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粉红眼镜刚刚离开潘然的一段时间里,我感觉呆在他身边多少有点阴霾。于是我减少了在龙少爷出现的频率,增加了在校活动的时间。这不算不讲义气。义气是有肉一块吃,有妞一起泡,有架一起打,绝不是有泪一起流。
我因为写字好看,画画漂亮当上了班里的宣传委员,负责出黑板报。这是一个好活儿。因为黑板报关系着班级评比的分数,班级评比的分数关系着班主任的工资。所以虽然我的班主任在我记忆中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也不会怠慢我的黑板报事业,还给足了我面子。不但所有的诸如音乐、美术、体育一类的副课都可以用来搞艺术,还给我了一个特权,可以任意挑选班上的两个能人异士,协助我一起搞。因为可以不用上体育课,女生报名的异常踊跃。
其实女生逃避体育课的办法多种多样,最常用的就是直接走到虎背熊腰的体育老师面前,扭扭捏捏的说:“老师,我这两天不可以……”或者先随着队伍象征性的跑一百米,再娇哼着慢下来,拐到老师身前,说:“老师,这两天…果然不可以……”然后几个“不可以”的姑娘聚在一起,在篮球场边大呼小叫,评头论足。几个班的体育老师也聚在一起,看着“不可以”的姑娘们的屁股,目光闪烁,浮想联翩。不过半年之后,大姨妈来拜访的次数越来越多,住的时间越来越长,操场上每每只有不到一半的姑娘力有余而心不足的打着懒散的羽毛球,引起了想看女生穿着小背心跳起来杀球的男生群体的不满,他们开始纷纷向老师汇报自己同桌的具体月经时间,把并未流血,硬装伤员的逃兵都揪回了战场。姑娘们一面恨着这些心思细密的青年色狼,一面苦苦研究着新的逃课方法。
我问所有的姑娘们,你们谁写字最好看啊?韩指月嗯了一声,摇头摆尾,欲语还羞的注视着我。我大度的给了她一个机会,问道,你写的怎么样啊?韩指月淡淡的说,还好。就是小时候好动,被爸爸逼着练过两年书法。颜公的《多宝塔》,欧阳公的《九成宫》,也写过点汉代的《曹全碑》。我大喜道,韩二麻子,就决定是你了!我画画,你写字。韩指月见自己真的被喊成麻子,也忘了究竟是手指重要还是月亮重要,脸色通红,急的跺脚。但想到再也不用露出曲线在操场上做展览,不用一身湿汗的回到班上,心里难为情却热得穿不上外套,甚至不用和装病的姑娘一起站在阳光下,把屁股献给体育老师们意淫,终于咬了咬牙,便宜那么多男人的眼,不如便宜我一个人的嘴。只要不用上体育课,麻子就麻子吧。
韩指月眉清目秀,小腿细长,入了夏,一早就穿起短裤。每当她踩在板凳上抄文章,我就退后审视黑板报的布局,顺便审视她晃眼的美腿。但是这个不正当理由不是我招她入伙的主要原因。我选韩指月,是为了用她来逗剑眉男。上副课的时候,我和韩指月静静的在教室后面搞创作。我就对她说:“二麻子,你知道么,你身上有一种魔法。你一笑,就有人会哭。”
“真的假的?”
“那你就试试看,笑的好听点。”
韩指月点点头,发了一会儿力,说:“我笑不出来,你讲个笑话逗我。”
我说:“也行。不过我的笑话都不是正经笑话,听了你不许说我流氓。”
“放心,你不说我一样当你流氓。”
“好。那我说。从前,一只公王八和一只母王八在沙滩上做爱。”
韩指月轻呼了一声,我说:“你果然不行吧,我还是换一个。”
她说:“不用,你继续。”
“好,从前,一只公王八和一只母王八在沙滩上做爱。完事了以后,公王八就独自离去了。”
“阿,公王八好坏啊。你们男人都好坏。”
“别吵,你才是公王八呢,听故事。公王八独自离去之后,第二年又带了一个母王八来沙滩。可是他到了一看,去年那只母王八居然还留在沙滩上,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想想……因为母王八喜欢公王八,在这里等他,对不对?”
“不对。答案是,这个母王八看见公王八就大骂:你个死王八。干完了也把老娘翻过来啊,老娘一年都躺着起不来!”
韩指月听了,拣没有粉笔灰的那只手捂住嘴巴,同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对她说:“快,现在你回头看剑眉,看看他是不是在哭?”
韩指月偷偷回头,果然看见剑眉正皱着剑眉,也在看着我们的方向。哭丧着脸,又生气又苦恼。她说:“哎?真的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对了,你知不知道剑眉叫什么名字啊?”
