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郎中说:“如果你已经忘了,我就把它重新说给你听吧。三十年前,有个孕妇到田间给男人送饭时,不小心被虫子咬了一口,回家后不久就头晕呕吐,家人把她送到我爹那里求治,我爹起初以为这是普通毒虫咬伤所致,就开了外敷药。孕妇事后非但没好转,还变本加厉,最后竟全身抽搐死去。我爹后来检验过死者的身体,发现她是中了一种奇毒无比的蝎子蛊。当时,你也许知道,死者家属对我爹恨之入骨,他想解释也没人相信。”
卜郎中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我说贤侄啊,人这一辈子不能做亏心事,做了一件,就要后悔一辈子,你以为时间过去了事情也就结束了,可是你还真拿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有人冒出来揭你的旧伤疤。既然你提起了那件事,我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当初,我是出于同行相忌,才对那个孕妇放蝎子蛊。我料定病人一定会去找萧神医,就抢先在半路上截住她,我对她男人说,我有法子治她的病,可是他们不相信我,非要去萧神医那儿。萧神医那时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那孕妇中的只是普通的蝎子毒。我料定他是治不好的,半夜里打着灯笼去病人家,要求免费为她治病,可她的家人却把我拒之门外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儿媳妇身上的蝎子蛊也是你一手所为。”
“这一点,你完全猜错了,”卜郎中说,“有人下蝎子蛊在先,我不过是拿蝎子以毒攻毒。你是学医的,应该晓得毒这东西用得好也是良药,用不好就是一把杀人的快刀。”
“这也正是我向你讨要蝎子的原因。”萧郎中解释说,“把蝎子的毒液用药物调配能解蝎子蛊。”
“这法子早已试过了。我把那只雄蝎子的毒汁注入她的伤口,结果她痛得更厉害。”
“这是为何?”
“因为她身上中的是雌蝎子的毒,它的毒性远远大于雄蝎子。”
“照你这么说,她是无药可救了。”
卜郎中抽紧下巴,琢磨了一阵子。
“有一人可以救她。”
“谁?”
“马仙姑。”
“马仙姑又是谁?”
“你姐姐。”
“我姓萧,她姓马,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又怎么会跟她搭上关系呢?”
“其实你并非姓萧,你也不是萧神医的亲生儿子。”
“胡说。”
“不信,你可以出去问问看,谁都会说你就是马家七少爷,也就是你那位孪生兄弟马大可。”
“为什么你会对我的身世如此清楚?”
“因为除了你母亲跟那个已故的接生婆,我是唯一在世的见证者。”
“你的意思是说,我娘嫁给了马老爷,又偷偷跟另一个男人相好?”
“你以为萧神医真的是圣人么?”卜郎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人嘛,年轻力壮的时候,谁不曾干出一两件蠢事?”
这句听起来似乎轻描淡写的话,落在萧郎中的耳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还记得,在父亲的遗作中,有一组“男代女声”的思妇诗,写到相思之苦时,总会出现一个让外科医生大为惊悚的词:断肠。他一度为之动容,现在却不禁为此感到羞愤。他觉得,无论自己是马老爷的儿子,还是萧神医的儿子,母亲的背德行为都是不可宽恕的。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马家堡有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大老爷作妾,她秀外慧中,深得老爷的欢喜。但女人仍然难以割舍与表哥的一段旧情,他们在暗中尚有来往。一个女人若是没有一些手腕,是很难在两个男人之间应付裕如的。有一天她终于珠胎暗结,却不知道自己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那时,老爷听到了外间的一些传闻,也难免要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产生怀疑,但这一切只有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才会有定论。女人生孩子时偏偏难产,老爷请来了一名郎中,对他说,无论女人是死是活,一定要让孩子生下来,他非得滴血认亲,澄清事实不可。他还说,若是野种,就把孩子当场溺死。郎中动用了催产剂,却始终无法将那胞衣催下。妇人告诉郎中,她昨夜梦见一位神仙向她密授药方,说是难产时只要手握一种名叫郎君子的草药就可以逢凶化吉。这种药是民间偏方,郎中只记得在医书上略有记载,但也不知其详。妇人就告诉他,她有位远房表哥晓得此药,因此郎中就立马托人去请。那位远房表哥没来,却托人带来了郎君子。郎中没想到的是,妇人顺利生下一胎后,肚子里竟然还有一胎。妇人手握郎君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第二胎果然又生下了。那时女人血流过多,性命岌岌可危。临死前,她请求接生婆和郎中指天为誓,决不能把她生下双胞胎的事泄露出去。她嘱托接生婆把其中一个交给老爷,另一个呢,托郎中设法带出去放在她指定的地方,她说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把孩子抱去。女人的用意是,两个孩子总有一个能找到自己的生身父亲。”
“那么,我究竟是谁的儿子?”
