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行动一开始就受到父亲的严密监视。而一切又都躲不开爷爷的眼睛。当母亲在黎明时分抱着我出门的时候,父亲要追上去把母亲拉回家里,但爷爷先挡住了父亲。爷爷说,母亲已是抱定佛心之人,生拉硬拽只会令你们两口子、令这个家四分五裂。
“你要是不放心,咱们跟在后面,看看能出什么幺蛾子。”爷爷说着得意地从后腰取出一根赶牲口的藤条,“我昨天就把队里的驴车借过来了!”
就这样,母亲抱着我徒步疾行,爷爷和父亲赶着驴车,相距百十米跟踪。过程中,父亲几回要下车,说:“我不拦她,不拦她,把她叫到车上,她去哪儿,咱送她,总可以吧。”爷爷说不行,那样孩子他妈肯定会生气,肯定会跟你玩儿命,肯定就不去了。不去了,这事就永远是事儿,不得了结。父亲虽然不情愿,但认爷爷说的理儿。
母亲走得很辛苦。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父亲不停地耸他的大鼻子,嘟嘟嘴巴,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爷爷嫌他婆娘相,说:“你有话说清楚,有屁就响着放!”
父亲说:“你坐车吧,我后面跟着。”走了不到一里地,父亲觉得自己愚钝。自己走并不能减轻老婆的负担。于是父亲又跳上车。可是,在驴车上还没坐稳屁股,父亲又开始嘟嘟嘴巴。爷爷烦,就下劲在车帮上敲他的烟袋锅,父亲孩子一样翻翻眼皮,又跳下了驴车。
父亲有点儿像智商短缺的调皮的猴子。
在那片杨树林,母亲眼见觉澄法师走向几个红袖章。红袖章把觉澄法师捉住。觉澄法师说是他自己跑的,与他人无关。但是,红袖章似乎认得俞金花,根本不信觉澄法师的话。如果母亲不是抱着我,红袖章一定会连我们一块儿捉去的。
母亲尾随着他们来到了宝函寺。俞金花的丈夫这回挺身而出,他胡乱找了些红布条,扎在胳膊上,领着一群人在宝函寺的“空门”外截住了押解俞金花的红袖章,说俞金花昨夜拐走了村中的儿童,要拿去开批斗会。一位妇女哭天喊地抓俞金花的脸:“还我孩子!”混乱中,俞金花被人劫走。红袖章都是县革委会派下来的年轻人,有不少还是高中生,对宝函寺一带的村民并不熟悉,他们捉到觉澄,捉到十几个和尚,虽然怀疑俞金花,为了“顾全大局”,并没有深究。在群众中,出现告密者的事屡见不鲜,但那些佛门弟子却没有叛徒,他们时有时无的组织性和无处不在的纪律性赛过红袖章。
批斗觉澄法师的时候,人山人海,母亲根本挤不到前面,她急得团团转,转累了,就坐在一棵榆树下抹眼泪。后来,母亲发现三三两两的许多女人都聚拢到榆树下。她们说出的话闪闪烁烁,其中充塞着许多佛语和诅咒。从这些话语中,母亲可以断定这些人都是“自己人”,不过,母亲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克制着与她们搭腔的欲望。在这些女人中间,母亲越发惦念俞金花,仿佛是心灵感应,不多久,就有人以窃窃之语说起了俞金花,并扯到我的身上。
“听说是跟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一起……”“是东边的什么村子,有十好几里地。”“那孩子就是……传人……”“法师摸了孩子的头呢!”“多大的孩子啊?”“周岁刚过吧。”
说着说着,这些姑姑嫂嫂姨姨婶婶奶奶姥姥们的目光就聚向母亲。她们先是遇着狼似的向一旁闪身,然后又像是发现了佛祖的舍利子一样扑了上来。但是,她们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并没有像看见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那样一哄而抢。“阿弥陀佛”之音从她们的牙缝、唇边丝丝地飘出来。
母亲肢体的紧张搞得我很不适。再说我也饿了。
“不哭,天木不哭……”母亲下意识地就说出了“天木”二字,她揭开盖在我脸上的襁褓一角,哄我。见我还是哭,母亲本能地解开棉袄的大开襟,把我的脸闷在她光滑而温暖的乳房上。
透过母亲动作的间隙,旁边的姑嫂姨婶奶奶姥姥看见了我的容颜。她们很快分成两派。一派认定我就是那个孩子,一派反对。认定的一派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反对的一派大声地嚷嚷起来,引起了维持批斗会场周边秩序的红袖章的注意。
有一个红袖章凑过来质询。
榆树下的女人们在其中一位婶婶的倡议下,四散而去,这位婶婶顺手拉住了母亲的胳膊,并耳语道:“到我家去。”
母亲虽然有些紧张和害怕,但母亲已认定这些人都是佛友,就顺着那位婶婶的拉拽离开了宝函寺“空门”前的批判会场。
有人被踩掉了鞋子,有人被绊倒,母亲也是踉踉跄跄。红袖章站在原地,十分内疚地叹口气,说:“别跑啊,别跑啊,批判大会还没完哪!”
