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氏族谱来看:马老爷下面的红脉共有七条,也就是说,他有七子。但七子之中,大少爷已然失踪,二少爷出家,三少爷、四少爷、五少爷、六少爷都在抗日战争期间被日本鬼子杀掉了。剩下的,就是我现在要说的七少爷,一位留学欧洲的博士。他的留洋照片至今还挂在我们家的中堂:穿一身做工考究的洋装,戴一顶礼帽,架一副精致的玳瑁眼镜,显得优雅、体面、贵气,像个地道的英国绅士。此人当然跟我们有着莫大的关系。我爹管他叫“阿爹”,而我管他叫“阿爷”。从我懂事起就记得阿爷的照片一直挂在墙壁的正上方,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的面孔仿佛慢慢隐入了墙壁,只留下一块长方形的暗影,如同空荡荡的鸟巢那样悬挂着,似乎等待阿爷在曙光照临之前再度归来。关于阿爷的故事,都是小时候从祖母的口中零星听到的,正如我们从一些书本里所看到的,所有的神奇传说几乎都出自葡萄架下的干瘪老太婆之口。
从前(又是老一套的“从前”),有位名叫艾约瑟的英国传教士骑着一匹瘦驴来到马家堡。艾约瑟在中国传道时,通常是以驴代步。要知道,耶稣当年也是骑驴进耶路撒冷的。艾约瑟觉得,中国的毛驴跟中国的老百姓一般,性情温和,步态稳重,走起路来不快不慢,仿佛也是奉行中庸之道的。一路上太无聊,艾约瑟就跟驴说话。起初,他用汉语对它说,驴却没有理识,只管低头走路。艾约瑟拍了拍驴脑袋,驴还是不做声。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这畜生本来就不通人言,用汉语或英语对它说又有什么区别?因此,他就改用大不列颠最高贵的语言跟驴说话。看得出来,驴是不太乐意听他说话的。如果他能改用驴的语言,驴也许会十分高兴。艾约瑟精通八种语言,但他对动物的语言却一窍不通。艾约瑟希望自己手指上的指环能跟所罗门王的魔戒那样,凭着它就能与动物交谈;当然,他也希望这头驴像巴兰的驴子那样,遇到困难就能用人言跟主人说话。
艾约瑟从一个叫钵篮的小县城到马家堡,走了整整一天的路,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味。横过一条浅滩时,他翻身下来,脱掉外袍,蹚入水中,反复搓洗着两腋。中国的老百姓闻得惯驴马的气味,却不大闻得惯洋人身上的狐臭。艾约瑟初来中国传道就曾遇到过这种尴尬的场面:当他开口说话时,前排的人居然都一律捏着鼻子。在艾约瑟的家乡,捏鼻子就表示反感。艾约瑟是个凡事都要问个明白的人,他问坐在前排的人为何要捏鼻子,他们就以上帝的名义据实相告,因为他们无法忍受他身上的狐臭气味。以后艾约瑟去布道,总要洗净两腋,这种习惯似乎变成了宗教仪式的一部分。艾约瑟在浅滩上清洗两腋之后,就在身边一块大石头上躺下来,袒胸露腹,享受四月傍晚的习习凉风,身上的倦意也顿然消了一半。艾约瑟正在闭目养神时,忽然听到了有人涉水而来的“哗哗”声,他一睁眼,那些人已来到跟前,好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他们用惊讶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高个子、蓝眼睛的多毛怪物。站在前头的便是马家堡鼎鼎有名的学问家马万卷,他是近视眼,从远处奔来时,只看见一团金毛;凑近一看,才看清了他的面目。马万卷见多识广,却未曾见过洋人,只是在书中约略了解一些洋人的大致形貌。在他眼中,洋人不是人,而是人形的动物。他转头对围观的人说:“这毛虫,非我族类……”
艾约瑟自然听懂他的话,他微笑着问马万卷:“我是毛虫,那么你们又是什么虫?”
“这毛虫,居然还懂人言,看来还是条不简单的毛虫。”有人这样说道。
马万卷熟读古书,言必有据,这时正好可以在“毛虫”面前炫耀一下,他说:“我们中国的古书把动物分为毛虫、羽虫、介虫、鳞虫、倮虫五大类。我们身上没有那么多毛丛,自然属于倮虫。”
艾约瑟指着一只蹦跳的青蛙说:“它也不长毛,也算倮虫么?”
