意味深长的抚摸,坚实的手臂上满是岁月在浩浩荡荡向前奔涌时不经意间划下的伤痕。

在我的老家东月镇一直延续着这样一个风俗:一个人出生了就要在院子里种上一棵杨树。所以那些家丁兴旺人家的院落里早已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杨树林了。那一年的夏天爷爷曾几次打电话来说,属于我的那棵杨树长得粗壮高大,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气。我对关于杨树魂显灵的迷信说法向来是嗤之以鼻的,那段时间我正为未来的高考忙得焦头烂额,一点一滴时间的损失都会令我焦躁不安,所以时常是他没有说完我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掉了,然后把助听器狠狠地甩出去,像是甩出去的一个毫无意义的耳光。

从夏天开始爷爷的笑声就没有停止过,他的一张干巴巴的嘴总是咧到最夸张的弧度,满口的黄牙像紧密排列的玉米一样镶嵌在他暗红色的牙床上,他的皱纹在额头上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让你想起一阵阵荡漾开去的水波,那皱纹里挤满了愉悦和阳光,致使他在某一天听到邮递员在墙外响亮地叫我的名字时,黝黑的脸庞就像是刚刚犁耕的土地一样整洁明朗。

邮递员交到爷爷手上的是我苦苦等了三年的通知书,爷爷把那张鲜红的快递信封举到从树叶罅隙间遗漏下来的稀薄阳光里,像是在丰收卖粮时仰起脸验钱一样来辨别它的真伪,然后他笑呵呵地给邮递员递上了一包烟,眼睛快乐地眯成了一条狭长的缝。邮递员几乎没有推让就客气地收下了,这是我们老家村庄的风俗,但凡有喜事的人家都会给报信的人一包喜烟,图个喜庆,如果是男婚女嫁的大事还要额外添上一瓶喜酒,取名喝喜酒。

邮递员在推车离去时像记起什么东西似的停下转身对爷爷说,夏老师,领着孩子到祖坟上去拜祭一下吧,备上一瓶好酒一码鞭炮去给老祖宗说道说道。我爷爷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连忙谢过邮递员,他已?歪扭着踏上了自行车向爷爷摆手道别了。

我爷爷作为村庄里最后一名教师,在十里八乡还是有一些威望的。大到结婚嫁娶,小到夫妻的床头琐事,但凡用到字的地方爷爷绝不会吝惜笔墨为前来请求帮忙的人一展其苍劲的书法,那些字跟随着村庄的女儿外嫁到遥远的异乡,或者看着异乡的女儿在村子里和新郎款款步入洞房。每当这时爷爷的嘴角总会显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没有见过爷爷手持教鞭站在三尺讲台上慷慨激昂的样子,我出生那年爷爷就已告别了讲台在家务农了,只是从爸爸和叔叔偶尔的回忆中还能拼凑出他当年形象的细枝末节。我爷爷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你能看到他的时间里他的脸都是紧绷绷的,像是缠绕在一起的一捆麻绳,而且眉头终日紧锁,似乎每天都有要紧的大事等着他去操劳。

只是我妈时常用一种喟叹的语气说,他的一生都在痛苦中挣扎。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把往昔的时光敲得粉碎,无论你想捡起哪一块收藏,里面都会有一段让人黯然神伤的过往。

那一整天奶奶都在忙着拜祭祖坟的事情,先是鲜红的蜡烛和青黑色的瓷烛台被小心翼翼地放到车筐里,还有那个一直被奶奶奉若神明的小小神龛也被放了进去,我记得小时候出于好奇总要问大人要神龛里的小人拿来把玩,所有的人听到这句话都要往我脚下呸的一声吐一口痰,然后吧嗒吧嗒摔打我的小手,只有我妈曾把它拿下来放在我的手里欣赏它明亮的袍子和红得有些假的嘴唇,为此奶奶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当时我不知道它就是观世音菩萨,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每天风雨无阻地要在上面上一炷香,然后坐在蒲团上念叨着一些我从来都没有听懂的词句。

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祖母信奉神明其实不是迷信,正因为他们摆脱不了尘世的烦琐嘈杂,才需要寻求一个寄托,然后再乐呵呵地继续生活。

那天晚上爷爷一夜未眠,盛夏夜晚的房间窗子一直开着,月光璀璨,越过窗棂在窗前的书桌旁涂抹了一片明亮,我起身去厕所时看到爷爷坐在那片明亮的光晕里发出一阵阵冗长的哀叹,在那样的叹息当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去倾诉一个早已年过七旬的老人倾述窝藏在心里比月光还要漫长的故事。

我眼窝酸酸地细听着爷爷的叹息,想起了很多往事。

我家房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月河,沿着高高窄窄的河岸向北走大约七八里地,就到了一片数千亩的杨树林。每当村里某家新添一个家丁,爷爷都会去月河源头的杨树林给这个刚刚降世的婴孩选一株可以寄托魂灵的杨树,起初爷爷是不大接受别人邀请的,因为早些年选择杨树还是一种职业,多有一些流浪到此的僧人去给新生的孩子托魂。他们一路摇晃着转筒祈祷不止,随后又在杨树林里转来绕去,往往是折腾一个上午才会选择一棵杨树,他们选择的杨树高大粗壮,盘根错节的根系深入土层,一旦离开就很难存活下来。反复几次后村里人就觉得一定是自己罪孽太重触动了杨树的魂灵,便要在屋子里摆开烛台上一炷香,请求上苍原谅自己往生的罪过。

我最早跟爷爷去杨树林是刚过了七岁生日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动身很早,清晨凉凉爽爽,天的颜色是幽幽的蓝,还没来得及睡去的星星宝石一样闪闪烁烁,我光脚踢踏着路边柔软的小草,田野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甜味儿。河堤上是一条灰白的小路,路的两旁开满了各色的花朵,虽然被前一天晚归的庄稼人的脚压迫得瑟缩,但在朝露的沐浴下,依然生机勃勃。河上漂浮着一层雾,那雾气像是没有过滤的豆浆一样,很不均匀,一块是厚重的白,一块又是稀薄的灰,有时像烟囱里袅袅而起的炊烟,有时又像一朵被风撕扯的云朵。看不见的河水在雾气的遮盖下尽情地闹腾着,间或有河水搅动的声响,也许是一群鱼在一起交流彼此内心的秘密吧。爷爷不和我说话,他在前面走得悄无声息,只有板车轱辘里遗留的一根草茎敲打着旋转的车轮,叮当作响,像是一只蹩脚的乐手在敲击银盘。我有时用眼睛盯着前方,像一个得意的将军一样巡视着河流两旁郁郁葱葱耸立在田间的庄稼,那些面目粗犷胡子拉碴的男人光着上身在田里劳作,整个背脊在跳跃的晨曦中反射着古铜色的光泽,他们偶尔会停下来仰头看一下浩瀚的蓝天或者血红的日头,间或用系在腰间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然后继续弯下结实的腰,娴熟地揪掉和庄稼争夺土地的杂草,直到晚霞的触角延伸到他们脚下,男人们才会拍掉身上的泥土,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月河宽广的腹部,把一身的臭汗幸福地甩到河里。一阵微风吹过,庄稼地里一片喃喃的低语,看到我爷爷推着车子走过时,在田里劳作的人就停下来手扶农具叫一声“夏老师”,爷爷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此时太阳已是高悬头顶,雾散了些,仍然像丝带一样低低地缠绕着田野和田野里的庄稼。