韩指月说:“不知道啊,你不是说他就叫剑眉嘛?”
我们又笑起来,我余光瞄向剑眉,他气愤于自己的女神被我玷污,咬紧牙关,浑身发抖。我虐待弱者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就转身闭嘴,认真的画我的画。
我刚进初中时色迷心窍,躁动不安,渴望改变,渴望释放荷尔蒙。对见到的每个姑娘都要意淫,都要搭讪,都要调戏。但是我毫无经验,空有自尊。过程中稍有挫折就脸色大变,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干脆的摆手滚蛋。认识了罗平之后,我沉醉于烟酒,失眠于炮桐,更加对班级里的事情漠不关心,得过且过。虽有红颜,却不知己;虽有兄弟,却无友情。时间久了,居然听说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和其他男生不一样的人。我骨子里有一股忧郁的气质。
那时候忧郁是个极度褒义的词。现在想来,忧郁就是个立体的photoshop。一个男人无论高矮胖瘦,一个女人无论黑白美丑,只要给自己贴上忧郁的属性,就能立刻调整自己周围的一切物理规律。忧郁的人有更暗淡的色调,更炫目的光晕,更安静的声音,还有更重的地心引力。他们走路时必须耷拉肩膀,手臂重重的下垂,因为体力不支而晃来晃去。一个人一旦忧郁起来,就有了神秘感,就好像背后凭空多出了很多故事,就好像更成熟,更懂的怎么爱和怎么做爱。
我走路时大臂挥舞,健步如飞。我吃饭时一式两份,多放猪油。我一点也看不出自己和忧郁有什么关系。韩指月说:“我也觉得你很忧郁。你看,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一说平面几何,你忧郁的眼神里都能挤出水来。”我说,“你少扯蛋。我还只忧郁平面几何一门,还有人语数外都忧郁呢。忧郁和听不懂想骂街是两回事。”韩指月说:“你别不承认。我能看出来,老师一画辅助线,你就想哭。”
其实我确实对辅助线有很多想法。我觉得这个东西非常神奇。它原先不存在于这个题目中,在解题的最后一步也不会再被提及。可是它是解题过程里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凭空想象出一条线,却是原本毫无关系的开头和结尾中间的因果,让不可能成为可能。世界上任何一件无法完成的事情,都只是尚未做出辅助线而已。数学课上,我盯着黑板上的粉笔灰,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丰满厚实的男声,说:“以余述为直角边顶点,以炮桐为斜边,做直角三角形。请证明,余述和炮桐之间,垂线距离最短。”然后男声继续说:“要证明这个结论,首先要画一条辅助线。”然后声音戛然而止,我用力聆听,拼命回想,也无法得知辅助线要作在哪里。
我对韩指月说:“我想哭,是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辅助线要怎么做,我觉得他讲了等于没讲。”
韩指月说:“其实,你最忧郁的地方是你对世事毫不关心,对周围从不留情。对你来说,近在身旁的同桌位和远在美国的小布什同你相距着一般的长度,近在明天的考试和远在永恒的爱情同你相距着一般的时光。用范仲淹的话说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才是最深层次的忧郁,别人忧郁的是一个自己,你忧郁的却是整个世界。”
我说:“韩二麻子,你的爱情才远在永恒呢。你全家都远在永恒。”
那段时间就算走出校园,我也和谢军处的更好。我追不上炮桐,谢军看不上现任女友。我们短期内都没有破处的希望,我们和罗平与潘然之间有代沟。
南京有个地方叫台城,就是柳树最无情的那个台城。一段古城墙从紫金山上蜿蜒而来,在玄武湖边打了个滚,往被栏杆堵住的不知道何处延伸而去。 谢军时常一个人去那里玩摄影,找灵感。 他说每到夕阳西下,余晖就会用巧妙的角度照下,被每块古老的城砖反射出斑驳琉璃的色彩和形状。这些砖头和那个太阳排练了几千年,十分熟练,百试不爽,这里的每张照片都诉说着远古的自然和远古的人类的智慧。很多年后,台城城墙延伸的方向上建了南京第一,世界第七高的摩天大厦,叫做紫峰。大厦招商的广告词写的很有魄力,叫“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座紫峰。”于是无数摄影爱好者踩着夕阳来到了谢军最得意的位置,只为拍摄自己心中的那个紫峰。曾经荒凉安静的角落从此大红大紫,游人络绎不绝。谢军几次和我提起,都上气不接下气,痛不欲生,好像他的景致全都被糟蹋了。好像现代人的智慧,总是不如远古人的有美感。
