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建议住院观察。经我们再三解释——1.家里还有病着的八十多岁的父亲,他肯定不能同意;2.母亲住院的费用全部要我们自己负担(我们还是以此站不住脚的理由,再次牺牲了母亲的利益)。医生最后决定开些药(血栓通和一些片剂)让我们回去由社区大夫到家上门输液。
就在母亲看病之前的那天清早,小任接到老家的电话,说她远在甘肃天水的父亲不慎从山上摔下来,情况很严重。
她匆匆辞别了我们。扶母亲下了楼,小任趴在车窗上最后看了母亲一眼,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们常以为这个平时很少讲话、不太伶俐的小姑娘,一定也不会有太丰富的感情——我们错怪她了。
父亲此前不断向我告状,埋怨小任“一出去就大半天不回,家里没人……”“你妈摔了都没人管”之类的。父亲一贯拿不懂事的母亲说事,其实是为表达他自己的愤怨。小任听不入耳,但也不会强辩。
后来父亲又无中生有地怀疑小任偷了给母亲的戒指和钱,抑或在他饭菜里下毒。有一天,小任端了一个饭盆进入他的房间,父亲固执地认定,小任手上捧的是给他预备的骨灰盒,怒不可遏地把小任轰了出去。
听完小任的转述,我顿时觉得不寒而栗。倒不是因为父亲的无理取闹蛮不讲理,而是我曾听说过——老人通常出现这种遇见神鬼等幻觉,便意味着来日无多了。我有一个朋友,在他爷爷病危期间日夜守候。后来,他的爷爷老是在幻觉中,说有人抢他床头柜子里的药,并经常念叨死去的人的名字,还说,有人动了他“上路”用的纸钱。问他“哪儿呢?”他便指向屋子里一个明确的方向——“那不是吗?——就那儿!”一个月后,朋友的爷爷就去世了。
母亲既已这样,又开始担心父亲了。
换人:新来的小王玩心很大
一家人兵分几路。在我和二姐、三姐送母亲去医院的同时,父亲有大姐在家照看,妻子负责把小任送回公司——这是规定,辞退时必须雇主亲自将服务员送回并办理相关手续,再跑到另一家公司,领了一位新的保姆回家。
是夜。母亲仍旧不能安睡。三姐过来值守,嘱咐我们母亲哭闹时谁也不用起来,由她一个人哄,否则第二天都甭打算上班了。她说日子还长着呢!
三姐整整陪母亲坐了一夜没合眼。我在母亲的哭喊声中,倒睡了个安稳觉。据三姐讲,母亲那一宿翻来覆去,躺下,起来,躺下,起来,稍不顺她的意,就用手拧人、打人,劲儿很大,生气了就把床上的枕头、被子等一股脑胡噜扔到地上。情绪十分焦躁不安。
看来母亲是要以无休止的哭闹,与大家长期战斗下去了。
面对母亲的病痛和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尤其是在夜里),只靠保姆一个人恐难尽心和胜任,再说还有父亲,以及大量家务要做——下下策:只能我们姐儿几个在我家轮着“上夜班”。
当时我能想到的救治母亲的希望有(唯物的和唯心的):1.送她回老家一段时间,换换环境,看能否改善;2.买电影《喜盈门》VCD影碟——母亲平时最喜欢的一部农村电影,曾百看不厌,借以找回记忆;3.到中医院试试,看能否有转机;4.住院治疗;5.去雍和宫烧香拜佛,保佑母亲平安。在人力所不能及的危难中,往往只能求助于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
我们还想到,如果能找到一位“全天候”型的保姆,日夜照顾他们,我们愿付给她双倍的工资。
17日,妻子从杭州出差回来。说她这次特地到灵隐寺拜了佛,极虔诚地保佑母亲的病能好转。不可思议的是,连续哭闹了四个晚上的母亲,在妻子回来的当晚竟能安然入睡,而且坚持到第二天白天都一直很好。但第二天夜里,母亲又哭闹如常了,且变本加厉地补回来。
这是怎样一段日子啊……
白天连着夜晚,哭声连着哭声……
母亲的哭喊就是命令。不由分说,无缘无故。她已经没有了黑夜白天的概念,时间对母亲彻底失去了意义——后来,父亲又变成那样。
母亲的脸上,从此极少再绽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她的所有表情一律深刻着扭曲和痛苦。她的生命只剩下一天天的耗损,委顿,绝望……
新来的小王还处在少女花季的年龄,玩心很大,责任心很少。打一开始她就厌烦了我家繁重的劳动,更有父母带给她的精神上的负担。从她来的第一天,正逢母亲病重的开始。别说她一个小姑娘,以后再找到能胜任如此“家务”的保姆,恐怕真的也很难。
为了劝服她留下,妻子找来动画片的影碟,让她忙中偷闲的时候可以看看,出差也不忘带点小女孩喜欢的饰品送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她会由衷地很开心。可她就是不愿回到工作上来,甚至把嫌弃和咒骂老人的心里话,通通发泄在账本的背面。从她只言片语的记录看,她是一直在忍受,忍受,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样下去对她不公平。对我们也不公平。
干满一个月的试工期,我们决定换人。
她对辞退她的决定一点也不意外,很爽快地接受下来。像久禁樊笼的小鸟,当即甩下还泡在水池里待洗的碗筷,就要我们送她回公司。
站在公司里办辞退手续的时候,我们注意到她脚上穿着一双单鞋。时值12月,近三九天,让我们隐隐感到一阵心疼。当初真该给她买双棉鞋,我们怎么一直没注意到呢?!小女孩纵有千错万错,毕竟小小年纪就出门在外,不易啊!