这是离宝函寺最近的一个村子,或者说它就叫“宝函寺村”。由于宝函寺开批判会,村中各户几乎见不着人。这群女人进村之后,反对派也认定了我就是被觉澄法师摸过头的孩子。她们把我们母子俩请入那位大婶的家,又是倒水,又是做饭,有一位正奶孩子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撇在家里,挤到母亲面前,扒着衣服,无限慷慨地说:“吃我的奶吧!吃吧!”这种痴狂的行为很像是意识迷狂的红袖章挺出赤裸的胸膛,把金属做的毛主席像章别进肉里。
母亲说我自己有奶水。但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我就被几只手拉出了母亲的怀抱。另外有人强烈要求抱孩子去她们的家,以求吉祥。我的脸撞向陌生女人们的胸脯,被拉开,再撞上去。这个女人的乳房比母亲的大得多,高得多,在那上面弹来弹去的舒适感觉几乎成为我最早的记忆。这个女人的奶水被挤压出来,散发着香醇的味道。不过,好景不长,那些没赶上自己有奶水的女人很快占了上风,她们把我抢出了门。出门之后,她们还是抢。抢来抢去,襁褓脱解;抢来抢去,我身上的衣服也掉了。最后,光溜溜身无披挂的我不得不放声大哭。
母亲的一举一动都没有离开过爷爷和父亲的视线。父亲一再要求现身,接母亲回家,而爷爷一再阻拦。但此刻,父亲终于按捺不住,他大喊:“儿子!儿子——”甩开爷爷,向我们这边冲过来。
母亲和那位敞开胸怀的女人都哭喊起来,追出门去。两个人在门口碰了脑袋,坐了个屁股墩,她们爬起来再要出门,又双双挤在门中。她们的乳房挤在了一处,两个女人瞬间一怔,双目对视一下,同时上手去推对方,结果又倒了下去。
父亲像维吾尔族叼山羊的健儿似的一手从地上抓起我的小被子,一手从女人丛中捞住我,大喊一声“撒手——”。一转眼,我就被父亲裹入襁褓。
“你们疯啦!”父亲狂吼着,却发现女人们仅仅是愣了一下神,就立即扑向父亲和我!
“你才疯了!”“你想抢人哪?!”“知道这是谁啊?!”“哪来的野汉子!”