我和谢军的友谊快速发展的阶段里,他就带着我一起上台城玩摄影。那几年数码摄影已经起步,我妈去香港购物,还花了五千大洋带回来了一台Sony300万像素4倍变焦的始祖级数码相机。我从家里偷来拿给谢军看,谢军放手里掂量了一下,就说,玩具。没激情。没感觉。他觉得男人摸着相机的感觉,就该象摸着枪一样。得厚实,严肃,有重量。得有野性,不听话,有驯服的快感。得准备足够的弹药,时常更换。谢军说,你的Sony又是自动对焦,又不需要胶卷,这就是女人玩的东西。你尽量少碰,最好不要碰。男人一端上锅碗瓢盆,就再也端不起枪了。
谢军端着他型号不明,但是绝对比傻瓜胶卷机要古老的多的笨重家伙趴在地上等待光线时,我就一脚踏上城墙上的瞭望孔,点燃一只红南京。让衣襟飘荡,让青烟飞扬。我抽的第一支烟是罗平扔给我的红南京,谢军的第一支烟是他从爸爸包里偷的红塔山。他至今仍认为红塔山是中国香烟界的骄傲,有着其他杂牌不可比拟的辉煌历史。他说。94年,南京三百米高的电视塔刚立起来的时候,塔身上只有三个烫金大字,就是红塔山。当时市里没有高楼,骑车上班的所有男人,坐在车后座的所有孩子,抬起头来,都是红塔山三个大字,全南京都看得见。这三个字萦绕了他的童年,在他脑子里扎根发芽,孕育成完整的生命,终于在他十岁之时反客为主,牵引他的双手伸向了父亲的腰包,拿出了烟卷和火机。他当年对红塔山的追求,就是如今他对爱情的追求,红塔山就是他第一个姑娘,教会了他怎么遵从本能,怎么去当一个男人。
谢军口中的电视塔我有印象,绝对到不了全南京都看得见的高度。我家97年搬去三牌楼附近,我才第一次对这根一柱擎天的大棒记忆犹新。但是我见到它的第一面,确实感到了它的威武雄壮,甚至觉得这么高的塔,应当全世界都能看得见。那年我刚刚走进小学,青梅竹马的张伊枝刚刚离开南京。电视塔顶永远有一闪一闪的红灯,我坐在家里看星星时常想,张伊枝会不会也在盯着塔顶看。对她来说,南京就是中国,我就是南京,塔顶闪烁的红灯就是我的心跳。我跳的健康稳定,她一定非常放心。
我一吸气,烟卷就少了半管。我一吐气,眼前就满是烟尘。我问谢军:“哎,你怕不怕死?”
谢军说:“不怕,死有什么好怕的?男人就该死。死在战场上,死在情场上,死在在乎的人心里。你怕么?”
我说:“我怕,特别怕。我一想到我也会死,我就觉得特别不真实,我就觉得胆战心惊。我脑子能炸开,我能从被窝里跳起来。”
谢军说:“我觉得不会死才可怕。老成一坨浆糊,皮肤是软的,牙床是软的,****也是软的。写不出一首情诗,吸引不了一个姑娘。这样的人生,活着作甚。”
“活着就是活着,活着为什么一定要作甚。我宁愿老成一滩泥巴,一滩浆糊。我宁愿自己只剩一个大脑,我宁愿自己是一颗面对着悬崖的石头。但是我不会消逝,不会腐烂,永远不会停止思考。我看见灰尘和岩石,灰尘和岩石就是我的姑娘。我想象着我的身体,我的想象里就有我的****。如果能让我多活二十年,我会毫不犹豫牺牲我的任何东西,牺牲你牺牲罗平牺牲潘然。”
谢军放下相机,转过脸来问道:“那炮桐呢?你会牺牲炮桐么?”
我举起香烟,深吸一口,突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每个自己被自己吓跳起来的深夜,我脑海里都只有一个孤独的自己。我想象中的死亡如此空旷,如此纯粹,如此没有牵挂。
我说:“我也不知道。”
谢军又问:“我再问你,如果还有三天你就要嗝儿屁,你会做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
谢军说:“你应该找到你爱的那个姑娘,和她紧紧拥抱,把你的头深深的埋进她的怀里直到咽气的那一秒,再也不拿出来。”
我的大脑拼凑着这个画面。我的内心感受着剧烈的温暖。我象看着一位诗人一样看着谢军,被他趴在地上的躯体和消失在夕阳中的话语涤荡的一塌糊涂。
谢军悠然的说:“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