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即把他反剪的双手向前一推,毫不迟疑。
左右二层的人都听见了“嘎巴”的声音。
我去拖第二个。
“谁说的?”
这一个身体还没着地就开始招供了。可是他是个长江以南的口音,又说得太快,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也不能分辨哪句是他的嘶鸣,哪句是他的供词。
两个卧驴了。
我想起“猴子”了。就是小时候在姨妈家的福利区、家属院集体玩“卧驴不骑”的孩子们当中的一个。是小猴还是大猴呢。不清楚,反正那个游戏就叫“卧驴不骑”。
再拖第三个。
猴子扑上来抱住我的脚:“大哥,大哥,这不是玩的!不是这样玩儿的!会出人命的。是我说的,我说的。”
“你说啥?”
“你是老大!你,你,你……”
耳边生风。
我撂倒一个。再撂倒一个。脑袋磕在门轴上,脑震荡;大腿碰到炕沿上,骨折;杵个屁股墩,尾骨撕裂;当胸挨一掌,心肌缺血……四十八个人,四十七个都要上手么?!他们说恶虎不敌群狼。他们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他们说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他们说毛主席说的,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
谁说的?
我挑了一个块头最大的彪形大汉。
“快住手吧,他是一掌下去就要人命的呀。神掌仁呐,鬼挡杀鬼,佛挡杀佛啊!
有人开始抢铺头的梯子往上铺爬,太急,一个撞一个,撞倒一群。有几个压在先前倒地的人的身上。
彪形大汉举起双手,说:“不干我的事,我没动你。是蚊子说的,秃子第一个上手,马三下手最重。就这。”彪形大汉说得非常流利,非常清楚,是块办案的好材料。
几个趴在地上呻吟的不算,蚊子、秃子、马三站到我面前,听候发落。
我笑起来。
“把灯泡摘了。”
我说。
咚咚咚。
三个人应声跪倒。他们都懂得摘了灯泡下黑手的意思。他们不摘灯泡。
我双手张开,向中央合拢。就像看到精彩的演出要鼓掌那样。我并没有学过像舞蹈一样眼花缭乱的武术。我的动作简单、直接、有效。
门豁然洞开。三个脑袋撞在一起的时候,有人蹿出去,高呼“他疯啦”。
政府们手持警棍冲到我们号子门口的时候,我该办的都办过了。我知道我不是侠客,不是超人,我知道天网恢恢,国家机器坚不可摧。我知道挨一通警棍之后就是被关禁闭。
禁闭室正是我向往的地方。
单间。
二十一沟监狱的五个监区修建在佛足山的五个脚趾上,各监区由下而上,七层平台、七个分监区,满打满算,五七三十五个分监区。野鸡胡就没有监区建制,据说最小的监狱只有三个分监区。二十一沟监狱之大可见,佛足山佛足之大可见。
入监队训练和居住用的是三监区第一分监区的地盘。换句话说,入监队归三监区统辖。三监区第一分监区在佛足山佛足中趾的顶头,离整座监狱的大门最近。禁闭室呢,在佛足中趾的最顶头。
对我们群众的管理,大致分为五个级别:一级宽管,二级宽管;一级严管;二级严管;禁闭。各监区都有规格不同的“严管队”,禁闭室整个监狱只有一处。如果发生爆狱,要关禁闭的人太多,各监区的严管队可以代行禁闭。
我对在佛趾的中趾没兴趣。我来到这小单间是预备哭一哭的。母亲喷血而亡。我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却没有为她老人家守灵,戴孝,悲号,这是要被乡里乡亲戳脊梁骨的。