雾越来越淡,河流终于露出了鲜红的脸蛋儿,哗哗的水声反射着银白的光,远看像是镶嵌在大地上的一面狭长的镜子。瓦蓝的天空绽放着几朵棉花云,边儿上点缀着绚丽的粉红色。太阳正在踩踏着遍地的露珠披着鲜红的霞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款款升起来,河水像被倒进了几千缸的染料晕染开一样,目之所及一片暗红色。在那片红色被洗涤之后,阳光就像是忽然闪亮的电灯一样天地间忽然就亮堂起来了,草叶上还没来得及滑落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闪烁烁。河面上向我们透出了一道明亮的光柱,我们走到哪儿那道光柱就跟随着走到哪儿。

草甸子里积聚起来的大风把割草的姑娘们的帽子吹得飘来舞去,草丛中忽然飞起几只夜宿的鸟儿,在半空中叽叽喳喳地叫着。更多的鸟儿飞到空中盘旋鸣啭,原本平静的草甸子顷刻间就闹腾起来,显示出一片勃勃的生机。爷爷停下车说:“孩子,累不累?”

“到了吧,爷爷?”

“嗯,就是那片杨树林。”

我顺着爷爷的手抬眼望去,视野里被大片大片翻滚的绿色晕染开,摇来晃去的叶子反射着斑斑点点的阳光,一阵风吹过,那些亮斑就在一片绿色的海潮中盈盈起舞,在我依然沉浸在那片绿色带给我的震惊里时,爷爷早已扛着铁锹在向下的慢坡上一路小跑着下去了。

爷爷说选择一棵寄托命根的杨树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爷爷在一棵棵幼小的杨树之间来回检阅,拍拍结实的树干,耳朵贴上去倾听树的声音,他常说树也是通人性的,在你选择它时它会告诉你属于树的心事,每一棵树都在等待着可以陪伴终生的人。这样的理论对当时的我是无法理解的,我只是急着问爷爷我的那棵杨树告诉了他什么,爷爷一把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说,它告诉我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有能耐的人,可以给咱家光宗耀祖。爷爷的下巴紧贴着我的额头,灰白坚硬的胡碴把我扎得嗷嗷乱叫,我挥舞着手里的树枝大叫着我要当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爷爷爽朗的大笑惊动了树林里栖息的鸟群。

迷蒙中感觉爷爷在推我,睁开眼睛爬起来一看,太阳已摆到了西边,在树林里和爷爷吃过简易的午餐后,爷爷割了一捆青草铺在车子里让我躺上去,我睡了一大觉,透过树叶罅隙洒下来的阳光被褪去了燥热,树林里夹杂着鸟语花香的热风吹得我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的深处。爷爷已把选好的杨树移出来扛到了河堤上。

“孩子,快醒醒,帮爷爷把车子推上河堤,天不好,得赶快走,不然回去的路会被大水截断了。”爷爷站在河堤上焦急地朝我喊着。

晴朗的天空像是给人开了一个玩笑,突然在天上劈开了一道闪电,迷迷糊糊中我还以为是梦中的景象,太阳的光线已变成了橘红色,很短,好像没射到河堤上就被截断了。直到茶色的天空布满了乌黑的云,我才慌忙跳下来把车子拽上河堤。

“是要刮大风了吗?爷爷。”

“山雨欲来风满楼,走吧,孩子。”

我听不懂爷爷说的话,帮他把小树抬上去,爷爷还顺带割了几大捆青草,小车被堆得像一座小土丘一样高,爷爷在车把的横杠上拴上一根细绳子,说:“走吧大将军,把你冲锋陷阵的力气拿出来,拉车。”

大堤弯弯曲曲,像是一条大蛇盘在地上,我推着车子在蛇背上艰难地顶风走。这时从云缝里泻下来的是绿色的亮光,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肚脐,再往下是膝盖,最后看到我的黢黑的脚趾。我偶尔回过头,看到爷爷额头上因用力而曲张暴突的青筋,像是隐藏在潮湿土地表层的蚯蚓一样让我心里发怵。爷爷正泪汪汪地盯着我,我赶紧低下头,死命地去抓那根牵引在车辕上的绳子。

走了几里路,太阳就彻底被黑云给遮住了。天地间一片混沌,没有明显的界限,田野里的一切都隐匿了声音,偶尔有窜过去的兔子或是田鼠,但也都是一闪而过没有任何声音,我恐惧地看着爷爷,爷爷的眼睛木然地盯着前方,没有任何表情。

河堤下的庄稼仿佛是一群醉汉摇头晃脑站立不稳,依旧是听不到任何声音。河里也有被大风给掀起的细小的浪花,同样没有声响。天空中又是一声炸响,这次我吓得钻到了车子底下捂紧耳朵,被劈开的黑暗被一束短暂的光给隔开,那片狭长的天地忽又被染成了紫色,还有扑鼻的烧荒草的气息,野薄荷的清凉味儿混合着青草的潮湿,一起飘荡开来。

我从缝隙里看到爷爷的脸,他的眼睛还是木然地瞪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爷爷,那是什么?”

