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堂嫂劝我们:“要不就别走了,老人都怕过初一……”农村似乎有说法:大年初一这天,对家里病重的老人,可能意味着一道生死关。堂嫂心下预感到父亲的情况危急。
“不至于吧……”姐姐总不愿把事态想得太坏。我也不觉得有这么严重,我是以父亲的食量作为根据的——母亲走之前,很长时间就已经不进食了,父亲从来没亏过嘴,在这上面没有马上要离开我们的征兆啊。
为防万一,也为减少哥嫂的担忧,权宜的办法是:大姐、二姐暂时留在老家,我和三姐回北京买药,第二天马上再赶回来。看着大夫给父亲扎上针,我和三姐便踏上了返京的路。
刚下了京石高速,接到二姐打来的电话,说爸情况“特不好”,输液都输不进了,让我们赶紧回去。
……
我和三姐面面相觑。惊疑,恐慌——怎么想也想不到会这样,这么快。直到这时,我们都还觉得:“不至于吧,刚才还好好的……”
140迈、150迈、160迈……一连串的超速行驶。
天色由昏黄渐渐被黑暗全部吞噬。天边最后一道光亮的缝隙,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像把最后一颗棺钉嵌入棺木的刹那。
“爸——爸——”
父亲始终闭着眼睛沉睡,叫不醒。
姐姐哭了,我哭了,全家人都哭了,都陷入惊慌失措中。
父亲再也没有醒过来。他已进入了捯气的最后时段。
二姐抽泣着说:“你们走了不一会儿,老爸就不行了。瓶子里的药液不走了,开始以为是滚针,可他一直没动啊……”
“赶紧找大夫来,结果试着扎了大腿、脚……哪儿都扎不进去了……”
“大夫量血压的时候,发现老爸血压已经没了,又拿手电照眼底,也没有反应,刚给打了一针强心针……还怕你们赶不到见爸最后一面呢……”二姐已泣不成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
其实,父亲是给了我们先兆的,我想起中午父亲嘴里不停地在叨咕着儿歌……
“能不能运回北京的医院,趁爸还没断最后一口气?”
如果死在老家,殡仪、火化等一系列的后事势必得在当地进行,而我们觉得,以农村简陋的殡仪条件,实在委屈了老爸,特别是跟母亲比起来。母亲的仪式办得虽简单却很庄重。那时我们就想,将来父亲到这一天,一定也照这样办。
“大夫说,他这是心脏的毛病,千万别动!一挪动,人很快就完了。有过先例的……”
看来最稳妥的措施是不作为。
我找出剪刀,为父亲草草修剪了一下凌乱的胡须。忍不住泪水滴落在父亲花白的短须上。父亲的面容还保持着婴儿般的红润,只是嗓子里呵喽呵喽的,像是有痰咳不上来。
堂兄死死地攥着父亲的手腕,他固执地相信,只要攥住了“命脉”,人一时是走不了的。父亲的手尚有温热,但浮肿得更厉害,一会儿工夫,被攥着的地方就陷进去一圈。
堂嫂下午跑到街上买了寿衣。慌乱中先是走错了路,后来又敲错了店铺的门,惹得那家小食品店主人一阵数落。
堂兄说:“要是能坚持过了夜里十二点,就算过了‘年’了……”
我和姐姐进得家门大约在晚上六点半。一时一刻地盼着、熬着,直到看着父亲终于挺过了这个“年”。
堂嫂在一旁撕扯做孝服、孝帽用的白布。“嘶嘶”的声音听上去尖锐刺耳。如果气息尚存的父亲正好听到这声音,又会作何想呢?
大家眼睁睁地盯着父亲,怕稍有闪失父亲就走了。晚饭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活着的人总要为不久以后更忙乱的后事,贮留足够的体力。有心理准备的“送行”,往往像即将参加一场力不能及的比赛,即使预料到临场一定会发挥失常,但还是希望准备得更充足一点。
准备的心理过程是最难熬的。要保持战斗力,只有采取轮番换人监守,换下去的人可以暂时睡一小会儿。
父亲的呼吸趋于平稳,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大家紧绷的神经暂时松弛下来,话题也慢慢从父亲的一生转向了别的。利用这一个特殊的夜晚,一家人齐聚在一起,很自然地聊了很多平时没机会聊的事情:家庭的矛盾,各自的感情,今后的打算……
父亲在这个世界的边缘,静静地听着,却没有能力插嘴和发号施令,发表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任何意见。我们似乎把父亲即将永久离去——这么一件重大的事,暂时搁置在了一边。
人,居然可以很容易从巨大悲伤的空隙间抽身出来,津津乐道一些无关眼前的家长里短马勺碰锅沿的事,这种场面已足够戏剧性。可见每个人心里对痛苦的承受力有多么强大和坚韧。
既然父亲的离去是一件无可避免的事情,谁心里都清楚。为了那一刻的到来——现在,让我们暂且稍稍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似乎不为过吧?!
躺在床上的父亲,呼吸还很平稳、均匀。
“看爸的气色还是挺好呢……”
“也许再熬一两天也没问题!”
