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光明,绝无出路!”
这就是玻璃杯中那只苍蝇的状况。这个名叫计春来的小哨主宰着这只苍蝇的命运。计春来身材不高,不胖,能耍倒立,说明他早年练过体操、武术那种花拳绣腿的玩意儿。
我绝食了。
我绝食在计春来看来是与他抗争的有效手段。当他意识到我绝食的时候,他的特别喜欢一并推向地面的双手便转向天空。他脑袋顶在小窗上说话的时候,始终举着双手。
计春来说:“兄弟啊,我这不是闲得慌,逗逗闷子嘛,千万别跟哥哥一般见识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一笑泯恩仇哇,咱哥俩是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哇。那只苍蝇,我可是已经放生啦。阿弥陀佛呀,不信,我把它逮回来,你问它呀。它要是不招,你严刑逼供,也没问题啊。我告诉你,苍蝇翅膀下面有两个肉垂,随便剁去一个,它就只会绕圆圈飞。那时你再审它,保准哭爹喊娘地招供,连上星期在哪泡屎上操的母苍蝇都会招的。我的姥姥哟,我算是遇上硬茬喽。算我求你啦,求你啦!不然,我撞死在这铁门上,死,谁不会啊,我撞啦,看谁先死?!驴吊吊的,与其让你连累加刑,不如死了痛快!屁眼看人,我知道你狗日的压根儿就瞧不起我。”
我听见5号在那边厢乐,还手舞足蹈地叫:“高哇,爷爷,我也玩儿绝食!”
5号没绝食,他叭叽嘴巴吃饭的声音比屎尿渠中的潺潺流水动静还大。也许是小哨们或者政府给他下的命令吧。这一招虽然比我在野鸡胡的手段低劣得多,却叫我不断想起背了冤屈但意外死亡的“老贩”,想起吃饱了肚子就乐呵呵的“肚子”,想起厨子金大江,想起灶房的十八般家什,想起我在野鸡胡做厨子的时光。
“四脚朝天”那道大菜的汤还可以再做一个副产品,叫“蹬腿膏”。那道菜是用炖出来的黏稠胶汁经过一夜冷却而生成的肉冻,这个肉冻吃了之后,不像印度神油、泰国春药那样只对少数男人生效,存在个体差异。它具有广谱的壮阳效能。尤其是对四十岁以上的男人,效能更佳。后来辛占河指示我把“蹬腿膏”灌到半斤装的瓶子里,密封,他拿到省城送人。每回,我都偷偷留几瓶分送给马良行和陈大勇。人家关照我,我不能有来无往。
我在铺上蹬蹬腿。蹬腿是一个明显的生命迹象。经常会听到人们这样述说死亡:“他蹬腿了。”我蹬腿了,却还没有死。那就是回光返照吧。我死死盯住门上一米多高的透气儿漏光的小窗,那个小窗有二十公分见方,被一副十字钢条分成四块。下午,太阳偏斜,阳光就可以从那四个方块中跳进来。这时,禁闭号子完全被照亮,砖头的色泽和纹路都一清二楚,阴霾的湿气也一扫而光。砖砂中的碱性物质从砖头和水泥砂石中分泌出来,形成弯扭的线条,弯扭的线条显出无数抽象的图形,像几笔勾勒的人脸侧面,像大胡子,像起伏的山峦;像一条河,像水潭,像一窝青草,像鱼;像蘑菇烟云,像原子游弋;像野猪的獠牙,像蜻蜓。胃空了,肠子空了,颅腔空了,胸腔空了,腹腔空了,那些抽象的图形也会变得无限空旷,阔大的纵深,优美的起伏,连绵在意象的尽头。我在这广袤的空灵之上飘浮……前任,也许是前前任,前前前几任号主在被阳光晒着的那块墙上留有手迹:“大爷到此一游!”“二十年后还是好汉!”“我操!”“生活像一条河!”
5号握着纸喇叭,撅着屁股对着屎尿渠,向我传达了许多信息,讲了一些故事。他自己最后是被他母亲举报的,而他的母亲是从他的女朋友那儿得到的信息,并在他的女朋友的劝说下“大义灭亲”的。他母亲在派出所的滞留室对他说:“儿啊,天网恢恢啊,你才二十几岁,往后还有好大几十年哪,不能这么整日地、每时每刻地提心吊胆呐。你回了监狱,安心改造,娘还可以岔时岔段地去看你,还可以指望你回来给我送终啊!可你要是逃啊逃,再犯啥事儿,再加刑,加刑,那哪儿是个尽头啊!”
