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梅金宝担任县城守备队长,在这四年一度的盛大的依饭节中,要履行警戒和保卫城区安全的职责,抽不出时间,就把陪伴于公子的差使交给二十岁的弟弟英超。英超在县学读书,不久前,已经考中了秀才。依饭节第二天,英超忽然对于公子道:“大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让你开开眼界。”
“开啥眼界?”廷翼好奇地问,“有啥好地方看?我已参观过剑江、四把一带的迷人风光呢。”
“去看走坡对歌。”英超欢快地说。
一听说走坡对歌,廷翼也来了兴趣。他自拿到严师父给的歌本后,很有兴趣,很快便把那对歌歌词藏在了肚里。但他不知实际场面如何,因此也很想实地感受一番。于是跟着英超来到秀丽的山峰和树荫下。
只见青年男女三五成群撒满一条山谷,竟有上千人之多。那歌声此起彼伏。
英超心痒难禁:“走,我们也去走坡对歌!”说着,一把拉起廷翼就走。这时,他看到对面有对美丽姑娘,便情不自禁地放开歌喉唱了起来:
今日有幸来走坡,歌场巧遇好娇娥。
唱句山歌试问妹,妹若有心就搭歌。
很快,在那走动的姑娘队伍中,有个年轻俊俏的姑娘走出人群,亮开百灵鸟一般的嗓音,唱了起来:
听闻人唱我但唱,听闻人歌我也歌;
十字街口买麻团,问哥有心是无心?
英超听到美人响应,十分高兴,于是继续挑逗:
今日出门面向东,坡上巧遇妹英雄;
妹是有缘哥有福,有缘有福才相逢。
姑娘见小伙子夸奖自己,也很兴奋地搭歌:
今日时到运也到,江边杨柳遇春风;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双方一来一往唱和了几支。
忽然,英超对廷翼道:“于大哥,你也来对几支。”
廷翼连忙摇头:“不行不行,这走坡对歌是后生和姑娘的事,我这个三十岁的人凑这热闹干啥?”
英超道:“在我们仫佬族,男女老少都会对歌。大哥正值盛年。今天又逢依饭节,正该快乐热闹一番。”
忽听对面有人唱起一支凄凉的歌:
高山滴水润石崖,石崖滴水润花开;
正是花开哥不到,如今花谢哥又来。
这歌唱得动人心弦,歌声中似乎带着哭腔。透过这歌声,似乎看到一个女子掩面而泣。听到呜咽的歌声,英超不禁呆了。他感到不对,这声音不是刚才那位无忧无虑的姑娘,却像一位饱经风雨沧桑的女子。
英超的猜测没有错,原来唱这歌的人是明月。自从苏朝卿送聘礼后,至今如同上天入地一般消失了踪影,搞得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因此,逢今天这场合,这情景,这歌声,勾起了她对往事的无限回忆,她怨恨苏朝卿:你既然要当逃兵,却为何当初哄我上树?结果弄得我骑虎难下!
这歌声,令廷翼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于是一支仫佬族歌情不自禁地从他口里飘了出来:
当初同妹刀切藕,如今同妹刀切葱;
刀切藕断丝不断,刀切葱断两头空。
明月听了,伤感不已,口一张,又呜咽出一支歌:
百鸟林中都成对,叹我单身不成人;
我是单身来连哥,盼哥连我得成人。
延翼见对面唱歌的人天生丽质,聪慧非凡,心想这样的女子怎会二十多岁还没人求?他既怜悯又可惜,于是接腔道:
思量去了又思量,低头相思又逢娘;
睡梦得见阿妹面,醒来我又在他乡。
此刻,小月对姐姐明月道:“姐,我们过去,同对面那两个对歌的后生去走坡吧。我看你应该重新找一个。”
“那怎么行!我都是接受过聘礼的人了,以后不管那个人是生是死,我注定都是他的人了。”这么一说,她不禁哭泣起来。
“姐,这么说,要是那个苏朝卿五年不回来,你就五年不能再找人;要是一直不回来,你就一辈子不能找人了吗?”