马万卷说:“不错,青蛙比起你们洋人,更接近我们的族类。”
有人走到艾约瑟跟前,摸了摸他的鼻子,向众人证实说:“这鼻子不是被人打肿了才变高的。”
马万卷嗤笑一声说:“这你们就不晓得了,洋人的鼻子原本就高。这样的鼻子还不算高,我听说他们那里有个长鼻国,鼻子跟大象一样长,一直拖到膝盖的位置。他们见面的时候就远远地用鼻子碰一下表示问候,就像我们伸出手来跟人家握手一样。”
有人插嘴说:“这么说来,他来中国之前定然是先拿锯子切掉了自己的长鼻子,要不然他走山路时就得雇人托着鼻子走路了。”
艾约瑟微笑着对众人说:“鼻子又不是萝卜,怎么可以任意切除?你们说的那些都是谣传。我没来中国之前,也听人家说,很多中国人的后脑勺都长着尾巴。来了之后才发现那是辫子。往后我们交往多了,这种地域隔阂带来的误解自然也就少了。亲爱的朋友们,我,艾约瑟,愿意充当传播友谊的使者。”
艾约瑟被人们簇拥着来到村中。有人提议带他去见马老爷。那一阵子,马老爷正为便秘所苦。他是坐在马桶上隔着帘子接见艾约瑟的。艾约瑟不知道马老爷为何会弄得如此神秘,他还以为这是马家堡人招待外来客人的一种礼节。马老爷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眼前这个洋人大约只有三十来岁,脸形瘦长,颧骨高耸,鹰钩鼻,蓝眼睛,黄头发,穿一袭对襟衫,胸前挂着金光闪闪的十字架,手中提着一个柳条箱。马老爷问艾约瑟是否会说中国话,艾约瑟就开口说了几句标准的中国话,说的都是恭维马老爷的话。他称赞马老爷平易近人,热情待客,即便在出恭之际也讲究待客的礼数。马老爷听了满心欢喜,夸赞对方的中国话说得确实地道。艾约瑟谦逊地表示:这是圣灵所赐的口才让他说别国的话。马老爷没有问他圣灵是何物,否则他就要费点口舌了。那时,马老爷的目光已落在他手中的柳条箱上。艾约瑟看了看马老爷,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提箱,就把它放在地上。
“洋先生,你这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马老爷好奇地说,“如果我猜得没错,里面一定是一些望远镜、照相机、香水之类的洋玩意。告诉你吧,这些洋玩意我在京城里就已见识过了。”
“你错了,”艾约瑟纠正说,“我这手提箱里除了衣物、干粮和生活必需品,就只有一本书。”
“什么书?”
“一本神圣的书,”艾约瑟说,“你大概已经听说过,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圣经》。”
“我现在知道你要到这儿干什么了。坦率地说,我相信每一种宗教,我也怀疑每一种宗教。我相信它们,是因为我希望那么多宗教中总有一种对我是有用处的;我怀疑它们,是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发现哪一种宗教对我真正有用处。”说到这里,马老爷重重地哼了几声,这是因为粪便内结无力推动时发出的痛苦呻吟,但在艾约瑟听来,这是他对宗教的一种不满情绪的流露。过了一会儿,帘子后面又传出了马老爷的声音:“我娶了七个老婆,信奉四个宗教,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哪一个老婆,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喜欢哪一个宗教。”
“一个人若是拥有多个妻妾,他的身体就会日渐一日地败坏;一个人若是信奉多个教派,他的灵魂就会日渐一日地迷乱,”艾约瑟说,“你现在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马老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宗教跟女人一样,你需要这个的时候就可以去找这个,你需要那个的时候就可以去找那个。当然,你总不会每时每刻都需要她们吧。”
艾约瑟说:“你们中国是世界上宗教最多的国家,也可以说是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家。马先生,你心中有许多个主,也就是心中无主。我们不妨打一个比喻:当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地方,向当地人打听他所要去的地方,那个人有意刁难,指给他四条不同的道路,分别向东、向西、向南、向北。遇到这种情况,你会继续打听下去,直至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还是作出愚蠢的打算,要把四条道路都走一遍?”