5号说着鼻涕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纸喇叭上,掉在屎尿渠中。
5号知道我绝食,并不劝。他也没要求我多说什么。他只是把我当个垃圾篓子,把他满肚子的下水往篓子里倒。
关在另外一个方向的9号,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
5号说,那家伙是二十一沟监狱的贵族,绝对贵族。住的房子有八个禁闭室那么大。我想起那天晚上,我被带来禁闭室,进了严管队的大门,顺一溜子平房向前走,被一大块凸出来的房子挡住了,是绕过来的。也就是说三监区严管队的一排禁闭室因为9号的存在,由原来的“1”字,变成了“中”字。
我操。“中”啊。
几间禁闭室打通还不算,还要凸出来扩大面积。
所有的砖墙都是压“T”字缝,一层一层垒起来的,号舍、禁闭室的墙也不例外。砖与砖之间相勾连的“T”字和“工”字,就像所谓的“规矩”一样,高度限制了碱性物质分泌线条所构成的意象的自由。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9号那边没有动静。他房子的沟渠一定是被“文明”地加盖了木板,木板上再掏个眼眼,眼眼上再安置一个瓷制的坐便器。坐便器旁边同样是白瓷的水池,水龙头是镀铬的,上方是一面二尺见方的竖镜。墙壁呢,统统用柔软的绸布包了,挂一幅欧洲人的油画,再把卧室和客厅用屏风分开;客厅嘛,自然是沙发茶几……活齐了,真他妈的就是三星级吧。
无独有偶,在二十一沟监狱,享受“三星级”待遇的并不仅限9号,在另四个监区,几乎都有这样的人。四监区有一位留着披肩长发的中年人,浑身上下全是名牌,每天放风就开始叫骂,骂累了,改变方式,哭!据说他是“政治盗窃销赃犯”。就是以“盗窃销赃”的名义关押的政治犯。9号也是政治犯吧。
我想起来,9号的方向并不是没有动静,而是没有与5号相同、类似的动静。比如9号在木板地上焦躁地踱步声,被我误以为是更远的灶房在捣蒜;而9号的咳嗽则被我当做是另外几个小哨中的一个伤风感冒。还有,9号冲马桶的声音我觉得蹊跷,却没有多想。
5号说,9号是为本家兄弟扛雷。9号是宁陕交界处的一个家族的族长,那是个大家族,有三万人之众。宗族内这些年闹帮派,时有械斗发生。今年春天另一派要把9号推下台,9号的拥趸们便奋起对抗,闹出了人命。事后找不出凶手,9号铁肩担道义,罪名全揽在他身上,被判了十二年。押在宁夏某监狱的时候,9号的嫡系把监狱包围了,差点推倒监墙。
斜照在墙上的太阳光线令禁闭室空气中的尘埃和生命微粒纷纷显形。那些尘埃和生命微粒反过来又加强了阳光的效果,使它们在空气中有了温热的金属般的质感,因为悬浮在空中,又显得格外柔软。金色的阳光好像是可以抱在怀里的臆想中的黄绸抱枕,皇上用的那一种。
我记得刚入监那天,日头昏暗,空气混浊,到处充斥着煤粉煤烟味,怎么到了禁闭室,阳光就变清澈了呢。似乎禁闭室前挂了水帘,阳光是用淋水喷头冲洗了之后才放进来的。
教育科科长丁树来到我的禁闭室的时候,太阳恰恰斜照在墙上。这为丁树的光临平添了喜气。也许,丁政府是个心理专家,专挑这个好时候来与我谈心。
政府来了,我必须起立致敬,这基本已是条件反射。而我的颅腔、胸腔、腹腔都空空荡荡。里面原来的填塞物都液化了,半截子液体在三个腔体中被改变了角度,并且摇晃起来,这令我身体的外壳难以平衡。身体不平衡,又加剧了腔体中液体斜晃的幅度。我恶心,如果能找个出口把那些液体倾倒出来,可能就会觉得轻松吧。
“你不用起来!”丁树坐在自己拎进来的一只小方凳上说。丁树能坐在这间屋子里,说明他的身体非常不占地方。他跟我离得很近,通过他的呼吸声和口腔的闭合,我可以感觉到他的五脏六腑的蠕动、运转。他中午吃的是羊肉水饺,翻上来的味道含着浓重的烂葱气息。