判决之后的第三天,在省城看守所,我就要被押解入狱,只有姨妈来送我。姨妈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流泪。我心有灵犀。我感觉到母亲死了。我抓住姨妈的衣领,像一个革命者质问叛徒一样问她:“我妈死了吗?死了吗?咋死的咋死的?!你说呀!”当时,泪水很快完成了从五脏六腑的集结,赶赴两个眼窝,那两个狭窄的通道。但是,泪水被一声断喝给截住了。
“干啥?!放手!”政府立在姨妈身后。
姨妈小声告诉了我。姨妈一定是百般选择,认定告诉我真相,会减轻我的痛苦,免得我无休止地追问。也许母亲的亡故是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姨妈背不动,她必须卸到我的肩上。
现在,我住进了单间,我声势浩大地完成了流泪的准备工作。我该流泪了。
我渴望流泪。
可是,我哭不出来。我找不到类似厕所中水箱在高处的拉绳。打架耗费了体能,我竟然毫无廉耻地昏昏睡去。
单间的最里面有一条宽二十公分左右的水渠,那是厕所。水渠跟左右的单间、跟更左更右的单间是相通的。它一直通到灶房。灶房的伙夫们在灶房外骑在渠上隔出个单间,当厕所,那同时也是严管队好几个小哨用的厕所。午饭和晚饭之后,灶房把刷锅水比较集中的倾倒两次,连接一排单间的水渠就哗哗地有了声响。水渠的出口是通往佛足的第二趾与第三趾趾缝的那条山沟。这种设计节能而高效。
禁闭室一排房共有十七个单间,我住7号。6号、8号没人,5号、9号有人。好像更远的2号也有人,只是几乎听不到动静。
5号是个话痨子,昨夜我昏然入睡时他就不停地问我犯了什么事儿,我不吱声,他就把脑袋插进水渠,喊:“你耳朵还好吧。”
早上醒来我撒了泡尿。
5号大脑充血的声音又不断从水渠中升上来:“睡醒了吧?清静清静吧。跟你说吧,我们在掌子面上炸煤,没几个耳朵好的,你不是往耳朵里塞棉球了吧。快掏出来,掏出来!7号,听见没有!爷爷我快闷死啦!你说话啊,你个驴日的,看着墙壁能看出妞啊,三八鳖犊子臭狗屎啊,你……”
隔壁房间扮演着汽车排气管消音部的角色,5号的声音被大打折扣之后,重新钻入屎尿池,才能进入我的房间。
“你咋知道我在看墙壁?”我对着墙壁说。到处是墙壁,声音碰来碰去自会反射到屎尿池,再由屎尿渠负责托运到5号那里。
“哈,哈哈,哈……说话啦——你不看墙,你能干啥,哥们儿,快说快说,说话。”
我告诉5号,我是来哭的。
5号就哭起来。
5号说他藏在垃圾桶里,已经混出了监门。可是……
“被逮住啦?!”我一笑。
5号说你笑啥。没有。我没被逮住。
“那你怎么脑袋朝下,扎在屎尿渠当中啊?!”我觉得好玩儿。想到5号高高地撅着屁股,脑袋朝下,额头上青筋暴跳。我就想笑。这个蠢货。
5号说垃圾车开出监门几十米,他就跳出来,钻进了山坡中的树林。在树林中,他换掉了身上的囚服,架上一副眼镜,戴上一顶假发,西装革履,大摇大摆地住进了二十一沟镇上的一家私人开的旅馆……
“你就可劲儿地吹吧!”我特别分神探听9号那边的动静。没动静。也许9号是那种吞食钢钉、钢匙、玻璃渣的主吧。
5号说骗你是孙子!他说他在那家旅馆住了三个晚上,大白天还在餐馆吃饭,听人家议论昨天有一个犯人脱逃,现在还没抓回来。在餐馆吃饭的也有政府。其中一个年轻的还向他借火点烟,之后还说了声“谢谢”。那旅馆不咋的,还没咱号舍干净……
我不吭声了。
5号说,不知道了吧。这叫“大隐隐于市”。跟你说吧,这二十一沟镇大着呐,佛足山五大监区,三十五个分监区,关了七八千弟兄,条子也有两千多号吧,这就一万多人啦。当地的百姓,几十里外的都往这儿搬迁。这儿有煤呀,有人呀,可以做生意呀。跟你这么说吧,这里外里加起来,两万人挡不住。逢初一、十五的,这儿还赶集呐。赶集的地方就在佛足山大脚拇趾大包围的外面,就隔了一条马路。你把脑袋塞进这渠里头闻闻,人气儿十足啊!赶集的日子,这渠里还可以听见集上人喊马叫驴吆喝呐。