吃一堑,长一智。
有了小王这次教训,再找保姆,绝不可以找年龄太小的小姑娘。心会飞。
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教训二:绝不能坐以待“等”,青黄不接。要学会骑驴找马。
劳务公司这次矫枉过正,极力向我们推荐了一位年纪五十开外,头发已然花白的老太太。公司说这老太太愿意看护老人,只求能挣多点。她本身已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了,谁看护谁呀?!怕我们没信心,劳务公司专程把她约来面谈。
“老人”一口天南地北的家乡话,让人费解,只能连蒙带猜。
“您做过保姆吗?”
摇头。“俺看过自己的孩子,几个孩子都是俺带大的。”
“您会写字吗?将来买菜什么的您得记账。”
摇头。“俺不认字。”
“您会打电话吗?能认电话号码吗?”
还是摇头。没打过。替她拨通了她能讲话。
“那您会使用家用电器吗?比如洗衣机、微波炉之类的?”
还没等她摇头,公司已经替她说话了:“没关系,她能硬记,开关在哪儿,插电在哪儿,她们有她们的一套办法”,又转对“老人”——
“是吧老太太?!”
老人懵懂地笑着点头,表情显然不明所以。
这怎么行?闹不好发生事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不解公司为什么这么热情推荐这样一位老人?还是看我们用人心切,饥不择食?
为安全起见,我们宁可忍痛割爱。
刘姐基本符合我们想要找的人
山东大姐叫刘合芳,38岁,体格健壮。样子看上去憨厚朴实。刘姐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在上高中了。丈夫也在北京的一家加油站给人打工。
刘姐的条件基本符合我们想要找的。
她家里也有公婆,七十多岁了尚能下地干活儿,自身的生活经历使她懂得怎么照顾老人,不用我们多说。这一次,我们事先把父母的情况如实作了通报,瞒和骗毕竟只能一时,还不如早早打消保姆的期待和幻想。就是这样一对双双不能自理的累人的老人,成不成你自己选择。
干起活儿来,刘姐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得心应手,有条不紊。她在这个岗位上发挥了农村人的才智,让我们真正放心把家交给她。
父亲与所有保姆都像是一对“天敌”,矛盾永远无法调和。
开始还好,父亲尚能拘着面子,说话注意分寸。他也确实把刘姐当成自家人一样对待,其乐融融地一派祥和。但没过多久,父亲又旧病复发,重施故技,把矛头直指刘姐。
一天夜里,三点多。刘姐刚给母亲把完尿,回自己屋躺下。父亲一嗓子把我喊起来,急赤白脸一通逼问:
“钱呢?我在兜里掖的十块钱呢?怎么没了?”
父亲声音洪亮,在走廊里连骂带喊——“给我找去!王八蛋操的你们,到底谁拿去了?”
