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做的,就是以平等的心态为她们创造一些可以暂时放松的时间和空间。虽然事先就已谈好,来我家干,一般节假日是无法休息的。但只要我们放假在家,都会安排一天让刘姐去探望她的老公——通常约定早饭后去,晚饭前赶回来。每隔一个月左右,准许她在爱人那里住一宿。我们发现这种机动变通的管理方式很奏效,往往更能鼓舞保姆的工作热情。代价仅仅是牺牲了我们自己的节假日。
想想结婚五年,由于家庭的拖累,无数个周末,我和妻子竟没一起去过一次公园。
最担心的是,哪个保姆一旦产生“想走”的念头,一准儿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所以,哪怕是为她加薪、适当减少工作量,只要她不提走,还愿意继续忍受下去,就算万幸。
每天下班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问保姆——“他们今天怎么样?又闹了吗?”
得到的回答如果是“还行”,“还那样”——就已经很满足了。如果说“今天还真不错,没怎么闹”,一家人的心情都会因此而阳光明媚心花怒放。真的。
但,让我们见得更多的,是刘姐皱着眉头,一脸抑郁和无奈的一声叹息。想必父母这一整天有多熬人。刘姐脸上的表情是父母一天表现的晴雨表,父母表现的好与坏,同样是我们心情的晴雨表。
刘姐体谅我们出门在外上班的不容易,所以尽量不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我们,怕打扰我们工作。只要不出现大的反常或意外,她都能自己承受并解决。我们把老人全权委托给她,同时提醒她:“家里有什么事,一定及时通知我们。”我们相信保姆有判断事情轻重缓急的能力。不相信父亲的危言耸听和夸大其词。
父亲的牢骚、抱怨和命令式的下达,则无论何时何地,金牌调来银牌宣,步步紧逼。我说过,父亲晚年生活中,电话——成了他与家人、儿女们唯一的联络手段,电话机放在他伸手够得到的床头柜上。为了方便紧急时的联络,我特意打印了一张工整的通讯录,贴在电话上方的墙上,字号加大,为了让父亲清楚地辨认。上面不仅有以我为首的所有儿女、姑爷儿媳的单位电话、手机、家庭电话,还有老家亲戚、他的老同事,以及社区医院、急救、物业、剃头师傅的电话号码,一应俱全。这下好,父亲每天以打电话为使命,开始不断骚扰所有人——
“快回来吧,你妈不好呢(指病得严重)。赶紧!”
“你妈摔下地了,磕的都是血。保姆不知干吗去了,半天不在家……”
我只能撂下手头的工作,万分不好意思地向单位请假。从单位到家的距离,开车最快也要近一个小时。一路上心情沉重,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进得家门,母亲已经好好地坐在床上吃饭了。刘姐在喂她。
鼻子磕破了皮,已经上了药。
保姆解释说,她去买菜的工夫,母亲摔下来了(根本不是“大半天”),已经找社区大夫看了,涂了药,没那么严重。
虚惊一场。然而班却上不成了。
这样的事今后又发生过无数次。
父亲电话那头的一点不安,相隔遥远的电话这一头,就会放大成十倍的不安。
一个不明所以的电话,就会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这父亲也不理解。父亲是否在以这样的骚扰,证实他存在的重要性?
电话那边的父亲几乎没有与我们和颜悦色地沟通过。每次电话一响,都是他怒气冲天、十万火急的声音。哪怕是他临时想到一句无关紧要的猜想,比如“要打仗了”,“保姆扔下你妈不管了”,“在饭菜里下毒了”,等等,他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让你跟他一起分担!
有几次在单位的大庭广众之下,对父亲这种无稽之谈的电话,挂也不是接也不是。不安、惦念、担心……说没事吧,又怕有事;说有事吧,翻来覆去无非就那点事。搞得人一整天都失魂散魄的,不踏实。
父亲:“你还不快回来啊?”
其时,正参加一个客户会,很多人盯着。只得极力装出平静:“啊?是吗?……”
父亲:“再不回来我就死了!”
“什么?——”
父亲:“你妈快被毒死了!!!王八蛋操的你!”