“都先轮着迷瞪会儿吧,别都熬垮了……”
姐姐劝我:“吃点东西吧,你得挺住了,后面的事还多着呢……”
可我就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不想吃,没心思。
晚十点以后,父亲的呼吸开始偶尔出现暂停,经常是一口气捯到头,很长时间没了下文。
“爸——爸——”
“醒醒,爸——”怀疑他是呼吸受阻。摇晃他,轻轻扳动头的位置,使他的头稍稍歪向一侧。父亲长舒一口气,又缓转回来。
一场虚惊。我们也随之长舒了一口气。
这种暂停开始大约半小时出现一次,越到后来,出现的频率越高,间隔变为十几分钟、几分钟一次。
停一次,我们就如是地齐声喊:“爸——爸——”摇撼他,帮他摩挲喉咙。生怕哪一口气上不来,父亲真的就一去不返。
直到后半夜,都是在这么小心翼翼地预演着父亲的终结篇。
从父亲两年前病重以后,我很少再当面叫过父亲——“爸”这个字经常让我感到羞于出口,以至慢慢开始生疏。父亲看出来了,也没刻意说这事儿。也许他在心里很想听到我们还能像小时候那样,自自然然当他的面叫他一声“爸”。但一想到他“罄竹难书”的种种行为……
父亲也许为此感到过失落,自心入骨的悲凉和失落——在儿女的心目中,难道自己连这一声“爸爸”也担当不起吗?
父亲离世的前夜。随着父亲的呼吸频频告急,我们一声声呼唤“爸爸”,我们是真心想用喊声唤回父亲。这么多年欠父亲的,都在这一夜还回来。
“爸爸……”
“爸爸……”
——但,父亲已经听不到了。
几个侄儿从外面抬来一扇门板,用四只凳子支好放在外屋的厅里。按这儿的习俗,人死前,在他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要为他搭整好寿衣,抬到门板上停放,直到咽气。这样使他不会背着炕坯走。
停尸的门板搭在外屋,出来进去路过多次,更添恐怖的气氛,让人浑身不自在。
堂嫂在一旁为父亲准备“上路”时手里攥的“打狗棒”。是用和好的生面在火上烧成小面糊团,插在筷子上,形似鼓槌。黄泉路上,全靠这只“打狗棒”驱赶那些饿鬼和野狗,使逝者免遭它们的纠缠和撕咬,一路平安。
堂嫂搜刮出一袋子五色粮食,玉米、黄豆、青豆、红小豆、绿豆等,预备填在坟里。意在到了那边也能享受五谷丰登。
……
初春的深夜还有些刺骨的寒意。出了门,仰见满天星斗。
烧纸成灰:父亲永远走了
父亲是在大年初二清早走的,公历二月十日。八时三十八分。
一家人刚刚从严阵以待的彻夜监守中舒展开来,顾不得一身的疲惫和困倦。我们还暗自庆幸,父亲终于熬过了最危险的一晚——父亲却在我们神经最麻痹的当口,悄无声息地走了。
“爸——爸——醒醒啊!”这次,无论我们再怎么摇晃他,怎么唤他,也唤不回了。父亲去意已决。
阳光下,父亲的脸呈青灰色,不像昨晚的红润。
慌乱。
尽管事先经过了十几个小时心理演练,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慌乱。
堂嫂哭成了泪人,冲父亲喊——“老叔,等着……等着啊,给你穿衣裳,等着……”全家人都哭,都喊,此起彼伏。
翻身时,看到父亲下肢褥疮的溃烂更为严重,脓水粘连着皮肤。
父亲被我们连拉带抱地勉强坐直身子,沉重的身躯窝成瘫软的一团,任我们摆布……
打狗棒、嘴里含的点心……衣冠齐整的父亲被抬到早已准备好的门板上,一切停当。
人一走,所有怨恨一笔勾销。留下的只有惘然……
父亲与母亲的去世前后相差不到九个月。父亲迫不及待地到另一个世界与母亲团聚去了。这样想,是为了自我安慰,不至让我们在悲悼的泥沼中陷得太深。
父亲去找母亲了,却狠心抛下了他的孩子们,抛下他一度寸步不离的我。
事后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有关对老人“临终期”的界定,据科学家推算,应在人去世前的280天,恰与婴儿在母体内黑暗世界中的时间互为呼应。也就是说,老人在这段时间实际上已经处于弥留状态,需要周围人无条件地看护——可惜大多数人没有这种常识,特别是因具体时间判定上的困难,使很多亲人在他们的老人“临终期”内未能给予更多的体谅和关怀——那天,我在日历上逐天计算起父亲死前的280天——不多不少,那天正是母亲的亡故之日!!!
两位老人,分别选择在两个“长假”告别人世,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命定?好在,好在,父亲走的时候应该是没有遗憾的。他与自己的亲人过完了最后一个春节,又在儿女们的全体守候之下,才恋恋不舍走的。父亲走完了88年的风风雨雨,应该算是寿终正寝,圆满的“喜丧”了。
让我们耿耿于怀的,是父亲的殡仪办得实在简陋,总觉得委屈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