“大风,躲在下面别出来。”

我看到前方地里的庄稼渐次被撞弯了腰,好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墙碾轧着田野慢慢向前挺进,似要毁灭一切。我们的车子在高高的河堤上,尽管爷爷在我后面扛住了车把,可是大风要横扫一切的架势不容反抗,爷爷连人带车被掀下了堤坝。“爷爷——!”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喊出的声音被大风所吞没,肩头的绳子还是攀附在我身上紧紧地绷着,这使我意识到爷爷的存在,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我把身子尽量往下压,一只胳膊在地上丝丝地摩擦着,连接着胳膊的手死死地抓住路边的草茎,可是车子还是把我拖下堤坝,绳子像是一只受惊的蛇一样从我身上快速地滑走,我的肩上被勒出了一道暗红的绳印。

爷爷双手攥着车把,好像车上满载的是金银珠宝,他的脊背弯曲得像是一张弓,他的双脚像木桩一样揳在了地面上,裸露的小腿呈现出褐色的褶皱皮肤,上面布满曲张暴突的静脉,脚趾的骨节如树根一样盘根凸起。

大风过去后,天地间就像是刚被盘古锋利的斧头劈开一样清晰明朗,夕阳在云层之后露出了笑脸,像是对刚才短暂的失职抱有歉意,爷爷蹲在车下,眼睛盯着被刚才大风折断的杨树,像是一尊青铜像一样一动不动。

慢慢长大了我才知道,杨树在没有入土之前就被折断,冥冥之中就牵扯着被托魂的孩子的命运。爷爷用青草编成一根结实的绳子把断裂的杨树重新绑在一起,尽管那棵被遗弃的杨树还是由爷爷种在了院子里,却终究没有像传说中一样降临福祉。而第二年那个孩子也死去了。孩子的母亲号啕不止,丧子之痛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覆盖了她所有的生活,当她的意识在悲伤的浸泡中偶尔浮出水面的时候,就会突然冲进我家抓着我爷爷的衣领说:“夏河川,你咒死我的儿子,你会有报应的。”有那么一段时间,爷爷不再说话,眼睛空洞无光,整天像是丢了魂一样,他开始害怕黑暗,夜里入睡也要掌夜明灯。尽管我做医生的小姑一再强调那个孩子天生就有心脏病,即使那棵树苗能在瞬间长成参天大树,那个孩子还是会死去。爷爷却始终没有理会小姑的一番说辞,他沉浸在由自责、内疚和恐惧的漩涡所搅拌起的悲伤里,无法自拔。

报应真的在第二年降临了,春天刚过,我的耳朵就往外涌动着恶臭浓稠的脓,顺着脖子下滑流到腋下,全身散发着剧烈的腥臭,让人感觉我的耳朵是一条阴暗的臭水沟。同时听力也急剧下降,最后再也捕捉不到外界一丝一毫的声音。爷爷抚摸着我的头,惶恐地说:“是报应啊!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关于我耳聋的事情迅速在东月镇上传开,无论我的家人怎样刻意隐瞒,消息还是传播到每一个角度。从那以后,我就被明显地从同龄的孩子当中区别开来,后来镇子上开始传闻我遭到了冤魂的诅咒,渐渐地小伙伴们开始疏离我,我陷入了孤独。

我始终没有大度到接受别人的耻笑和揶揄,哪怕是别人在我面前不经意地抬手投足,我都觉得那个动作饱含了嘲讽,有时我会不管不顾地抓起任何东西砸向对方,在学校里我的脾气坏到了极点,最后迫不得已母亲把我接回家。回家的那段日子我无所事事,便每日坐到杨树下看我的书本,累了就靠着杨树慢悠悠地睡着。

开始的几年母亲还带着我四处求医,年复一年的时间都是在各个城市的医院来回流转,而每当医生对我摇头的时候母亲就会蹙紧眉头,透出了深邃的绝望。后来母亲也渐渐接受了我被冤魂诅咒的说法,她把所有的愤懑全都倾泻到爷爷的身上,声嘶力竭。

再一年的开春,那棵折断的杨树竟然奇迹般地发出了嫩芽,我偶尔路过时似乎听到那些小生命在枝条里攒动的窸窣声响。而杨树刚刚长出来的细小的叶子,让我想到那个孩子的眼睛,杨树的断口处露出了丑陋的疤痕和斑驳的树皮。那么,这一定是与某种命运相联系了吧,于是我就认定这棵杨树代表了动荡的命运,在死亡的灰烬里,重新又生长起来。

爷爷为这棵树兴奋了好久,杨树直指苍穹的枝干代表着坚韧的内心。爷爷便常拉着我到那树下,去倾听树的低语。我又把耳朵长久地紧贴着树干,急于探究大树复活的秘密,除了树叶摇晃的呜咽,我什么也没听到。见我没有任何反应,爷爷又说:“其实这才是属于你的那棵树,在千万的人群里,它选择了你。”

母亲又为我联系了新的学校,我不知道这于我除了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之外还有什么更深的意义,而爷爷却经常写信告诉我杨树的情况,说有一家喜鹊在树上筑巢生子,看来我要交上好运气了。靠着那些微薄的只言片语,我在学校里坚持了一年又一年,我想不到,除了学校这个安静的去处之外,哪里还会收留一个耳朵失聪性格怪僻的人。

“人一旦老了,就会像孩子一样,老是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母亲说。

在我爷爷躺在医院里意识模糊的时候,却坚持要家里人到杨树林找一棵杨树植在他的坟头上,他说:“有那棵树就有小子陪在身边,他学问大,听他说话有意思。”

当我接到母亲的快信,从两千公里以外的学校连夜赶回家乡时,爷爷已经长眠于山下。我记得高考结束那年,爷爷带着我去给家族故去的先辈们上坟,我问爷爷有关杨树魂灵的说法是何时传下来的,爷爷表情木然,然后嘿嘿笑着对我说:“哪有什么狗屁杨树魂,只不过是骗自己好好过日子罢了。”

“那个死去的孩子呢?”

爷爷被这一问哽住了,然后他长叹口气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呀,怎么能让他死去呢?”

有一日,我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小憩,院落里盛满的阳光糅进温和的微风里,我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不知怎的,忽然一个念头闪现,也许原来那棵树早就死掉了,是爷爷又找了一棵也说不定,只是爷爷在我聋了之后的年月里,得默默地忍受着多少被岁月浸染的沉重的苦痛啊!于是我又经常独自一人在树下坐上一个个夜晚,听不见蛙声聒噪,但见萤火虫盈盈飞舞,月光像是从银河垂下的瀑布,我背靠着大树,把头沉入梦乡的深处,梦里杨树叶子翻滚发出的声响就像哗啦啦的流水声,搅拌着我所有的乡愁。

布丁与我

文/方言

拉了初中的死党F出来看电影。天气转暖归转暖,毕竟还是冬季,两人一路瑟瑟缩缩,絮絮地说着最近的事情。由黑眼圈扯到睡眠质量,再往下就说起了整个寒假都在锲而不舍地给我暖被窝的布丁。F有些惊讶的样子,睁大眼睛问:那只猫咪还在你家?在的,我答。接着话题很快转移,时间地点人物交织成网,却在心里漏下一小块空白,仿佛动物毛皮纯粹的安静的颜色——原来距离遇见布丁的那个冬季,已经整整三年了呢。

F的惊讶并不奇怪,其实连我也无比诧异,自己喜欢动物却懒而笨拙,怎么说也不是那种会照顾宠物的人。仔细想想,其实一直都是老妈负责开饭,老爸负责卫生,剩下我要做的不过是陪布丁玩而已,这才觉得正常许多。