“我也不晓得,”卜郎中带着工于心计地随意说,“我只知道你的孪生兄弟马大可后来确证是马老爷的骨血。”
“照你这么说,我也应该是马老爷的儿子喽。”
“这是你自己的推断,我可什么也没有说。哪,以后你千万不要跟人家说这话是从我嘴里出来的。”卜郎中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什么也没说。”
萧郎中神思恍惚地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跟飘魂似的走出卜郎中的益生堂。一个人心底沉重的时候,他的身体反而变得更轻飘了。
马家堡的诸物都有自己的本名,阳光下它们一一呈现,就像黑暗中它们一一归于无名。这一日的太阳新鲜如初,村舍豁亮,河流明丽,地上还没有太多的尘埃,行人的衣裳尚未蒙尘,村夫的脏话尚未出口(在马家堡,一大清早是忌说脏话的)。然而,就在这好天气里,一种奇异的气味却出现了。它的来源,就是人们脚底下的泥土。当臭味在泥土中弥散开来时,爬虫们开始惶惶不安了:没长眼的蚯蚓从疏松的泥土中十分盲乱地爬出来;蝉的幼虫也迫不及待地从土层中钻出来,撒了一泡尿就扑棱着翅膀在空中试飞了;蚂蚁搬运着银白色的蚁蛋,离开了蚁窝,向别处爬去。那个当儿,臭气还只是像蹑手蹑脚的窃贼,轻轻地擦着地面移行,尚未被人们察觉,甚至连那些嗅觉灵敏的人也没有抽动一下鼻子。倒是那些有灵性的牲畜先知先觉,作出了某种本能的反应。一条猎狗追踪一只黄鼠狼时忽然改变了方向,它来到一堆石头前,又是嗅又是刨,看上去好像要找出什么东西,把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主人。随后赶到的猎人扒开石头,却没有发现里面有异物,只有树隙间漏下的块状的阳光,还冒着生冷的气息,好像这片阳光是一直被压在石头底下的。猎人嗅了嗅就满不在乎地离开了。他没有对地底下冒出的气味产生疑惑。臭气继续在微风中秘密地传送,在人们嗅觉的边缘若有若无地飘荡。
中午时分,随着阳光越趋强烈,臭气被蒸发到空中,随风扩散,人们的鼻子再也不能漠然处之了。一对夫妇突然中断了爱抚,彼此皱缩着鼻子。女人问男人,是你放屁?男人却反过来问女人,是你口臭的气味?俩人又细细地嗅了一阵,却不明所以。男人忽然记起,这一月是皇历上说的“纯阳用事之月”,而这一日是不宜行房的。他又重新勒紧裤带,下了床,侍弄花圃去了。侍弄花圃的人首先发现,黄栀的叶子在一夜之间竟全都发蔫了,叶子上还出现了老人斑一样的黄色斑点;他还注意到,两只在叶子上交配的爬虫也生生分开了(平常,它们尾部粘连的时间比两条狗还要长十倍),它们分离后,只是蠕动几下就不能举步了。更高的树枝上,一只蜗牛涎枯而死。侍弄花圃的人四处张望,他弄不清楚这气味中会潜藏着什么,但他似乎又预感到有一种手指抓不住的、可怕的东西正悄悄地到来。
刚开始,臭气还只是像一股风那样飘忽不定,后来就变得黏稠、凝滞了,它无所顾忌地进入村庄,进入阳光照耀过的地方,进入风吹拂过的地方,进入夜晚,像蛇一样不露痕迹。入夜后,臭气仍然盘桓不去,人们不敢做深呼吸,否则就会产生轻微的头晕。有人失眠,有人在睡梦中发出含糊的怨言,婴儿夜啼,声音中隐含着莫名的恐惧。人们对臭气的来源无从确认,唯有让猜疑的蝙蝠在黑暗中乱飞。
翌日清晨,人们再也无法忍受臭气的袭击了。他们首先猜测这股臭气可能来自那些被扁担打死的毒蛇、药物毒死的老鼠、土铳射死的鸟,以及吊在树上的狸猫、扔在死水里的野狗。他们蒙上脸,开始动手把动物的尸首掩埋、焚烧,他们彻底消灭了一切可以看到的、嗅到的腐尸,甚至连一只果蝇的小小的尸体都不放过。但这样做仍然无济于事。于是又有人推断,臭气是从一些枯井里散发出来的。第一个人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冲动深入井穴。“咕咚”一声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叫喊了。人们把他拉上来时,他已被毒气熏死。第二个人学聪明了,他搬来风箱,对着井口使劲扇,试图用强劲的气流驱散井里的毒气,但毒气在阴湿的井壁内久久不散;人们又点燃木柴、草叶,扔进井里,用老式的牛皮囊鼓风吹燃,一时间烟雾弥漫天空;焚烧完毕,人们开始用石头填井,用泥灰把井口封得密不透风。除此之外,他们还堵住了树洞、蛇洞、田鼠洞。但这个无所不在的、放着臭气的隐身魔鬼已混入别的气味,就像坏人混入了好人的队伍,牢牢地控制着整个村庄。臭气无声无色无形,人们却仿佛面临刀光剑影。有人在墙脚屋角撒放砺灰,燃放苍术、白芷的熏烟,或是焚烧时令药物;也有人把米醋、糟醋、麦醋、糠醋以及杂果醋焙热,盛在瓮中、甑中或别的器皿中,用以驱散各种邪毒。村子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突然倒下了,事实上,他们并非死于毒气,而是死于对毒气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临终那一刻变成了一泡热尿,把他们的灵魂席卷而去。人们隐约地预感到,灾难即将到来,灾难正在到来,灾难已经到来。这一切的先兆是:煮好的米饭没过多久就变馊了,烧滚的开水凉上片刻就冒出一股尿骚味。整条河流也开始发臭了,水生植物全部枯萎了,水禽纷纷上岸,用河水浇灌的几茬豆苗没过多久就蔫掉了。臭气上天入地,无孔不入,有人挖鼻孔时,连鼻屎竟然都散发着粪便的气味,好像臭气就来自身体的内部。人们用棉布包住了自己的头脸,他们唯恐吸进臭气后,五脏六腑都会烂掉。他们走路时小心翼翼,好像双脚也随时会烂在泥土里。
最让人吃惊的是,人们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挂在屋子里的布幔开始逐渐褪色了,最后一律变成了白色,家家户户都像是在披麻戴孝。
萧郎中在马府的大门口,看到蚂蚁排成了一行字:
马老爷归天,马家堡必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