“好吧……”
我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应对父亲威吓而又强硬的语态。如果是当面,我一定会跟他大吵大闹一番,训斥他以后别再无理取闹了。可在电话里,在周围那么多陌生人面前,我不得不把自己伪装得有教养一点。况且,我在电话这一头的努力掩饰,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有一个患有严重痴呆、妄想症的父亲。
只要是与父母分开,不在他们身边,我的手机从来都保持24小时待机状态,为的是家里有任何突发的状况,他们随时能找到我。电话一响,一看是家里的号码,所有神经便立刻高度警惕起来。
手机于我,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手雷”。不期然就把我坚强的神经炸一个稀巴烂。
父母去世以后,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在夜晚关闭了手机。没有什么比来自他们的不祥消息,更能让我惊心动魄的了。手机在夜晚监守的使命已经结束。我在拥有每一晚充实睡眠的同时,也在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失落。
王姐慢待,还点化我们要加薪
父亲一心想让老家的堂兄过来看他,说哪怕只跟他说“一句话”,其实他所谓的“一句话”,我们已听他重复过无数次了——无非是“回老家”、“盖房子”。堂兄为听他这“一句话”,也往返奔波无数次了。虽说不是很远,但几天下来,无疑耽误很多农活儿。
堂兄刚离京没几天,父亲又让二姐给老家打电话,要他再来。父亲对我们子女的分工很明确,像给老家打电话这种事,他只认准了二姐。二姐也怕麻烦堂兄,就敷衍父亲说电话已经打了。其实根本没打。父亲更急了,骂二姐总嘴里“好好好是是是”,其实最坏。
二姐也抱怨——“看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电话的长途拨叫功能被加了密码锁,一来防止保姆时常往老家打长途,二来也为了避免父亲动辄往老家打。父亲误以为我家的电话没有长途功能,所以才委托二姐帮他。
二姐在单位一天接到父亲好几个电话,问给老家的电话打了没有?怒斥——“怎么还不打?看着我死在这儿啊?”最后,父亲分析出二姐故意拖延不打电话的原因是“舍不得那几个电话费”。
父亲为自己头头是道的分析恍然大悟。这时在他看来,钱不是问题,他有百八十万呢,永远花不完……他不理解:为什么他有那么多钱,而我们还要累死拼活地去上班,去工作呢?
“不要紧,”他说,“电话费我来出。”
二姐在单位的同事面前,气得直劲儿哭。别人家的父母都知道心疼孩子,打电话来,也不过说些想念之类的体己话,或劝子女别为他们担心。而我们永远得不到这种温情。
二姐每星期休息一天,倒三趟车从复兴门赶到我这儿。哪怕来了依旧面对父亲没完没了的唠叨,招惹一肚子气,但心里总算踏实。不来就惦记,就想,就不安。
付出的越多,委屈也就越大。
二姐说,单位的同事都习惯了,一有电话找她就猜到:“又是你们家老爷子吧?!”有时连续几个电话追过来。
“还有一句!”“再一句!”父亲反复强调他那无关紧要的“最后一句”。连二姐单位的领导都委婉地提到过由于个别人的私人电话过多,业务上有事打不进来。
保姆劝父亲:“没什么事,别老给所有人打电话,影响孩子们的工作。”
父亲据此怀疑保姆是“别有用心”,目的在于挑拨离间,搞散这个家——“父不父,子不子”,让人人都对父亲充满仇恨,她好趁机“下手”(卷包)——于是父亲更恨保姆。
如果恰在这时,我稍有对父亲指责的意思,他便认为我是听从了保姆的离间,骂我“书呆子”,只会念书,对书本以外的社会经验一点都没有。我气得脸红耳热,百口莫辩。
嘴长在父亲身上,能拿他怎么办好呢?
越到最后,随着母亲病情的不断升级,我们付给保姆的工资也越高,而且要她们承担的其他家务越少,只希望她们能全心全力照顾好老人,就足够了。
并不是每个保姆都会把雇主(尤其是像母亲那样病重的人)当做亲人看待。有本质纯良的,就有斤斤计较、古怪刁钻、敷衍对付的。新来的王姐就属于后者。看母亲嚷、哭,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厅看她的电视,只等我们回来,才装作忙碌的样子,离开电视机去做饭和安抚老人——这是我偶然一次早回家撞见的情景实录。
她几次向我抱怨说,整天被喊得头都疼了——我相信她的感触是真的,也很同情,并在很多时候尽量替她分担一些。但她又说,她不是不能忍受,意在点化我们为她加薪。她认为“反正老太太也……”意思是老人快不行了,用不着尽心照顾。王姐这样慢待,实在让人不快。
一天早上,王姐没做早饭。父亲喊母亲哭,都没见她起来过。我因前一天晚上陪了母亲一夜,实在困倦极了,没起来。
走出卧室的时候,见饭桌上王姐留下的字条:
“王先生,你家是不是很穷啊?给不起生活费啊?……”接下来:“这些天都是我垫的钱。”这我倒忽略了,保姆的生活费都是我们提前给她,随用随给,免得花钱没节制,大手大脚——但垫付的事以前也有过,事后我们都会按账本的记录及时补齐,没那么严重吧!