这兔孙跑题了。
5号说哈哈,扯远啦,你等会儿,让我仰身顺顺脑壳里的血。狗娘养的,这脑壳都成血葫芦啦。要不我坐着给你说吧。
这驴日的以为抓住了我的兴头,开始卖关子了。“听不见——我听不清——说啥——说啥——”我非让他把脑袋插进屎尿池子说。
5号又说了。这回声音带点儿回闷。这小子不蠢,他准是用写交代和思想汇报的信纸做了个喇叭,把喇叭对准屎尿池说的。他说他在镇上住腻歪了,就买了一张长途车票,像个旅行观光的游客一样,离开了二十一沟监狱。哈,那感觉,就像充满了蜜糖的荔枝,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是幸福哇,自由哇。
我冲着5号的方向,往水渠里撒尿。我说:“这渠子很光滑很通畅,要是你不胖的话,可以顺渠溜出去,溜到山沟里,再次变成充满蜜糖的幸福的荔枝。”
5号说没看出来兄弟还蛮风趣,这屎尿渠要是能逃出去,那八千兄弟还不争着抢着来坐禁闭呀!你是头一天新鲜,以为住三星宾馆呢吧,过两天你就知道滋味啦!我告诉你,千万别忘了向那些小哨表示……
铁门上的小方窗被拉开,“7号,开饭啦!”小哨喊。
我看见一个馒头,一截香肠,一碗水煮土豆,还冒着热气,端在猴子手里。猴子说:“老大,您受苦啦,我们全体入监队……”
“等等,”小哨发现了香肠,拦住猴子,说,“这东西是给我捎的吧?”
猴子怯生生地说:“爷爷,这,这,这是我们四十七个人对老大……”
“说啥,说啥?!”小哨把耳朵凑近猴子的嘴,香肠已经攥在了手里。
猴子闭上嘴。
“给我!”小哨端过放着菜汤碗和馒头的木托盘,猛咳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泡带着血丝的黄痰挤出嘴巴,吐在馒头上。显然,他不吐在汤碗中,是嫌那样技术含量太低。带血丝的黄痰十分黏稠,粘在馒头弧面的顶上,晃晃悠悠,竟然不泻、不滑、不滚,仿佛它本来就是馒头的一部分。
带血丝的黄痰丝丝缕缕地飘着热气儿,它新鲜着呢。
小哨把木托盘塞向铁窗。模仿着太监的嗓音,说:“您请——”
我朝铁门狠踢一脚,水煮土豆溅在小哨身上。铁门是不会被踢倒的,小哨是受了惊吓,自己后仰着想喝那碗菜汤吧。
“你个狗鸡巴日的,敢踹我,敢踹我……”小哨像猩猩一样跳着,在身上乱抓。
值班的政府赶过来过问。
小哨说:“他想让我开门,想跑!”
我脚上戴着镣铐。
“三天不放风!”政府指示完了就走了。我知道,除非闹出人命,政府才没工夫管这些屁事。他们忙得很。
小哨得意地冲铁窗说:“听见了吧,不放风,憋死你。还想吃饭?!我让你吃猫屎夹馒头!”
陕西有种小吃,叫“肉夹馍”,使用的是被动语态,意思是“肉被馍夹着”。像美国人的汉堡,就是“鸡肉被面包夹着”。自然,猫屎夹馒头,就是“猫屎被馒头夹着”了。这是文化。
一个伟人说过“知识越多越反动”。看见这个有文化的小哨就知道,此言不虚。
这个小哨应该有三十多岁了,却长着一张娃娃脸。一个娃娃脸的人总是给人天真吉祥的印象。他坐在太阳地里凭空逮苍蝇的时候,那种天真无邪的孩子气,越发明显。看得出他还是身手敏捷的,不然凭空抓不住苍蝇。不过,那些苍蝇是往我的水煮芹菜、水煮萝卜、水煮白菜里添加的。几十只苍蝇被装在一只透明的玻璃杯中,一小片白纸做盖子,翻过来倒扣在地上。开饭时,他远远地就挡住我们入监队送饭的人,接过木托盘,然后,他把木托盘放在太阳地上,再小心地连白纸和杯子一并抬起,再把杯子和纸一并摁进菜汤里,抽出纸。之后,他就喊:“7号!7号!开饭啦!”