明月紧咬嘴唇不开口,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她怕一开口,就要号啕大哭。
“这太不公平了,太亏了!”小月不禁喊出声来。姐姐可是全县有名的五朵金花中最漂亮的一朵,却居然要守寡终生。这太残酷了!忽然,她想起不久前,县衙好像发过一个通告,其中称:“男女结婚后,若一方死亡或失踪五年,可再婚配。”姐还没成婚,更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想到此,她心里说,我要叫姐趁这次走坡对歌的机会重找一个。主意已定,她如小鹿一般奔到刚才与自己对歌的那个小伙子--英超前面轻声打听:“跟你同来的那人,是哪个乡镇后生?我怎么这么面生呀?”
“哦,他,就是于县令的大儿子,叫于延翼。”
小月一听,抬头瞥了延翼一眼,发现于公子个子挺拔,浓眉大眼,很是精神,不禁心中一喜:“如果姐姐和于公子去走坡,撮合他俩成功,这倒是好事。”这时,她见父亲匆匆走来,立刻跑去把这意思一说。
父亲道:“我赶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想叫你撮合你姐和于公子。”
小月说:“于县令这么清廉,于公子没有钱呀。咳,恐怕连爸爸你要的两千斤干谷也出不起,更不要说办一百桌酒席哩!”
“只要他答应,我不要他出聘礼,也不要他办酒席,我情愿倒贴。”
听了父亲的话,小月感到奇怪了:“为啥?”
“因为他爸是罗城大清官,全县百姓爱戴,名声好听。”说着,他似乎沉入了美妙的梦境,“只要你姐做了于家媳妇,全县哪个不来巴结?乡长镇长见了我都要点头哈腰,结婚时送礼的人会踏破门槛,只怕礼物多得没地方放呢!”
但顽石的如意算盘没有打成。因为廷翼说自己家有媳妇,拒绝了。这是后话不提。
正当明月和于公子对歌时,有个人躲在高岩的树荫下远远地望着他们,心中似有千言万语需要倾诉。
这人就是苏朝卿。自从那天,他放弃了县衙书吏职务出走后,他果真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可这里不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地方,而是整日与死神打交道之处,是和阎罗王做邻居,与地上几乎两个世界的地下。确切说,他是去了煤矿。他觉得,要想挣够办六十桌酒席的钱,除了去煤矿,别无办法。这里虽然危险,但收入比种庄稼不知高出多少倍。数个月的矿工生活,让他这个从文的青年,很快瘦了一圈。除了劳累,这矿井还险象环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瓦斯中毒,塌方,他整日命悬一线。在地底下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明月,但他不能与她相会,因为他还没挣到足够钱--还只挣到一大半钱。现在,离过年只有两个月了,他要在过年前挣足钱才能回来。数月的劳累,思念,使这个整日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的他几乎要发疯。他想出洞,到那广阔的天地去透口气。这天,忽听说四年一届的盛大依饭节来临,他实在熬不住了,便偷偷来到明月山的树荫下,感受人间欢乐,排遣心中寂寞。当听到心爱的人那悲伤欲绝的歌声,他不禁泪流满面,扑倒在地……
依饭节一结束,廷翼便动身回故乡。为怕惊动乡亲,这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就背着一摞草鞋,一床旧被,悄悄地走出了县署。
但他的行踪,还是被早起磨豆腐的店家发现了。店家在去县衙送土特产时见过他,在依饭节上也见过他。见于公子回家乡,立即舀了一碗豆腐花,亲热地说:“你爸不准我们乡亲送东西,吃碗豆腐花总可以吧!”