大概是因为住在六楼,之前家里只养过一阵子鸟,我无数次“养只小狗吧”的提议都只得到了“遛弯不方便”的回答,也就是拒绝。当然我一直记得这点——放学时在楼下第一次看到布丁时记得,从暖和的外套口袋里抽出手来犹豫要不要摸摸它的头时记得,它抬起头来望着我并无比认真地用细密的小牙齿咬我的手指(虽然无论如何也咬不痛)时记得,蹲在地上发呆的五分钟里记得,抱起它转身走向楼洞时也记得。

老妈打开门,无比诧异地望着我手上那个白色的毛团。之后,老爸挪用我的热水给猫咪洗澡,在浴霸橘黄色的明亮光线下捉跳蚤捉得不亦乐乎。这时我才顾上好好打量它:大概只有三四个月大,纯白色短毛,身形瘦而匀称,脸型介于圆形和楔形之间,左眼金黄右眼浅蓝,挺挺的小鼻子连接着嘴部柔和的曲线——比起印象中扁鼻小嘴一脸郁闷的胖胖波斯猫来,还真是好看呢。再之后,由于鸡肝缺席,沙丁鱼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猫咪的临时饭碟。三人在旁站成一排,为这顿不算丰盛的晚餐面露尴尬之色,猫咪却好像不太在意,低头大嚼一条小鱼,前爪死死摁着另一条,喉咙不时呼噜作响。尚未干透的毛贴在它背上,无论如何竖不起来,威胁中透出几分可怜,看得人心软不已。

留下吧。我不知自己这话是对谁说的,是它还是老爸老妈?不过没人反对,大概就是全票通过了。

晚饭后它钻进用纸箱和棉垫铺就的临时住所,前爪抱腿,尾巴末端盖住鼻子,竖起耳朵沉沉睡去。我们则搬了椅子围作一团,讨论猫咪的名字问题。大名布丁是我给起的,眼前这团牛奶色的柔软的东西,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微颤动着,让人很难不想到这个——后来我才悲哀地发觉,因为基本见不到外人,这么个绝妙的名字几乎没有派过用场。小名秀秀,是爸妈决定的:一来符合它的清秀相貌与性别——给它洗澡时老爸信誓旦旦地判定这是位可爱的女士;二来取“嗅”字谐音,睡前它曾强打精神无比好奇地耸动粉红色鼻尖,把整座房子闻了个遍;三是俗一点的名字会比较好养。老妈一直激动地坚持布丁要跟她姓,因为“这样家里两种姓氏就各占一半了”,使得老爸与我无比郁闷。

奇怪的是布丁似乎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小名,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慢慢习惯。直到不久后春天来到,某个晚上布丁开始引颈高歌,我们才发现对它的性别判断存在原则性错误。不顾老妈跟我的鄙视,这次老爸开始激动,“咱家的阴阳终于平衡了……”

不过没过多久阴阳平衡就被打破了。其实布丁除了晚上偶尔叫过几次之外一直很乖,并没有四处圈地盘之类的过分举动,本不想给他动绝育手术的,可在众多养猫的朋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我们还是把它抱进了开往宠物医院的出租车。

仿佛有预感似的,布丁一路上都乖乖藏在我膝盖上的纸袋里面,耳朵斜斜地撇在脑袋后面,瞳孔缩成两条细线,怯怯地打量着外面。想想这真是件残忍的事情,这么漂亮的猫竟然连留下后代的机会都没有,我几乎不敢去看它的眼睛。转念又想到给布丁打疫苗时医生说的话——绝育手术趁猫咪还小的时候做最好不过,有益于它们保持活泼的性格;公猫的手术相对而言要简单些,恢复得也快,以现在的技术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和太大痛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手术还可以延长猫的寿命。交谈中,我提到“不人道”这个词,医生马上反驳:人类尚且要节制生育,让宠物们节制生育谈得上不人道吗?何况街上那些平均寿命只有两三年的流浪宠物,大都是不负责任的主人放任宠物们自由生育的结果。于心不忍也好,不愿掏钱也好,只怕逃避手术才是真正不人道的做法。

我被医生的一番话顶得无言以对,可还是没有亲自把布丁送进手术室的勇气。回家心神不宁地等了几个钟头,终于等来了怀里抱着纸箱的老爸,后面跟着眼眶通红的老妈。探头看进去,布丁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下腹为了手术剃掉了一片毛,套着保护伤口的简易病号服。我蹲在那儿一直呆呆地看着,心里面惨白一片,回过神来的时候鼻子一酸,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这时我才发觉,布丁已然是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好在医生的话是对的,布丁的恢复速度惊人,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康复活动,吃东西舔毛咬手术服一样不落。也许是麻药劲还没全过去的缘故,走路的时候腿一软一软的,加上那个神似围嘴的病号服,让人担心之余忍俊不禁。

大概是从恢复健康后开始,布丁的生活慢慢稳定下来,正式成为了家里的第四名成员。

印象里的猫是种很灵的动物。像《猫汤》里面的乌冬猫,在那个荒谬而真实的虚构世界里得到了几乎可以与人平起平坐的能力和地位,表情无辜无邪,奇大无比的黑色眼睛,望进去仿佛可以看到整个深深的黑夜;性格却不知该形容为天真还是残忍,常常近乎本能地对周围的一切施行暴力,而毫不内疚毫无责任。或者《猫的报恩》里的猫男爵,在小春因迷恋于猫儿式的闲适生活而头生双耳时大喝一声“你要把自己给丢掉了吗”,那个世界在平和表面下潜藏的恐怖感觉骤然清晰起来。或者《爱丽丝梦游奇境》里的柴郡猫,是个连残暴的红心皇后也无可奈何的存在,按自己的意愿凭空消失出现,笑起来嘴巴一直咧到耳根。又或者,像夏目漱石《我是猫》里的“咱家”,一只善于思索、见识广博、愤世嫉俗的性情中“猫”,最后失足落缸,怀着满腔苦闷与对“太平世界”的向往,重复着“谢天谢地”,安然而逝……

在古埃及传说里,蛇代表死亡与疾病,猫则象征着拯救者;月亮女神的形象也被描绘成人身猫头。当地的许多庙宇饲养猫,并按仪式给它们喂食,流浪猫会受到善待,家猫则能分享家庭食物,死后甚至会被制成猫木乃伊,埋进专用的墓地或索性与主人埋葬在一起,以求来世仍能相伴。与牛在印度所受到的喜爱相比,猫在埃及人心目中还多了层崇拜敬畏的意味,地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在相当一部分人眼里,猫或许只是一种牟利的工具,一味性温补虚祛湿的药材,甚至一道风味独特的菜肴。布丁来后不久,网上爆出了“美国盆景猫”的新闻,其后每当它做下了什么坏事悻悻地被老妈打脑门时,老爸都要在旁边嘟囔“再不听话就把你做盆景”,不过自从看过广东猫肉市场的报道后,那句话变换成了“再不听话就把你打包寄到广州”……只是布丁都一样不理解,只好望着保持严肃未果的我们发呆。