灯关着,但可以肯定刘姐还没入睡。即使睡了,父亲的巨大喊声也会把她惊醒。但她并没吱声。我能想象她是强忍着不发作。怕保姆多想,我劝父亲深更半夜的先睡觉,明天再找。
父亲谁的话也不听,他就要搅得所有人都别睡。
只能由着他闹。
五点多。又听见父亲在那屋大声声明:“找着了,钱在这儿呢!——对不起啊,我错怪了你了。”(显然也是说给刘姐听的)
刘姐第二天就委屈地向我说:“真没法干了,老爷子怀疑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是外人,不是明摆着指我吗?!”“你说再累点我都能忍,但老是这样我真是受不了……”刘姐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劳务合同里特别有一条:“不得侮辱、打骂家庭服务员。”父亲的表现其实已经构成“侮辱”和“谩骂”了,无论如何太过分。
我们只能好言相劝,极力挽留:“老头儿是老糊涂了,他这是病,也未必针对你来的,他现在对谁都这样——咱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就是了。从你到我们家来,你的工作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呢,我们心里有数……”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我们深知找一个适合的保姆,并且干得逐步顺手,有多不容易。这些父亲是不能体谅的。
回过头来我对父亲一顿厉声指责,当着刘姐的面,故意让她听到。算是替刘姐撑了腰、出了气——这也是为了从长计议迫不得已。好让她知道——这家里不是都浑不讲理,我们是理解她的。
经过这件事以后的父亲,并没有稍作收敛,反而更变本加厉地胡闹。竟然有一次,他质问刘姐——“是不是跟钢子睡觉了?”刘姐没敢跟我说,而是把这话偷偷告诉了我姐。
简直变态!!!
难以启齿。
我为我的父亲感到耻辱,无地自容!我简直对面前的父亲充满鄙夷和仇恨——他还算是我的父亲吗?他还配做父亲吗?!我气得浑身发抖!他异想天开的污蔑、侮辱,殃及了全家人——至少是保姆、我和妻子的人格。
不明就里的旁人要是听到,会作何想?!
父亲极力发挥着他不着边际的想象力。他的世界没有光明,全部是暗无天日。所有人,所有事,他都把它们想到最坏最坏,然后长叹一声——“天啊!”好像世界末日近在眼前了。
母亲的哭闹平均隔两天暂歇一次,这一天夜里基本能安睡,养精蓄锐以备继续闹。父亲就在母亲哭声暂歇的缓冲时段,及时补充进来,施展他的叫骂,狂躁。
此起彼伏。此消彼长。轮番轰炸。这个家也就永无宁日。
处于小便失禁状态的母亲,最迫切的要求就是用哭喊表达她要尿尿的意愿,而且每次都刻不容缓。当你好不容易把她连拉带拽折腾到便盆上,她却憋了半天只尿几滴,或干脆一滴也尿不出,怎么折腾下来的,还要怎么把她折腾回床上去。不过半小时,母亲又要撒尿。有时一次哗哗地尿很多,大多时候还是淅淅沥沥几滴,没规律,让人摸不清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除了哭,她无法以其他方式表达“我要撒尿”这一简单的要求。父亲就成了母亲的“代言人”。
在这一点上,父亲确实是“尽职尽责”。母亲稍一有动静,想喊未喊的时候,父亲就抢先喊我们起来。很多时候,母亲还睡得好好的,父亲一觉醒来,看看表估摸有半个钟头了,也把我们(主要是保姆,她离得近)喊起来,非要我们协助还在睡梦中的母亲,撒了这泡尿。
起来,尿一点。或一点没有。
一次,两次。无数次。真真假假。
搞不懂父亲是关心还是成心。反正折腾得一夜谁也甭想睡。
刘姐有时抱怨母亲:“就尿这么一点啊——折腾人玩!”语气像在开玩笑,又不像。举着仅仅被尿沾湿的尿桶,给母亲看。
一旁的父亲无名火起:“尿那么一点,你喝了啊?!”
气得刘姐愤愤然而去。砰的一声关紧门。一夜把母亲晾在一边。
父亲对保姆的栽赃、辱骂和挑拨,受到伤害的终端,一定是我那无从表达的母亲。我们在家时还好办——不在呢?类似这样的尴尬局面,往往不受我的意志所控。这也就是我们平时为什么会对每个保姆尽量宽容一点、好一点的原因,就是希望我们对她的好,能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反馈给老人(人心换人心)。
父亲精明一世,这一点怎么就不理解呢?
其实父亲并非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相反,在我记忆里,父亲虽来自河北农村,却完整纳受了北京人“讲礼讲面”的传统(逢年过节,必嘱我给他的那些老同事、老哥们儿送东西,而且总是“创意”翻新。这已经成为我家的保留节目。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晚年的父亲,眼睛里注意到的细节全是“故事”,在他看来都“大有深意存焉”(事实+想象+组合)。
父亲看刘姐出来进去,总是随手披起母亲的一件棉袄,就电话里嘱咐我姐“给刘儿也买件棉袄吧,她穿着你妈的袄,都舍不得脱下来……”不管他分析得靠不靠谱,姐姐还是去批发市场给刘姐买了一件,作为礼物送她——刘姐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不得不归功于父亲细致入微的猜想。
我们从心里觉得,照顾这样一对老人,无论从体力还是心理的承受力来讲,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而保姆要与他们朝夕相处,事无巨细,比上班工作的儿女们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