我重新躺倒。我听见液体在腔体中来回悠荡,像倒退的影像中的海潮,逐次减缓,直到平静下来。我不敢大口呼吸,害怕胸腔起伏,使那些液体再掀波澜。
计春来的脸塞满了门上的小方窗,只要我开口说出他玩儿的小把戏,他就死定了。明天他就得蹬上胶鞋,拎上矿灯,下井挖煤。我听他们小哨闲谝,说再让下井,就自杀。
我知道有这样的时刻,我没有计划在这样的时刻开口。
丁树也没拿钳子撬我的嘴巴。他打开写着我名字的卷宗纸袋,从里面取出所有的文件,一页一页翻看,好像他来到我的房间只是为了寻个僻静,碰巧翻到了我的那一份儿。
丁树鼻梁上的眼镜在阳光的作用下,把他的眉眼反射到眼镜侧面太阳穴一带,他眼珠子一动,那一带似乎又生出一只活的眼。
“是这样啊……”丁树的眼睛没有离开文件,仿佛是自言自语:“这样,哦,这样……”
哪样儿呢?
丁树把他从档案中看到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假装不了解情况,假装才知道。
如何呢?
丁树开始演讲了,他的目光在那块被太阳晒着的墙皮上来回移动,仿佛他的讲演稿在那上面滚动播出。丁树说,人是动物。动物必须吃喝。不吃喝呢,四天之后生命垂危,七天之后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不吃,你也不喝。喝了几口水?哦,你想等到七天大限去见阎王爷。有魄力,够男人,够汉子。这叫自杀,知道吧。什么叫自杀呢?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大概会说那是武松——千古传颂的英雄。可是,那是武松喝高了。酒壮怂人胆。你高中毕业,考了两年大学,高中历史课里面有谭嗣同吧。谭嗣同就是自杀的,他本来可以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清朝末年的大学者王国维是自杀的,那是时代变革中的精神分裂。美国作家海明威是自杀的,那是他们家族的传统。革命烈士黄继光是自杀的,他用身体去堵敌人的机关枪枪眼,明摆着要被打成马蜂窝。还有一种自杀,就是疯狂地杀人,想着多杀一个就赚一个。还有,你看过《地道战》吧?那个鬼子松本最后在砖窑中准备切腹自杀,那被鬼子称做武士道精神。还有,你自己可以帮我想想,各种类型的自杀。你自己想吧,不告诉我也行。现在的问题是,你也要自杀,你是属于哪一种类型呢?你可能会说:“爷们就是爷们自己,才不归于什么鸟类型哪!”有种!但你要是哪种类型都不是,你死之后,人们就会把你当做一个新的类型,再在后面寻找、登记、统计跟你一样类型的。叫什么类型呢?“仁型自杀”?“天木型自杀”?“仁天木型自杀”?别费口舌啦,你这不过就是绝食。“五四”运动的革命青年经常去伪政府门前绝食抗议。你是“五四”青年型?你抗什么议?拒绝归类是不可能的。跟你说句卖衣服的广告词吧:“必有一款适合您。”
墙上那块金色的太阳,有时候也会发酵、膨胀,像个硕大的黄橙橙的桃酥点心。
门那儿有动静,计春来被另一个小哨推搡到一边,他报告政府。
丁树正说得兴起,他咬咬牙,咽口唾沫,头也没回,说:“啥事快说!”
那个小哨说是9号铁幼军那边的情况。好像很机密的样子。
丁树咧一下嘴:“说吧,快说。”
丁树的意思是面对一个一息仅存的自杀者,还玩机密,完全是放了屁再脱裤子。再说,真正的机密能让你们小哨知道吗?你以为小哨是什么?跑腿传话,递烟倒茶,擦鞋搓背!你以为不下井就不是囚犯啦,就成政府的人了?!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