不得不感叹下,也许猫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比人更有发呆天赋的动物。王小波形容人盯着人看时,就曾用过“像公猫看母猫一样”的比喻,我以为妙得很。布丁喜欢前腿支地后腿蹲坐地盯着某样东西看,尤其是人的眼睛。它可以摆着尾巴就这么看上好久好久,一旦你对它说话试图制止它,它还会把头歪过一个微妙的角度,看得我心虚不已,直到没了脾气。也许世上有些事情是专为谋杀时间而生的,比如校会,比如排队,再比如与猫对视。一旦盯着布丁那双无比漂亮的眼睛——如果是在夜里,黄蓝两只眼睛还会发出绿红两色的反光,却单纯得仿佛空无一物——时间就会飞快地过去。就好比在写政治大题的时候,一旦想到“为什么我得写这个”,再回过神时半个小时已经溜走了。老妈买来两大缸孔雀鱼后,布丁发呆的地点更多换成了鱼缸前面,目光随鱼而动,每每欲扑又止,总觉得那端坐里面多了些温良恭俭让的意味。

布丁基本昼伏夜出,常常是逐阳光而卧,初睡时睡相规矩,四脚伏于身下,仿佛狮身人面像,一旦晒暖和了就变成侧躺甚至平躺,四脚朝天,大方地露出肚皮。布丁每天要断断续续地睡上十五到十八小时,书桌床铺地板冰箱大腿皆可睡也;浅睡时常会做梦,脚爪、胡须、在阳光里呈半透明粉红色的耳朵一起簌簌而动,煞是可爱。猫的体温高于人,身体柔软,用来抱着再适合不过。我常生病,布丁喜欢钻进被窝给我充当抱枕,两个一整天大睡下来,病也好了大半。

所谓人有人道猫有猫道,猫不识字不读书,然而在生活态度方面却委实堪为人师。对于猫来说,也许是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可言的——那么所谓生活,也就可以约等于“把握当下”了。无论小猫还是老猫总是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除了极少数被紧张与恐惧所左右的时刻。看着布丁扬起眉毛饶有兴味的表情,我总不免疑惑,难道生活不是旧的?莫非世界已被人在暗中偷换过?

戴安娜·怀特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看起来像他们的宠物,另一种人则希望如此——我想自己属于后者。

有时候会觉得布丁跟自己一样,是个麻烦的臭家伙。它会蹂躏家里除了仙人掌以外的一切植物;头枕着我的枕头睡觉并拒绝给我挪地方;痛恨洗澡,一沾水便惨叫不已又抓又咬,而我又是疤痕体质;在脚掌未干之时跳上书桌,在作业上踩来踩去;乞食时叫得无比谄媚,一路跟脚到厨房差点把人绊倒;趁人不注意把炸鱼叼到地上,一番消遣后再开啃时已经满地是油……

有时候又会感到是自己亏欠了布丁许多。因为住得高,三年来布丁从未下过楼,好在胆小的它似乎对外面印象不佳,多少减轻了我内疚的感觉——有次它刚壮起胆子从门缝里钻出去风就把虚掩的大门关上了,布丁当即开始尖叫,吓得我还以为是门夹住了猫尾巴,一打开门它便飞一般冲进床下面,哄了半天才肯出来。因为无从得知它的生日,便选了11月11号,每年与一帮光棍普天同庆之时,只开一罐凤尾鱼猫罐头再陪它玩一会儿便草草了结,全然不顾背后那个带有几分哀怨的眼神: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真是矛盾的心情。

直到我想起布丁到来几个月后的那天晚上,我午夜梦回,迷迷糊糊想翻身时却发觉被角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扭头看过去才发现是布丁,前脚掩面睡得香甜,呼吸声平稳,表情不为我所知——这是布丁第一次主动跳上床来,毫无戒备地陪我一起入眠。我呆呆注视着那只月光里面柔软的白色小动物,意识瞬间清醒起来,睡意全无。

那种奇妙的感觉让我明白,根本谈不上什么麻烦或亏欠。三年前的那个初冬,我捡到布丁,或者说布丁捡到了我。我们渐渐包容了对方的所有缺点,渐渐习惯于互相依赖,并且再也不想丢掉彼此,如此而已。

童年记忆

文/丁威

回忆是在一条河流边涉足,现在在河流的四分之一,往前回溯,我想找寻源头,那些光对于此刻的我还在闪烁。

那些旧房子现在都已经不在,因为修路和最后的翻新,面貌就完全改变了,爷爷家的房子大致的方位和各个房子的用途也都还依稀记得。

记忆最为深刻的还是那些油的香味,爷爷榨了几十年的油,那些醇厚的香味每每闻到,都还鲜活,花生油、豆油、菜籽油、芝麻油,尤其是芝麻油,很远就可以嗅到,还有花生油,以前听说可以用来钓鱼,那种香味会吸引很多的鱼来,我们兄弟几个就带了很多的花生饼,许久的等候的结果却是,鱼没有上钩,花生饼却被一扫而光,那些花生饼也还有很好的滋味,其实是些熟了的花生,就像现在的压缩饼干,想想那时候,我们就吃到了压缩的东西,确实很有滋味,满口都是余香,而那些花生饼都是油性很大的东西,更多的时候,我们吃完后一段时间,都会急急地跑向厕所,其实,对于农村的小孩子来说,所谓的厕所,也就是稍避人耳目的地方而已。

那些让我们难受的快乐,那些让我们知足的一般的滋味,也许很多年后都不可能再找到了。

我几乎是在各种的油中泡大的,不过,对于油腻的滋味我到现在还不是很习惯,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可是记忆里的香味却都是不会消失的,现在,每到夏天,就会吃凉拌的菜,爷爷家的凉菜里就漂满了芝麻油的香味,别人家的凉菜只有很少的芝麻油,爷爷家的却会满满厚厚的一层,吃饭时屋子里就充满了快乐的香味。