母亲这时从地上爬起来,看见父亲,失声叫道:“孩子……”“他爹”还没出口,脚下一绊,又跌倒了。待母亲哭着再爬起来,父亲已经一溜烟跑出去了百十米,眼看着那群女人追了一段,父亲拐过一个巷子,没影了。
母亲一个坐地炮,号啕大哭。
这群女人又分成两大派,互相指责,进而扭成一团。
趁着乱,爷爷把母亲拉向一边,很快回到拴在村外的毛驴车上,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在爷爷拉着母亲的手离开之后不久,这群女人猝然住手,住嘴。那不是因为她们发现我们一家四口都逃离了现场,而是因为推搡之下,那位激愤之中本来已经掖上了她的棉袄大开襟的女人、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倒在一个卧在主人家庭院边的石碾子上。她是仰面倒下的,她的后脑勺磕在石碾子的边棱上。重力的反弹炸开了她的棉袄大开襟,两个大开襟像蝴蝶一样展开了翅膀。只是,这翅膀只做了一个动作就不动了。她的脸斜仰着。
时近中午,冬日温暖的太阳照在这个女人的胸脯上,乳房雪白雪白,乳头突出,有酸枣那么大。左边的那只乳房,隐约可见仿佛的律动。红色的血液从她的后脑渗出来,汇聚分流,一部分染红了那个赋闲的石碾子,一部分顺着脖颈,绕向锁骨支张起来的窝窝,蓄满了,又从两根锁骨中间向下滑行。通过那对高耸的乳房形成的深深的乳沟的时候,被一些冷空气激起的鸡皮疙瘩牵绊了几下,之后,速度加快,最后在肚脐眼做个短暂的停留,再往下,就消失了。
在血液滑行在她的白皙的皮肤上并不断冲撞小苗一样的鸡皮疙瘩、针一样竖起的汗毛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也会合在驴车前。之后,驴车专拣小道,七弯八折,黄昏时分回到后厚村。一路上,父亲用粗话骂母亲,母亲脑袋发蒙,她紧紧地抱着我,一声不吭。只是爷爷逮空问了一句:“给娃求到名了吗?”母亲才说了两个字:“天木。”爷爷问是哪个mù。母亲指了一下从身边后退的树。爷爷“哦”了一声:“那就是‘天木’啊!”
是的,仁天木,就是我的名字。
村里的人对我的名字都未置可否,只有知青吕刚赞叹不已:“天木,哈哈,在天之木,虚玄却充满了浪漫色彩!”
可以不夸张地说,吕刚从下乡插队的第一天开始,就对父亲感恩戴德。来过我们家几趟之后,吕刚了解到父亲还是一位狩猎高手,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不过,父亲并不是擅交朋友之人,对吕刚的热情只是客套应付。再说吕刚这些知青一进村,就死人,陈大勇还被投入了大狱,父亲心里总觉着疙里疙瘩。吕刚呢,非但不在意父亲的态度,反倒把父亲的冰冷当做大侠风范去欣赏。吕刚虽然人高马大,心思却似女人般纤细乖巧,每次回城返乡,都会带些糖果,大部分留给陈大勇的媳妇,少部分送到我们家,逗我开心。后来陈大勇在狱内主动提出与妻子离婚,陈大勇的妻子带着三岁半的孩子另嫁他人,吕刚的糖果就归我一个人了。吕刚甚至还在回省城时造访姨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谢谢救命之恩。弄得姨妈差点收他做干儿子,如果他的年龄再小上十岁八岁的话。姨妈带姐姐来后厚村时,自然少不了夸吕刚。就这样,日子久了,父亲扛不过面子,终于答应狩猎时允许他跟上。
“啥时候呢?”吕刚急不可耐,“我听说往西二里地的山沟里有狼、有野猪……我秋天的时候还在村前的河滩上见过一只火红的狐狸哪!”
“等下雪吧。”父亲不紧不慢地说。说完,扫一眼正在灶前坐着给我喂奶的母亲。
觉澄法师自焚的第二天,母亲就得到了消息。母亲抱着我哭了一天一夜。母亲再不敢提起去宝函寺,甚至连佛友拉她去小庙烧香也不敢应承。母亲能做的就是把所有的积愤都撒到父亲身上。母亲砸烂了父亲的狩猎工具,把那把猎狐专用的三角刮刀扔进炉膛。母亲歇斯底里地喊叫:“你再杀生,我就杀你杀天木!”这种时候,母亲就忘了缀上一句“阿弥陀佛”。母亲造反了。造反派是既不“阿弥”,也不“陀佛”的,母亲手足并用,像李逵抡起了板斧,杀的多半是看客。
父亲是不吃母亲这一套的。他冲着母亲吼:“你杀我,来呀!你用什么家伙?!你个疯婆子!猪羊杀不杀?!鸡鸭杀不杀?!你没吃过肉吗?!”这时,爷爷的眼睛一直瞪着父亲,弄得父亲不知所措,好像父亲就是残害觉澄法师的罪魁祸首。所以,父亲干脆摔了家门,到知青住的库房去扯淡,或者,去村前的河滩、村后的杏树林。
近些日子,母亲的情绪刚刚平静下来,父亲担心她再次发作。不过,吕刚来家里东拉西扯,逗我玩,母亲都是很愉悦的样子。可能是臭小子吕刚就是天生讨女人欢心的坯子吧。所以,父亲还是心存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