“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廷翼的话刚一出口,店主便生气地说:“你若是连这碗豆腐花都不接,我可真的要生气了!”没有办法,廷翼只得接过吃了。
他刚拔腿准备走,不料隔壁的王大妈起来了,她拿出一提五个糯米粽,热情地说:“于公子,这肉粽是过依饭节刚包的,昨夜煮了,这点东西不成敬意,给你路上当午饭。”
廷翼坚决不收。大妈执意逼他收。“你要是连这点小东西都不肯收,我就不让你走,要你中午在我家做客,吃了粽子才放你走!”说着,死死拉住他的衣袖,怕他真的走了。
无奈,廷翼只得说:“那我只拿一个。”说完,拿了一个。王大妈方才露出了笑容,放他走。
“于公子今天回山西--”
“于公子不收礼物,顶多只收一样食品。”
消息很快在沿路街道里巷传开。人们纷纷拿出各类食品,有白糍粑、豆腐圆、水园、粉蒸肉、扣门(烤红薯)、门啊(精致红薯干)、板栗、花生、麦芽糖。最多的是糯米粽子。因为刚过完依饭节,家家户户都有新包煮的粽子。于是,你家送一个,他家送一个,竟有七十二个之多。这些粽子,形状各别,有长米粽、大肚粽、三角粽,还有状如枕头,重四五斤的枕头粽。
“哎呀,这么多粽子,我怎么带得了?”见于公子叹苦,送枕头粽的老大爷,捋捋胡子,笑眯眯地说:“大兄弟,你甭发愁,我派二小子送你一程--直到吃了我这个枕头粽。”他将脸一板,“可你不带走我这个粽子不行!那就是瞧不起我这老头子!”实在没办法,只得从命。
两个月后,廷翼终于回到山西老家。他动情地告诉家人说:“罗城山清水秀,欣欣向荣,没有了瘟疫,没有了野兽在城关出没,社会十分安定。罗城百姓都叫爹为‘于父母’。”
李氏老安人和邢氏听了,高兴得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八 罗城任满,于成龙正要告老还乡,却被怀疑私吞国赋
康熙六年(公元一六六七年)七月,经过了六个年头,于成龙终于在罗城任职满期。他为这一天终于到来而高兴。此时,他疲惫的全身和高度紧张的神经方才松弛了下来。
此刻,他站在明月山上遥望北方,恍惚已经回到故乡永宁州下昔乡来堡村。他看到两个儿子小老虎般奔向自己,争着抢着自己的行李,把三个月来背在肩上的沉重包袱,一下子解除了。那村口的大榆树下,日日焦急张望的白发老母,满面春色,颤颤巍巍地向自己走来。他叫了一声“娘”。娘就亲热地搂住自己,只叫了一声“龙儿”,便喜极而泣,涕泪横流。他接着看到妻子邢氏喜笑颜开、满怀深情地望着自己。小孙子,一边呼喊“爷爷--爷爷”,一边像小鸟一般飞快地向自己奔来,一下子扑进自己的怀抱……从此后,自己可以早晚侍奉经常卧病在床的娘亲,为她递汤送药,竭力尽孝。从此后,自己可以在家担当起家长和男子汉的责任,为瘦弱的妻子遮风挡雨,稍稍弥补外出整整六年对妻子的亏欠。从此后,自己可以用那份俸禄补贴家庭的经济,让全家从六七年的赤贫饥荒中稍稍得到改善。从此后,自己可以利用还乡后的安闲日子,督促小儿子学业,并对小孙子进行启蒙,力争将他培养成国家的有用之才。
于成龙想起六年的日子终于熬出头,想起罗城在自己的操劳下面貌大变,百姓生活蒸蒸日上,他美美地笑了。
他整理好簿籍账册,准备与新县令一交接完毕,便马上启程返乡。这中间还需要三个月才能到家呢,他想。如果一路顺利的话,赶在冬季到来之前就可以回到家了。那时,住进暖和的窑洞里,生起煤炉,与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爱喝酒的自己,在炉上炖壶滚烫的酒,每日喝一壶山西杏花村出的名酒--汾酒,那情景,真是陶彭泽笔下的世外桃源生活……他被眼前这幅美妙的图画陶醉了。
但他太乐观了,高兴得太早了。此刻,他一点也不知道,一股阴风正向他扑来,一场厄运即将降临到他的头上。
当时,正逢吏部考察派到外地任职的官员。新任的米布政使召集全省各府知府到省城训示。布置时,交代各地知府:“此番京察必须严格把关,严查账目,即使平日口碑很好的官员也不例外。有的可能是表面现象。”他举了一个例子,“某地有个县令,平时穿的是打了补丁的旧衣,吃的是粗茶淡饭,众人都以为他是清官,结果一查,却是个大贪官。”他告诫,“因此,即使对传得神乎其神,仿佛一等廉吏的官员,也不能放松警惕,要严查!”