之前小哨就开着铁门上的小窗。他这样喊,并不是叫我吃饭,而是完成一部作品之后要求观众的掌声。
我很听话,先是羡慕地看他晒太阳,后来欣赏他逮苍蝇,现在,我望着扣入菜汤的玻璃杯咽口水。
玻璃杯插入汤中,玻璃杯里面的空气彻底与外界隔绝,几十只鲜活的苍蝇不会被汤烫死,因为那汤离出锅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但是,苍蝇是生命,需要氧气,就算它们可以在最脏最臭的地方自如往来,觅食交欢,它们甚至非常喜欢把臭鱼烂虾、腐肉尸体当做产床,但它们也不能绝对脱离氧气。小哨就是彻底探明了这个生命的要诀,才玩儿的这个把戏。这也算是向我进一步展示他多么有文化吧。
一刻钟之后,苍蝇都被憋死了,与菜汤彻底地融合了。小哨依然是十足的太监腔:“皇上,您请用膳哪!”
我不动,我看小哨托着木托盘,等待那木托盘在他手上、胳膊上、臂膀上,甚至腰腿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一秒一分地增加重量。我要让他明白,他的作品,他是托不起的。他以为我是新来的,是只菜鸟,我让他长点儿见识。
没过五分钟,他的手开始发抖了。
我笑起来。
小哨不敢喊政府。他也不能把那木托盘弄翻在地,因为他很难把那些苍蝇从菜汤中清除干净。就算能,他也不愿意干那下等的工作。这样,他就无法向政府交代。政府最怕犯人绝食,这我在野鸡胡就知道。他支持不住了,翻着白眼,白粉粉的脸蛋涨得像驴肝。终于,他弯下腰放下了木托盘。
我们俩都意识到他放下木托盘,就算是给我鞠了一躬。我得胜还朝,倒向铺位。这屋子随便一倒就在铺位上。
我觉得双腿发软。好像是两顿饭没吃了。我的脑子不断地闪出野鸡胡第四分监区的禁闭室,闪出“老贩”绝食的一幕一幕。饥饿令我肠胃下坠,四肢颤抖,浑身冷汗。我无法想象“老贩”如何抵抗这种饥饿的感觉。也许,当一个人自主地,果断地决定不吃东西的时候,就不会有这些感觉吧。也许,像跑马拉松都会遇上“极点”一样吧,再饿一顿就没有感觉了吧。再想想在野鸡胡当厨子的时光,那简直是人间天堂啊。
野猪里脊肉,泡在白酒中,泡五天,再用姜汁、蒜泥腌一晚,切成丝儿,裹上芡,用辣子蒜苗爆炒,这是我的招牌。这个菜也可以跟西红柿合作,添几片木耳,弄碗“野猪肉丝面”。辛占河想来点儿清淡的,就冲灶房门喊一声:“来碗面。”他说的“面”,就是我做的“野猪肉丝面”。黄羊、野兔、山鸡、獾,包括蛇等等野味我都能烹制,叫他们吃得肠肥脑满,眉开眼笑。那野猪蹄,是狗都啃不烂的东西,我把它先炖四十八小时,再跟黄羊蹄、牛尾、圈猪蹄等蹄子一并炖一夜,捞出来,清锅,再倒入成捆成捆的啤酒、三瓶黄酒,再炖八小时,佐料嘛,除了大陆货,再添两包香紫苏末子,两包麻油籽……他们一盆一盆地盛出去,摆宴。这道菜取名“四脚朝天”。谁吃了都会四脚朝天。
屎尿渠中流淌的灶房味道,我一闻就知道是几个下三烂的厨子在忙活。
我可以砸门,喊叫,弄出很大的动静。这样,政府就会闻风而至,我就可以向政府揭发。可是,这种行为类似于叛徒,令我等不齿。
小哨在太阳地上吹起了口哨,吹的是日本电影《追捕》的主题曲。他咬住我了。他弄出任何动静,都是在跟我打招呼。我浑身无力,懒得理他。
“哈哈……”小哨加重了招呼的力度,“看呐,看这叫什么,猜中了有奖!”小哨把脑袋凑到窗户跟前,“起来起来,猜猜看!猜中了,我跟入监队的一块叫你老大!”
依然是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扣在一小块白纸上,不同的是,这回杯子里只有一只苍蝇。
太阳光从玻璃杯上反射过来,刺得我眯起眼睛。
我哼了一声。
小哨特别兴奋,竟然在太阳地里玩侧手翻,玩倒立。他倒立之后还能停几十秒。乾坤颠倒之下,他说:“别哼,有种的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