马老爷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问题是,四条道路中,总有一条通往我要去的地方。但四种宗教中,却没有一种我所要的东西。”
“这是因为,你的心灵已受蒙蔽。一切教义对你来说,只是风中的秕糠,留在水面的泡沫。让我们再来打一个比喻:蒙古人当年攻入你们汉人的城池之后,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入高宅大院居住,而是仍然在荒郊野外宿营;等他们具有统摄国家的能力之后,他们就真正开始登堂入室了。教义也是这样,起初只是让你的耳朵听到,眼睛看到,也就是说,它对你的影响还仅仅是停留在表面,一旦你得到某种启示,它就以强大的力量进驻你的心灵。从此,你就可以过上一种有灵性的生活了。”
听到这里,马老爷忽然放了一个响屁。艾约瑟依然带着“真理不辩不明”的激动情绪跟他进行辩论。在抽象语言无法说清的地方,他就会使用一个漂亮的比喻。
“我现在向你介绍的,就是你尚不熟知的另一种宗教:基督教。”
“呵,西洋教,”马老爷的鼻孔里发出轻轻的哼声,“我早些年听人说过上帝什么的,在我看来那是你们西洋人的上帝,与我们无干。”
“你把基督教称为西洋教,把上帝称为洋人的上帝,这是不对的。上帝的爱就像阳光,难道你会说,阳光也是洋人的?”艾约瑟说着就拿出一本线装本的《圣经》,“这部《圣经》的中译本也叫马礼逊本,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基督教传教士马礼逊在广州召集一批学者共同翻译的。”
仆人接过《圣经》,恭恭敬敬地递给马老爷。
马老爷翻了翻说:“什么时候,我们也应该带着一本孔子的《论语》到你们英国去传道。”
“你这个想法很好,不过,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把《论语》带到我们的大英帝国,而介绍孔子的人就是我们的基督教传教士。那个时代的人把孔子的哲学誉为来自东方的福音书,可见我们英国人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博大,能容纳吸收各种新知识。可是我到了贵国传教时,却发现你们有着十分强烈的排外思想,很像我们圣经中说的法利赛人,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已很完备,拒绝输入外国的东西,拒绝新生的事物。”
“这是哪儿的话,”马老爷拍了拍马桶板说,“我坐的马桶不就是你们洋货?”
仆人听见马老爷拍打马桶的声音,就赶紧进去侍候。他拔掉快要燃尽的碎末香,又重新换上一支。马老爷憋足一股气使劲屙,却屙不出一点东西。那种痛苦的样子很像一个难产的孕妇。“出来了么?”仆人一手挥扇,一手握成拳头为他鼓劲。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艾约瑟见马老爷坐在马桶上迟迟未曾起身,就产生了疑惑。他问马老爷:“先生是否得了什么病?”马老爷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又接着问:“先生得的可是便秘症?”
马老爷忽然提高声音说:“洋先生可懂医术?”
艾约瑟说:“医术谈不上,但我对医学倒是颇有研究,我读过你们中国的几部重要医书,还翻译过《本草纲目》的若干章节。”
“那么你如何看待这部医书?”
“在我之前,本国有位植物学家节选了《本草纲目》中的植物部分进行翻译,书名就叫《中国的植物学》,我读了这部译作,发现书中提到的那些植物,在我们那儿也可以采到,只是名称有所不同。我们的《圣经》中说:神让大地生长药物,所以聪明的人应该利用这些药物。你们中国人是聪明的,很早就发现草药能治病。但我认为,植物不经提炼就煎熬成药,是不符合现代科学精神的。我到中国后,发现很多病人吃的都是草药,就重新研读这部书,我在翻译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
“你是不是越来越觉得这部书博大精深?”
“不,我发现这部书充斥着许多荒谬的理论。”
马老爷哼了几声后,又放了一个响屁。
艾约瑟接着说:“《本草纲目》中列举的一些治疗方法对我们来说是匪夷所思的:小儿时常夜啼,用装死人的朽烂棺木焚烧之后在他面前映照一下,居然就能使他停止啼哭;妇人难产时,把一个捉鬼将军的右脚烧成灰和水吞服,居然就能使她顺产;至于像死囚绳烧灰、灵床下鞋、厕板、尿桶板等脏物居然也都可以入药,对我们来说,这些简直就是野蛮的做法。”
“你们西洋人也算文明么?动不动就给人开膛剖肚……”话未说完,马老爷又放了一个响屁。在艾约瑟听来,仿佛炉膛中干木柴的爆裂声。
“如果是一种严重的便秘症,我们英国医生一般采用切除某部分结肠的外科手术进行治疗。你说开膛剖肚一点儿也不假。”艾约瑟说,“我们西洋医学已走到世界的前列,中医应该回过头来向西医学习。”艾约瑟接着就把中药与西药作了一番比较:“西药是单一的化合物,它作用于哪种疾病可以一目了然;而中药是各种植物的混合物,我们实在找不出它是如何对我们的身体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