米布政使的话,令柳州邬知府如获至宝。他就是三年前的府同知,是乡试作弊考生邬文的父亲。
此刻的他十分兴奋。有了米布政使这把尚方宝剑,自己就可以报仇雪恨,惩治罗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从不敬重自己、一副清高之状的于成龙了!这人不但从没送礼给自己,就连自己到罗城视察,也从不出城迎接。招待时,只用两三个蔬菜应付。更可恨的是,将自己的儿子以“严重作弊”情节,取消两届乡试资格,以致到如今还不能参加乡试。
想到可报当年一箭之仇,他很兴奋,于是和同来考察的郎编修,一同马不停蹄赶到罗城。
见知府和京官来到罗城,于成龙叫伙房老罗烧了三个蔬菜,一个汤,一壶酒(这比自己平时吃,已多了两菜一汤),算是招待。这三个菜是:一碗土豆、一碗豆腐、一盘苦瓜。外加一个菜汤,一壶当地土制的番薯烧酒。没猪肉没鱼,更不要提鸡鸭。
京官郎编修一看到这几个菜,便紧皱眉头,心中冒火了:“拿我当叫花子看待吗?这分明是瞧不起我这个七品小京官呀!”
他此番下来考察官员,所到之处,哪一处不大操大办?条件好的地方,山珍海味加美酒,还送上一笔丰厚的礼物。就连最穷的地方,也杀鸡宰鹅,置办起琳琅满目的一桌酒席,送各种土特产,还送几两车马费,竭力逢迎。可罗城这地方却如此怠慢,真可恶!但恼火归恼火,为此事又不好发作,只好把怒火压在肚里。
“我们罗城穷乡僻壤,没好东西招待,请两位大人原谅!”于成龙举起劣质烧酒,算是打招呼。
“于县令是清廉典范,可敬可佩!”邬知府道。几个菜吃得两位上司兴味索然。那土制烧酒度数高,一喝到嘴里,火辣辣的,令人不敢下咽。尤其那碟苦瓜,更令人眉头紧皱,苦不堪言。
匆匆吃过饭,于成龙便让出自己在县署的寝室,作为客房让上司住。郎编修一看黑咕隆咚的草房,旧被,烂竹席,如同乞丐般的地方,连忙道:“这是于县令的宝舍,我们怎好掠人之美?我们还是去客栈住吧。”
当邬知府在罗城最好的酒楼--剑江春大酒楼把自己和郎编修安顿下来后,两人便有了一番倾心长谈。
“罗城这地方物产很匮乏吧?”郎编修问道。
“猪肉、鸡鸭、鸡蛋这一类东西不缺。” 邬知府道,接着他火上浇油,“罗城是山区,山高林密,因此,野猪、飞禽,猎户很容易得到,还有珍贵的鱼中珍品--娃娃鱼,延年益寿的山龟……”
郎编修越听越来气:“这么说来,于成龙是有意把山珍海味藏起来,不让我们吃啰!”
邬知府不置可否地一笑:“谁知道呢?如果把这些珍品给我们吃了,恐怕要影响他著名廉吏的美名吧!”
“他廉吏的名声从何而来?谁封他为廉吏?”郎编修紧皱眉头问。
“从罗城百姓而来。有一次,省里想留他在省城当个七品小官,谁知罗城上百人去省城巡抚衙门前请愿了两天,说他是罗城有史以来最大的清官。于是前任布政使,现任巡抚金光祖就称赞他为一等廉吏。”
“这完全是精心预谋,自我标榜!”郎编修一拍几案,杯里的铁观音茶震得溅了出来,“你想想,他见省里没提拔他,便搞百姓上访,给他脸上贴金,把自己打扮成一等廉吏。这种把戏不新鲜。原来有个县令,任满时,也是几百人给他送‘万民伞’,结果一查,那是个鱼肉百姓的贪酷官员!”
“是啊,我们对于成龙的经济问题,很早就有怀疑。”
“你们有哪些怀疑?”郎编修认真了。
“于成龙有侵吞国家税收的重大嫌疑!”邬知府斩钉截铁地说,“据府通判多次反映,罗城六年来,上交国家的财赋总共只有八九两,还不足十两。每年只有一两半,这个数字,还抵不上许多县一个乡镇的上交款。你说这可信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百分之百有问题!”
“罗城有无出产,比如矿产?”郎编修又问。
邬知府明白地告诉他:“罗城地方虽穷,但矿产却异常丰富。有金、锡、铁、钨、重晶等二十多种,素有“黄金”、“宝坛”之称。至于煤,更是质量好、数量惊人。罗城县城和四把一带百姓,几乎都用煤砂罐煮饭,炒菜,还用煤烧地炉呢!”