她最后说:“……两个老尖儿喊得我头快炸了,你考虑及早换人……”信写得极不客气。
我们决定撤换她,她又央求着赖着不走。
“你们不能说辞就辞啊,我是没有你们会说话。你们拿保姆不当人!”
“那你拿我们又当什么?我们尊重你也体谅你,可你自己却不珍惜。再怎么说这也是你的工作。对工作不满意你可以走,就是不能这么敷衍对付,特别是对老人。”
……
看我意已决,她开始撒泼耍赖,在家里大吵大闹。
“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告诉你!”她竟以此要挟我。
夜长梦多——这样的悍妇如何留得?
王姐离开我家后,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揶揄、讽刺、指责我们把她“往外撵,没有一点情面”,“逼得我现在没有饭吃了……”最后还断言:“你们一家人,你、还有你媳妇、你姐,都不是什么好人!”
没等我反驳她,“啪”的一声,她先挂了。
一个自己先提出辞职,后被我们成全又怀恨在心的保姆,就这样把雇主一家人骂了个遍。
最后来的小何深得全家人的赏识
一次次教训使我得出,家政公司推荐的保姆未必可靠,“黑市交易”也未必有想象的那样危机四伏。
一位朋友看我正为保姆的事一筹莫展,向我引见了在一家医院做护工的“家庭式保姆源”。一家人从她本人到嫂子、弟媳、侄女,都在北京给人家做保姆。我朋友家的保姆就以这种方式请的。据他说,看护他爷爷奶奶已经一年了,双方都很满意。
打过电话,约好了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与“保姆源”接洽。
她正在看护一位重症昏迷的病人。老人一只手被绑在床沿上——防止输液时乱动,昏沉沉睡着。“保姆源”重任在身,走不开。与我的会晤只能因陋就简地即地进行。听过我的介绍和要求,她当即把她的弟媳推荐给我。
小何——比我还小两岁,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小何的到来,深得我们全家人的赏识。她陪伴母亲走完了最后的岁月。任劳任怨,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后来母亲走了,小何又陪我们送父亲回老家。再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平日声震屋宇的喧闹彻底没有了。
尽管我们没敢立刻把辞退她的话说出口,但她已经觉得,自己待下去没有意义了。她来这个家,好像注定就是与哭天抢地的吵闹声相依而存的。声音没了,她也便失去了与这个家、这份工作联系的意义。
她说她新换了一家,也是看护老人,住鼓楼一带的平房。
她说先去看看。说舍不得我们,舍不得看护了那么长时间的大爷大妈。
我和妻子安慰说,随时欢迎她回来。
她点点头,哭了。
床单上,还有她给母亲喂饭时,落在上面的汤汤水水的印渍。尿桶倚在靠墙的角落里,这些都已随母亲的离去而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意义。满目仿佛都能撞到母亲黯然的眼神和母亲心里无从表达的感激。
是的,母亲地下有知,也会感激她的。
就在母亲去世的前几天。父亲还跟小何拌过一次嘴。
起因还是父亲老打电话骚扰别人的事。小何大概说了他几句,父亲就急了——原本在历任保姆中,父亲唯独对小何最满意。明里暗里都不吝赞美她“性情好,有耐心,仁义”。那段时间不知是怎么了,父亲的脾气沾火就着,哪怕对他一向信任的小何。
下班路上接到“保姆源”打来的电话,让我回去看看:“小何被关在门外了,没带钥匙进不去,只好用公用电话跟我说了,我这才告诉你……”
等我赶回去的时候,见小何正可怜巴巴一个人坐在楼道里,已经几个小时了。像是哭过的样子。
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随我们进家后,父亲劈头盖脸就埋怨她:“出去半天也不着家,到底是怎么了这是?”——她回得去吗?父亲倒一脸无辜。经询问才知,是父亲气得把小何追出客厅,要轰她走,小何怯怯地前脚刚迈出门槛,父亲就一把将防盗门撞上……
为这事,小何委屈了好几天。
一部频频更换保姆的历史,其实是一部不堪回首的伤心史,也是父母病程的发展史。
我们,不比保姆更有优越感。反过来,我们也许比保姆活得更辛苦、更无奈、更谈不上尊严!
对这样一个深牢大狱似的家庭,保姆实在忍受不了了,还可以随时选择离开,而身为人子的我,我们,有选择吗?
——没有!
因为他们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