现在爷爷已经苍老,我想对于那些香味,它们也许已经深入到爷爷的灵魂了吧,有一天,在爷爷的皱纹里,都会飘满油的香味,那样的苍老是溢满香味的苍老吧。

那些房子大多堆满了各种的麻袋,装满了各种用来榨油的种子,那些麻袋对于我们来说,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去处,麻袋间飘着温暖而浑浊的空气,往往一次迷藏之后,我们的身上都会落很多的灰尘,快乐之后,衣服变脏就成了我们的难题,衣服是刚换洗的,现在,都变得布满灰尘,我们就在外面躲到吃饭的时间,一声吃饭了的喊声将我们唤回家,我们就怯怯地溜回家,像贼似的飞快穿过堂屋,妈妈自然是知道我们那些小心思,总会强装生气的模样,却会拿了手巾给我们拍去身上的灰尘,拍灰尘的力会用大些,多少让我们感到她是在生气,再拿洗脸的手巾给我们擦脸,然后,妈妈去厨房盛饭,让我们自己去洗手,我们会在脸盆旁偷偷地笑,想象着今天的饭食,香味早就飘满的房子是暖融融的饭香,那些饭总是足够香甜,也许是因为疲惫,也许是因为躲过了责骂,也许是因为饭食真的是香甜。

爷爷家临近大路,向南走十几步就可以看到,是三间的土房子,在那个年头,那是很长脸的大房子,青的瓦片,像鱼鳞铺满了房顶,每每下雨,会听到仿佛琴声的音乐在青瓦上响起,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青瓦上,瓦上就会升起一片雾来,在屋檐挂起一道帘子,我们每每将手飞快地从这些雨的帘子中穿过,谁的手没有湿,那个人就会很开心地笑,而那些手上湿了的也会将水在衣服上抹掉,期待下次手会是干的。

那些日子天真而无忧,哭泣都是幸福,我们也喜欢雨,雨天也会有很多乐趣,因为害怕生病,淋雨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我们更多的是拿着雨伞在雨里疯跑,或者久久伫立,仿佛雨里有这个世界的全部宁静,仿佛这个世界的此刻就我一人,仿佛那些雨只为此刻的我而下,记得好朋友跟我说过,她小时候,每到雨天,她的太奶就会剪一个纸的小和尚,倒贴在雨中的树上,期盼着雨水快点停息。

我想一个人的一生里总会落满雨水,那些雨水就像宿命,童年不会知道雨对于大人对于丰收的重要性,雨可以让那些辛劳成为我们碗里满满的饭香,也可以让整个耕种季节的忙碌化为一次沉重的无助与心疼。

有一次,在雨里我突然变得很悲伤,一个人撑着一把伞走在雨里,周围是放学后熙来攘往的人群,我觉得那时我被抛弃在庞大的孤独与恐惧里,就在路上,拼命地想一句诗来给此刻一个形容:落雨了,仿佛这个世界你的时光从未停止一场冗长的哭泣,童年里的雨是晴天之后的另一次欢愉,什么时候,雨开始变成悲伤的东西了,或者只是我而已,那些雨水就有了悲伤的定义?但,那些雨终归不能久长,我们都不想长久地躲在屋里,屋外的世界总是充满诱惑,甚至对于孩子而言,那些诱惑更大。

我还能依稀在梦里看见那扇小门,穿过门,就可以看见爷爷家大的院子,农村的院子总是杂乱的,拖拉机、自行车、破口袋、土坯块、旧木材……满满地堆了一院子,那些熟悉的农具,我几乎可以从它们身上闻到劳动后的汗水味道,锈蚀了铁锹,锈蚀了的锄头,锈蚀了的镰刀,在我心中,觉得它们都多多少少透出辛辣的气味,闲暇时节,它们变得沉默苍老,被冷落在角落,到了农忙,它们会唱起歌来,变得光亮而充满生机,也是它们最先尝到麦子、水稻等粮食的滋味。

从那扇小门进了院子,右边就是那三间大房子,这三间房子又可以分为两间,东边是一大间,又分为三小间,三小间中较大的是堂屋,也是所有房间里最热闹的,待客、吃饭、闲谈……都是在这间房子里。

对于我而言,这间房子有很多印象深刻的事,最让我动容是奶奶,奶奶去世得很早,那时,我刚六岁,人世的诸多东西我都还不明了,即使是最爱的亲人的离世。我不知道奶奶的去世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以后的岁月里我再也不可以撒娇似的叫出奶奶这个温馨的词,我不知道那些大人们那时悲痛欲绝的哭泣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再也没有了妈妈这个伟大的词。

我现在都还记得奶奶去世的那几年,爷爷在雨天或闲天里,总会到奶奶的坟前长久地哭泣,对于爷爷,他一生里的痛苦只有他自己可以知晓,也许我们用多少词都不能够说出那些庞大的悲悯,几乎人世里所有的悲哀他都尝尽。

奶奶离去后那个家突然变得不和谐,发生了对现在的我来说几乎不可想象的一次大的冲突,我家被隔离在那个大家庭之外很久,其间的辛酸妈妈每次说来都是满眼的泪,其实,多多少少也在那时的我的幼小的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好的是现在,这个家又复归和谐。

即使现在我都还会想起奶奶,但却因为时间的长久已经忘记了奶奶的音容笑貌,其实,奶奶是有一张遗像的,因为怕爷爷看到会更难过,所以被放在了柜子里,只是在柜子里放的时间太久,被水弄得潮湿,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记得几年前,我在无意间看到一张大的却什么都看不清的照片,四婶子说那是奶奶的遗像,说完,我才意识到奶奶已经离开十几年了,十几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十几年前在我面前那么亲切的一个人,现在却已隔世,这个世界带走了奶奶的温暖。

犹记得的是奶奶全都白了的头发和奶奶的慈祥,有几个场景,一个是奶奶坐在这间堂屋里吃饭,安详而熟悉,另几个场景都和我有关,在我们兄弟里,奶奶那时是最疼我的,记得是一个晚上,堂屋里放了两张长的条凳,我和奶奶坐着,奶奶给我剥瓜子吃,奶奶剥一个我吃一个,那一包瓜子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奶奶没有吃一个,我还能想象奶奶剥瓜子时看我的眼神,那是像落日一样的眼神。

堂屋的左边是奶奶和爷爷住的房子,对于那间房子,我记得是床下,大姑那时每次来几乎都会带零食,奶奶就把那些零食放在床下,那些零食也几乎都会全部落入我的口中,最常吃的是冰糖,甜的滋味可以让那时的我快乐一天,爷爷的房子里靠南有一张旧的桌子,即使那时它就已经显得足够旧了,由于厨房的遮蔽和屋子朝向的缘故,爷爷的那间房子没有足够的阳光,似乎总是暗暗的,总是给我一种凉凉的感觉,从堂屋往那间屋子里看,是要用手挡住阳光才可以看清的,在农村,似乎所有的灰暗的房子都是老人来住的,向阳的明媚的总会留给家里的年轻人,那间房子里靠北的就是那张爷爷现在睡的旧的大床,它比这个家庭里很多人都要苍老,那间房子里靠西的好像堆了很多被子衣服之类的东西,爷爷没有柜子,只有一口很小的木箱子,漆成红色,现在那只箱子还在用,只是漆已剥落,那个箱子总会在外面挂一把锁,我记得我想过很多种打开那只箱子的方式,我总觉得那里面装满了好吃的东西,许多的时候,我总是默默地站在箱子前,想象着箱子被打开的情景,我的嘴里塞满零食,我吃到天黑吃到疲惫。

朦胧中也似乎有那个场景,那是奶奶出殡的那天,似乎下了雨,淅淅沥沥的不是很大,却是另一种悲伤的哭泣,不知道是爸爸还是哪个叔叔,在奶奶的棺木被抬出的那一刻,在雨地里挣扎着哭,悲痛欲绝,我也几乎是不明所以地大声哭,我那时还不明白大人的哭泣,仿佛在我那时的记忆里,大人是不会哭泣的,是不该有眼泪的,我被吓住了,奶奶那天的出殡留给我的是雨的记忆,哭泣的记忆,一种黑暗的伤痛的记忆。

奶奶被埋在了去大寺的路上,现在每次经过那里,奶奶的坟茔都可以看到,会忍不住去看,心里也会不住地悲凉,多想奶奶还是在的,会让我们大声地叫她奶奶,有些事物我们再也不可能找到,那些亲切的词我们再也不可能去说出口。

堂屋里也会有欢乐的记忆,不过,对我来说,却是黑色幽默般的笑话,那时每家的堂屋里几乎都会有燕子窝,因为燕子是益鸟,农村里便有一种说法,不可以去捉燕子,燕子的颈项前有一抹红色,如果谁去捉燕子,是要害红眼病的,所以家家户户都是允许燕子在屋里筑巢的,不好的一点就是燕子粪便是个问题,所以家家户户都会在燕子的巢穴旁安一个硬纸板,那样粪便就不会落下来。

爷爷家的堂屋里靠北墙有一个长的条几,是用来放置水瓶、杯子、香炉等物品的,条几很高,两边各有两个小的柜子和两个抽屉,小柜子上每年都会贴上喜福之类的词,象征着吉祥如意,条几上有一些粗糙的镂空花纹,条几下放了一张大桌子,大桌子下又会放一张小桌子,像现在的一些玩具一样,一个套着一个,现在那个条几和那张大桌子还在用,有些东西是带有岁月的。

那张大桌子给我的记忆是狼狈的记忆,那次我和爷爷、老爹在大桌子上吃午饭,那时我好像也就四五岁,我非吵着闹着要在大桌子的中间吃饭,爷爷说,你看你要是在中间吃,你的头上就是燕子的窝,燕子会拉屎,你不怕落到你头上落到你碗里?我说,我不怕,我一定要坐中间,也就是我刚吃了几口,那只燕子仿佛听懂爷爷的话似的,拉了两泡,一泡落到我头上,一泡落到我碗里,我大声地哭,爷爷和老爹在笑,我就止了哭泣,我觉得是我自己的错,我几乎是忍着眼泪吃完了那顿饭,我也想过要捅了那只燕子窝,可我害怕会得红眼病,所以,以后那只燕子窝里的那群燕子,年年都还会叽叽喳喳,唯一不同的是归来的燕子都不是去年那一只。

那张小桌子的给我的记忆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醉酒,那次爷爷家里来了客人,每次有客人,我都会站在爷爷身边,等着吃那些平时很难吃到的菜,爷爷也不会责备我不懂礼貌。对于那个年纪,礼貌也许是奢侈的事。我站在那里的一个任务是给爷爷代酒,因为每次代酒我都可以吃很多的菜,虽然酒会很辣,但一想到那些美味的菜,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替爷爷代酒。也许是那次的客人实在是有酒量,也许是那次的菜实在是美味,我替爷爷喝了不少酒,也吃了不少的菜,那次我醉了,醉得似乎很彻底,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不再能喝酒,闻到酒的气味都会很难受。那次真的是喝伤了,喝完了我就在堂屋的一张麻袋上睡着了,似乎睡了很久,最后醒来已经是黄昏了,在立的搀扶下,我语无伦次地说话,步履蹒跚地走,记得到了二爷家旁的稻场,最后的记忆不知所踪,很久似乎都是在梦里一般。

堂屋的地面很不平,我还记得我刚学会写字的时候,每晚的晚饭后,我都会拿着粉笔在那凸凹起伏的地面上写字,写的内容只记得毛主席和天下第一,那时说毛是要称主席的,不可以直呼其名,那时我就知道什么是敬仰。

其实对于堂屋最深刻的记忆是电视机,那个年代,电视是一个不可想象的东西,爷爷家的电视机是我们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可想而知对于第一次见到电视机的我们,那是一种完全可以称之为恐怖的事,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会在里面晃动,我才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不只是有那些我认识的人,还有很多我不知道没见过的人和我们分享阳光、风、空气。

新闻那时是我们看得最多的节目,那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不只有安稳的平静生活,还有硝烟纷飞的战争以及血腥的杀戮,我最喜欢的是每到七点,村里的很多人都会端着饭碗来到我爷爷家,很多人都是大老远地跑来,我爷爷会早早地把电视搬到屋外,那足够宽敞,人们起先是熙熙融融地闲谈,当新闻联播的音乐一响起,整个院落就安静下来,只有少数的吃饭的声音,却都细细慢慢地吃,少了平时的大声大口的样子,那一碗饭以新闻联播的结束为终结。

每次我都会很激动,我是要坐在离电视机最近的地方的,而且不允许人碰到我,还会大声地发脾气,有一种趾高气昂的骄傲,虽然这招来家人的责备,我却仍旧如此不以为然,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电视是我家的,我是可以定一个所谓的规矩的。那时好像还没有什么动画片,这不能不说对童年是一种损失,当我再大些,却对动画片失去了兴趣,那时的场景完全可以和看电影相比。

说到电影,也是童年里最难忘的记忆,每次电影来时,便会在瞬间传遍村子,家人会在电影开场前五六个小时去占座位,村里卖零食的也会早早地去占一个做买卖的好地方,当黄昏褪尽她的最后一点羞涩的云霞,人群就开始变得熙攘,仿佛那是一次灾难之后的逃亡,都是携家带眷的。

我记得是在我后来的家的对面,唯一的记忆就是奔跑和零食,我坐在爸爸的脖颈上,几乎是飞奔着前往放映电影的地方,那时已经黑压压地填满了人,一到那,我们小孩子就被那些零食所吸引,电影是什么却毫无印象,卖零食的三三两两地点缀在人群中,一切声响掀起很大的波澜,孩子索要零食的哭泣声,卖零食的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大人们呵斥孩子的叫嚣声,小青年故意制造出来的怪异声,电影里人声以及背景音乐声,真正是来看电影的人的朴实笑声,甚至那些人动容了都可以听到哭泣声。

那是在放映《妈妈再爱我一次》时,整个放映场地上响起一片落雨似的哭泣声,我觉得那是恐怖的事,电影找到了人们的泪的泉眼,后来电视机里又放映了,我也长大了一些,再去看《妈妈再爱我一次》,我才多多少少明白了那些哭泣的真正含义,妈妈,这个词让我们无地自容,什么词形容都是无力的,我也才知道电影有那么大的魔力,可以让一个人忘记他的此刻,随着电影里的疼痛和欢愉来控制自己的悲喜。

最后是电影的散场,小孩子吃到了他们平时吃不到的零食,青年们满足了他们的表现的欲望,大人们找到了他们情感的泉眼和暂时的闲适,小贩们赚到了他们平时的夜晚赚不到的钱,每个人都在一次的电影放映里找到了对于他们而言无比知足的快乐,也许也有不开心,因为占位置和偏见等等而起的口角与纷争,但,对于童年,这些是可以被轻而易举地被抹掉的。

随着时光的流转,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小孩子有了足够的零食,世界的精彩开始变得纷繁,那些以前看来可以让我们欣喜的现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那些看电影的美好回忆就再也不会到来了,我们也在时光的流转中一天又一天地匆忙长大了。

在堂屋的右边是四叔和四婶子的房子,那间房子的记忆很模糊,唯一记得的是嘈杂的说笑,好像是四婶子刚来不久。记忆也不一定是可靠的东西,那时我也就上三四年级的样子,在那间屋子里,三婶子、四婶子在一起嬉笑着说给我们几个兄弟说媳妇,问我们以后要什么样的媳妇,还说我们肯定是怕媳妇的,等等。

我们的几个婶子是那么好的婶子,爷爷也是时常夸赞这些个媳妇,那是爷爷的荣耀。

这间房子给我的记忆微乎其微,靠东墙的是床,靠西墙的是衣柜,靠南窗的是桌子,还有就是站在爷爷的屋子往四婶子屋里望的情景,那时四婶子还是丁家的新媳妇,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陌生而新奇的存在,四婶子是一个善良、质朴、爽快的人,所有的婶子都是那么亲切,所以在那个家里,温馨是满布的空气,充满我的心。

靠西的一间房子相较之这间而言就小些,但是因为这间房子没有被分成几间小的,就给人的感觉它是很大的,那间房子的印象就是满满的袋子,浑浊的充满灰尘的空气,墙的高处开了几个气孔,阳光缓缓地透进来,在暗处,可以看到许多尘埃的微小颗粒在光里浮动,是一段四方的光柱,刀切一样地照进来,地上就会有几个菱形的光斑。

那几个气孔给我是一次哭泣的记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那么高的地方放那些东西,我从低处看到了那东西的影影绰绰的模糊样子,却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我曾几次想爬到高处探个究竟,却无奈没有办法爬那么高,终于有一次,叔叔搬了个梯子来,具体是干什么忘了,只记得最后梯子没搬走,我就抓住了那次机会,摸索着爬到高处,小心翼翼地伸手,以为我终于就要得到那些东西,心里激动异常,呼吸都变得沉重,在我还没有看清那些东西的模样,而胳膊伸直刚可以摸到时,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抓,随着啪的声音响起,我撕心裂肺地哭了,那些东西原来是老鼠夹,我的手因此疼了好久,从此就对莫名的东西产生了恐惧。

我有很多次一个人在那间房子里,因为没有人玩,自己也不是闹腾的孩子,就一个人坐在那间房子里很久,现在的不喜欢热闹的习惯也许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吧。我会在那间房子里坐很久,什么都不说地望那些光里的尘埃仿佛有生命般浮动飘游,从阳光很刺眼到光渐渐淡薄下去,心里总是会升起很多莫名的情绪。日暮黄昏,光是浅而温馨的,带有怀旧的感觉,一个人的童年就开始怀旧,那么也许就注定了以后不管走多远,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黄昏以及忧郁,我不知道我在那间房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或许冥冥之中总是会有光的印记,那几个气孔,那些每日照进来的光,那些光里浮动的尘埃,像我的童年,总有一天,会离开会淡薄下去,可也总有一些人一些记忆会陪伴我一生,这是我此生的财富。

那扇小门的左边就是厨房,我想所有的厨房给童年的记忆都是最深刻的记忆,莫言在他很多的小说里写了饿与吃,童年给他的记忆就是漫无边际的饿以及对食物的令人发指的渴求,他说人在饿到极致时肚子是透明的,而且是像气球一样饱满,可以看见青色的肠子在蠕动,虽然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食物给我的唇齿间留下的记忆却不会忘怀。

那间厨房被一个薄的泥墙分为两小间,进去先看到的是许多的杂物,几乎满满地堆到了房顶,面桶、米桶等,陈年的玉米、辣椒挂在高处,红红黄黄的炫目的颜色,给灰扑扑暗淡的厨房加了暖色调,显出活力,往里进,就是真正的厨房,满屋子的油烟味道,靠西墙的是一个菜柜子,一人多高,满身油腻的柜子含了岁月,也在西墙靠近柜子的是水缸,年年地贴着水泉四海,农村的水给我记忆就是甘甜,城市永远都不会有那么好的水,北墙和西墙的交接处是一个泥制的碗橱,放了碗、菜刀、勺子等,现在几乎就见不到那样的碗橱了吧,旧旧脏脏的感觉,靠北墙的是桌子,远远地就可以听到切菜的声音,尤其是剁饺子馅时,就仿佛看到几把菜刀在桌子上起舞,噼里啪啦一阵刀声,细碎的饺子馅就满满地一盆,对我们而言,剁饺子馅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我们期许的是那些从锅里捞出来的香气扑鼻的饺子。

现在,吃饺子变成了简单的事情,不需要剁饺子馅,不需要擀饺子皮,我们甚至都不再过于期许那些曾经如此诱人的饺子了,可是这其中流失的乐趣谁能知道呢?也许是童年过于苍白,也许是日子过于仓促,很多乐趣都不再那么新鲜,很多故事也都不再那么迷人。

而现在升腾的秸秆烟气、灶台里燃烧的火、扑鼻的饭菜香等伴随着童年消失不见,属于一个年代的记忆也随之消失殆尽。

现在,老房子都已倾颓,丢失的岁月业已斑驳。

再回忆,童年也不过是旧的时光,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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